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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隆巴德总是天一亮就起床。这天也不例外。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听到窗外的暴风雨似乎缓和了些,但风还在刮着,雨声却听不见了……

到了八点的时候,风声又猛烈起来。不过隆巴德没听见。

他又睡着了。

九点半,他坐在床边看表,又把表放在耳朵边听了听,咧开嘴,露出狼一般奇怪的微笑。

他轻声说:

“到时候了,我看又得干点儿什么了吧。”

九点三十五分,他敲敲布洛尔紧闭的房门。

布洛尔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头发蓬乱,睡眼惺忪。

隆巴德亲切地说:

“你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说明你心里没有鬼。”

布洛尔只回给他三个字:

“有事吗?”

隆巴德说:

“今天早晨有人叫过你吗——我是说,有人给你送过茶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布洛尔回头看看放在床边的旅行闹钟,答道:

“现在是九点三十五分。没想到我会一觉睡到现在。罗杰斯在哪儿?”

隆巴德说:

“除了回声,没人能回答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布洛尔问。

隆巴德说:

“我的意思是,罗杰斯不见了。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水壶里也没有开水,厨房里连火都没生。”

布洛尔低声咒骂道:

“见鬼,他到哪里去了?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吗?我得穿上衣服,出去问问看别人知不知道。”

隆巴德点点头,走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他看到阿姆斯特朗已经起床了,基本上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瓦格雷夫法官和布洛尔一样,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维拉已经梳妆完毕,但是埃米莉·布伦特的屋子是空的。罗杰斯的房间也是空的。从床铺上看,是有人睡过的样子,刮胡刀、海绵、肥皂也都沾了水,还没有干。

隆巴德说:

“他已经起床了,毫无疑问。”

维拉强装镇静,故作沉着地低声说:

“他会不会在哪儿待着,等我们起床呢?”

隆巴德说:

“我亲爱的姑娘,他去哪儿都有可能。但我要奉劝大家别走散,直到找到罗杰斯。”

阿姆斯特朗说:

“想必他是跑到岛上其他地方去了。”

布洛尔走过来,衣服穿得挺整齐,但没刮胡子。他说:

“布伦特小姐去哪儿了——又是一个谜。”

不过,他们刚走到客厅,布伦特就从前门进了屋,身上穿着雨衣。

“海水还是那么高,我看今天不会有船出海。”她说。

布洛尔说:

“你是一个人在岛上转悠吗,布伦特小姐?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了件最危险的傻事吗?”

埃米莉·布伦特说:

“你放心,布洛尔先生,我很小心。”

布洛尔嘟囔了一声,又问:

“你看见罗杰斯了吗?”

布伦特小姐扬起眉毛,说:

“罗杰斯?没有,今天早晨我还没见过他。怎么了?”

瓦格雷夫法官刮完胡子,穿好衣服,戴上假牙,下楼走到餐厅门口说:

“哈,早餐桌子已经摆好了,难怪。”

隆巴德说:

“可能是昨天晚上就摆好的。”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看见杯盘刀叉都规规矩矩地摆在餐桌上,酒杯也整整齐齐地放在酒柜上,桌上铺好了餐垫,准备用来垫着咖啡壶。

维拉第一个发现了情况。她一把抓住瓦格雷夫法官,掐得他的胳膊直往后缩。

她失声惊呼:

“看!那些小士兵!”

桌子正中的盘子里,只剩下了六个小瓷人!

2

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罗杰斯。

他在院子对面的洗衣房里。正劈柴给厨房的炉灶烧火。劈柴的小斧子还攥在他手里。靠着门还有一把大斧子,斧刃上留着一片深红色的血痕,和罗杰斯后脑的伤口正好吻合……

3

“太明显了,”阿姆斯特朗说,“凶手偷偷溜到他身后,当时他正弯着腰,只需要抡起斧子,一下就能砸在他头上。”

布洛尔从厨房里找到一个面粉筛,急忙往斧子柄上洒粉末,想找出指纹。

瓦格雷夫法官问:

“干这件事需要很大力气吗,医生?”

阿姆斯特朗严肃地说:

“不,一个普通女人的力气就够了,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说着他慌忙望了望四周,看见维拉和布伦特都走进了厨房,“维拉要想做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她有运动员的体格。布伦特小姐从表面上看像是体弱无力,然而这类女人往往有一股蛮劲儿。况且,凡是癫狂的人,都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

法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蹲在那里的布洛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

“没有指纹,想必是当时就擦干净了。”

忽然传来一声大笑,大家急忙转过身去。维拉站在院子里。她喊叫的声音又尖又亮,接着是一阵狂笑:

“哈哈!这个岛上养蜜蜂吗?谁能告诉我,我们到哪儿采蜂蜜啊?哈!”

