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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一天风雪,
——昨夜八百童尸。
八百多个活生生的生命,
在报纸的“本市新闻”上
占了小小的一角篇幅。
没有姓名,
没有年龄,
没有籍贯,
连冻死的样子和地点
也没有一句描写和说明。
这样的社会新闻,
在人的眼睛下一滑
就过去了,
顶多赚得几声叹息;
人们喜欢鉴赏的是:
少女被强奸、人头蜘蛛、双头怪婴、
强盗杀人或被杀的消息。
你们的死
和你们的生一样是无声无臭的。
你们这些“人”的嫩芽,
等不到春天,
饥饿和寒冷
便把生机一下子杀死。
你们是从那里来的?
是从那响着内战炮火的战场上?
是从那不生产的乡村的土地里?
你们是随着父母一道来的吗?
抱着死里求生的一个希望,
投进了这个“东亚第一大都市”。
你们迷失在洋楼的迷魂阵里,
你们在珍馐的香气里流着口水,
嘈杂的音响淹没了你们的哀号,
这里的良心都是生锈了的。
你们的脏样子,
叫大人贵妇们望见就躲开,
你们抖颤的身子和声音
讨来的白眼和叱骂比悯怜更多;
大上海是广大的,
溫暖的,
明亮的,
富有的,
而你们呢,
却被饥饿和寒冷袭击着,
败退到黑暗的角落里,
空着肚皮,响着牙……
一夜西北风
扬起大雪,
你们的身子
像一支一支的温度表,
一点一点地下降,
终于降到了生命的零度!
你们死了,
八百多个人像约好了的一样,
抱着同样的绝望,
一齐死在一个夜里!
我知道,你们是不愿意死的,
你们也尝试着抵抗,
但从一片苍白的想象里
抓不到一个希望
做武器,
一条条赤裸裸的身子,
一颗颗赤裸裸的心,
很快地便被人间的寒冷击倒了。
在这吃人的社会里,
你们原是
活一时算一时的,
你们死在那里
就算那里;
我恨那些“慈善家”,
在死后,到处检收你们的尸体。
让你们的身子
在那三尺土地上
永远地停留着吧!
叫那发明暖气的
科学家们走过的时候
看一下;
拦住大亨们的小包车,
让他们吐两口唾沫;
让摩登小姐们踏上去
大叫一声,
让这些尸首流血,溃烂,
把臭气掺和到
大上海的呼吸里去。
1947年2月6日干沪
选白《生命的零度》,新群出版社1947年版
【赏析】
不知道读者有没有这种感受:读完这首诗,就不禁会想起杜甫、白居易的一些反映劳动人民疾苦的名篇来!臧克家自第一本诗集《烙印》起,不少诗都承继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并发扬光大,抒写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以及对旧世界强烈的愤懑。这首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经过,臧克家曾有过自述。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的第二年夏天,他经一位友人帮助,进入上海一家报社,主编一个副刊,以微薄的月薪养活四口之家,贫困之中还要咬紧牙关和病魔作战。大上海是富人的天堂,是穷人的地狱。1947 年隆冬的一个早晨,他在报纸的“本市新闻”上,看到了一则报道:“经过整天的大风雪,昨夜慈善机构在各处检收了八百具童尸。”诗人目睹这几行字,“周身的血液好似黄浦江的怒潮”,于是愤然提笔写下了这首诗。(参见《甘苦寸心知》:《关于<生命的零度》)。
这首诗先以朴素的笔墨,画出了那八百多个活生生的生命,这看似朴素的叙说,内里却包含了多少感慨和不平。再由叙说而生发开去,是一幅幅贫与富、可怜与可憎的对比鲜明的图景,于鲜明的对比中溶解着诗人的呼喊和诅咒。感情到了沸点之时,诗人面对八百名死去的儿童,以一个别开生面的比喻,升华出了那催人泪下又撩人抗争的几句:“一夜西北风/扬起大雪,你们的身子/像一支一支的温度表,/一点一点地下降,终于降到了生命的零度!”这是全篇的警句,既富哲理又有力度。篇末一大段,诗人更是呼出发聋震聩的喊声:“我”想“你们是不愿意死的”,“我恨那些‘慈善家”,“我”大声呼喊:“让这些尸首流血,溃烂,把臭气掺和到/大上海的呼吸里去。”这些诗行写出的不仅仅是对死者的同情,而更是对生者的鼓动和召唤,鼓动和召唤人们去抨击、去摧毁那个腐烂的世界。
在表现艺术上,臧克家的诗作,常常交替使用两种写法,或委婉含蕴,或振笔直陈。这一首显然是属于后者。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义愤在胸,骨鲠在喉,八百名童尸的惨状由不得诗入作含蓄与否的推敲,激愤驱使他非如此宣泄不可。不过,他固有的含蓄使得他在意象的镕铸时,注意到诗味的隽永。“你们死了,八百多个人像约好了的一样,抱着同样的绝望,一齐死在一个夜里!”这样的意象,内里就蕴含了许多象外之言,弦外之音。
(尹在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