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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计无施走上前去,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伙儿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甚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偷袭,算甚么人物?”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子话,慢慢都散开了。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头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甚么也不会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住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是有理。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当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戒杀,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太师父!”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请师父。”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心想:“她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仪琳道:“我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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