大家凝视着她。莫名其妙!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矜持克制的姑娘居然发了疯。

她继续怪声怪调地叫喊着。

“别这样看着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的问题多么正常啊。蜜蜂,蜜蜂!哎哟!你们怎么不明白?难道你们没听过那首童谣吗?卧室里都挂着呢!挂在墙上让你们学呢!要是聪明的话,你们应该马上想起这句:‘七个小士兵,举斧砍柴火;失手砍掉头,七个只剩六。’后面还有好几句呢,我都能背下来!我告诉你们!‘六个小士兵,捅了马蜂窝;蜂来无处躲,六个只剩五。’所以我才问,这座岛上养蜜蜂了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见鬼,这太有意思啦——”

她疯狂地大笑着。阿姆斯特朗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伸手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她喘着粗气,一边打嗝,一边咽口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开口说:

“谢谢你,我现在没事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和克制,依然是那个带孩子做游戏的老师的声音。

她转身穿过院子走进厨房,一边走一边说:“我和布伦特小姐来做早饭吧。你们能把柴火搬过来生炉子吗?”

她的脸红彤彤的,还留着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手印。

她走进厨房之后,布洛尔说:

“你处理得很好,医生。”

阿姆斯特朗抱歉地说:

“不得不这样!不打她,她就没法清醒过来。”

隆巴德说:

“她不是那种轻易会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

阿姆斯特朗表示同意,说:

“她不是那种人。她是个身体健康,头脑正常的姑娘,只是突然受了刺激。换成别人也一样。”

罗杰斯遇害之前已经劈好了一些柴火,他们归拢一下,把柴火送到厨房。维拉和布伦特忙忙碌碌。布伦特小姐在通炉子生火,维拉在旁边把咸肉上的硬皮一块块切下来。

埃米莉·布伦特说:

“谢谢。我们尽快做饭,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先得把水烧开。”

4

布洛尔嗓音低沉粗哑,他问隆巴德:

“你猜我在想什么?”

隆巴德说:

“你想说就直说,何必让我猜?”

布洛尔是个死板的人,不在意碰钉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美国有过这么一起案子,有对老夫妻被人用斧子砍死了。案发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家里除了他们的女儿和女佣之外,没有别人。女佣被证明不可能作案,那个女儿是一个很受人敬重的大龄单身女人,看起来也不可能作案。于是他们就释放了她。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找到答案。”他停了一下,“我刚才一看到那把斧子,就想起这件事来了。我走进厨房,看到她在那里干活儿,沉着冷静,连一根汗毛都没有竖起来!而那个姑娘彻底发了疯。这就对了!这才是自然反应,这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对不对?”

隆巴德话不多,只说了一句:

“也许是吧。”

布洛尔继续说:

“但是另一个人的表现呢?简直过于冷静镇定了吧。你看她系着罗杰斯太太的围裙,还淡定地说:‘半小时左右做好早餐。’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这个女人肯定疯了,好多她这样的单身老女人都不正常。我倒不是说她们都是杀人狂,可她们的思维都很古怪。她变成了这种古怪的老女人,而且还是个宗教狂热分子,把自己当成上帝的工具。你知道她坐在屋子里看什么吗?她在读《圣经》!”

隆巴德叹口气,说:

“但这些理论没法证明她有你所谓的那种精神问题,布洛尔。”

布洛尔不依不饶,固执地企图证明自己的论点,继续说:

“再说,她还一个人跑出去了,披着雨衣去看海。”

隆巴德摇着头说:

“罗杰斯是劈柴的时候被杀的,也就是说他早晨一起来就被杀了。这样的话,布伦特没有必要在外面待几个小时那么久。要我说,杀害罗杰斯的凶手完全可以回来,继续裹着被子睡觉。”

布洛尔说: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隆巴德。假如那女人是个正常人,她根本就不敢一个人出去在外面转悠。除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才敢这样做。也就是说,她天生就是一个能干得出那种事的人。”

隆巴德说:

“你说得有道理……对啊,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补充道:

“幸好,你现在不再怀疑我了。”

布洛尔有些不好意思,说:

“一开始,我是有点儿怀疑你,你有枪,还编了谎话。但后来我明白了,凶手是谁不是明摆着的吗?”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隆巴德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我看错了,总之,我看你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假如凶手真是你,你也太会演戏了,我真得向你脱帽致敬。”接着,他低声说,“布洛尔,也许到了明天,我们都要见上帝了。这会儿只有我们俩,你跟我说说那件伪证案,是你搞的鬼吧?”

布洛尔不安地将重心在两只脚上移来移去,最后说:

“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所谓了。事情是这样,兰道确实是无辜的,那些人买通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他扯进来。我跟你说了实话,本来打死我也不会承认——”

“天地良心,”隆巴德笑着说,“我保证不会出卖你。看来你没少捞好处吧?”

“没有我本来以为的那么多。那帮强盗真是无耻。好在我被提拔了。”

“兰道却被判入狱服劳役,后来死在监狱里了。”

“我怎么能料到他会死啊!”布洛尔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运气不好。”

“我运气不好?是他运气不好吧?”

“你的运气也不好。因为这件事,你也得早死几年。”

“我?”布洛尔瞪大眼睛说,“你以为我的下场会跟罗杰斯一样吗?不可能!跟你说,我小心着呢!”

隆巴德说:

“是吗,那就好。我从来不敢说大话,而且说到底,你死了我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隆巴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亲爱的布洛尔,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活不长了。”

“什么?”

“你不动脑子,只会坐着等死,而像尤·纳·欧文这样头脑灵活的疯子,他——或者她——肯定在盘算着如何能让你中圈套。”

布洛尔气得脸都红了,怒气冲冲地反问道:

“那你呢?”

隆巴德一脸杀气:

“我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什么危险场面我没见过?还不是都闯了过来。我觉得,也用不着多说别的,反正这次我一样能搞定。”

5

油锅里煎着鸡蛋,维拉一边烤面包,一边琢磨着:

“我怎么会歇斯底里地出丑?真是蠢极了。我要冷静,维拉,要冷静啊!”

毕竟,她从来都为自己遇事沉着冷静而暗暗得意。

“维拉小姐真棒——沉着冷静——马上游泳去追西里尔。”

我现在想这些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早已过去的往事……等她游到岩石那边,西里尔早就不见了。她感到激流卷着自己往海的另一边拖拽,就故意随波逐流,漂浮在水面上——直到救援船开过来。

大家一致称赞她英勇果敢,沉着冷静……

但是,只有雨果默不作声。雨果仅仅——看了她一眼……

天哪,太让人伤心了。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雨果……

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订婚了吗?他……结婚了吗?

布伦特厉声喝道:

“维拉,面包煳了。”

“啊,对不起,布伦特小姐。还真煳了。我真是太笨了!”

布伦特把最后一个鸡蛋从吱吱响的油锅里盛出来。

维拉重新往烤炉里放面包。她好奇地问:

“布伦特小姐,你真厉害,真冷静。”

“我从小就这样,家里教导我遇事要沉着冷静,不能大惊小怪。”

维拉不禁想:

“从小就受这样的约束和管教……确实能说明不少问题……”

她问道:

“你难道不害怕吗?”停顿一下,她又追问道,“或者说,你难道不怕死吗?”

死!这个字像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向埃米莉·布伦特的脑门儿。死!她可不打算死!别人会死,但是她,埃米莉·布伦特,不会。

这个姑娘不懂我。布伦特天生不会害怕,布伦特家的人没有一个会怕。她们一家都是上帝的子民,从来不恐惧死亡。家人都和她自己一样,规规矩矩做人。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因此,她也不会死……

“主一向心有定数,”“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现在是白天,我不会有一丝恐惧和害怕。“谁也别想离开这个岛。”谁说的?麦克阿瑟将军!他堂兄娶了埃尔西·麦克弗森。他表面上看起来满不在乎,实际上,他似乎挺高兴的!这种想法真是罪恶!简直是作孽。有的人不珍惜自己,作践自己,自作自受。比阿特丽斯·泰勒……昨天晚上她梦见了比阿特丽斯——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苦苦哀求她,让她进屋。可是布伦特死活不让她进来。因为一旦让她进来,肯定会招来大麻烦……

埃米莉猛然回过神,发现维拉诧异地盯着她,赶紧说:

“早餐都准备好了吧?我们把早餐端进屋吧!”

6

这顿早餐的气氛与昨天完全不同,每个人都客气极了。

“我给你倒些咖啡吧,布伦特小姐?”

“维拉小姐,你要火腿吗?”

“再来片面包?”

从表面看去,这六个人轻松镇定。

但是他们的内心呢?心神不宁,脑子里的想法不停地打转……

“下一个是谁?下一个是谁?该轮到谁了?”

“计划可行吗?真是说不好。但是总要试一试吧。时间够用就行,我的上帝,只要时间够用的话……”

“宗教狂,没错,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万一我弄错了呢……”

“简直乱套了……全都乱套了,我也要疯了。我的毛线不见了……深红色的窗帘……这一切都乱套了,让人毫无头绪……”

“这个该死的笨蛋,还真把我的话当真了。不过我还是得谨慎,格外小心。”

“六个小瓷人……只剩六个小瓷人了……今晚会是几个呢……”

“还有最后一个鸡蛋,谁要吃?”

“要橘子酱吗?”

“多谢。我想再来一片火腿。”

六个人,表面一切正常地吃着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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