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平静的小河里，

从反光的玻璃上，看到

多少熟悉得陌生的脸，

那是你的、我的，有时像

他的。匆忙的闪过，闪过

这短促的一生：忧患和

安乐的交替，风雨袭来——

婴孩大了，年轻的老了……

记忆给我们带来慰藉，

把捉一线光，一团朦胧，

让它在这纸片上凝固。

凝固了你的笑，你的青

春。生命的步履从这里

再现，领你来会见自己。

一九四九年初

选自《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赏析】

杭约赫擅长写气势宏大的长诗，但他的短诗也写得清新隽永，《题照相册》就是一例。

这首诗除了在题目中点出咏物的对象是照相册以外，诗里不再直接明说，但全诗都是围绕着诗题展开的，显得不即不离，不板不滞。

第一节一上来就宕开去写，把两个并列的意象叠加在一起：“平静的小河”和“反光的玻璃”。单看这两个意象很难联想到是在隐喻照相册，它们与镜子倒有更多的关联，平静的小河可以倒映景物，反光的玻璃也能照出人脸，相似的基础在于映照作用。不过他们又不如镜子，达不到镜子映照的那般清晰的程度，在它们的平面上反照出的人和景往往显得模糊而变形。出人意料的是诗人正是抓取这一特点，把它们与照相册连结起来。照片是一个人过去的记载，翻看照相册的人总是立足于现时，用现时可见的容貌神态去品评过去拍下的照片，这样，照片中人尽管是过去的如实再现，但在已变化了的今日来看，自然感到那是“熟悉得陌生的脸”了，仿佛从小河和玻璃的平面上看到变形的映象。这两个意象与年代已久的照片之间有着如此相似的内在联系，不能不让人感到这两个意象的捕捉绝妙而新颖。指点一张张相片，认出一张张脸“那是你的、我的，有时像/他的”。这是翻看影集的乐趣之一。作者故意在“有时像”这里跨行，甚至跨段，造成大停顿，平添不少情趣。这种辨认、猜测、疑惑的心理是看照片、尤其看早年照片时常有的情况，那似曾相识的脸像谁？诗思的停顿既暗示时间流逝所造成的陌生，又为表达重新认出故人的欣喜作了铺垫。

如果说第一节以静观实物为主，那么第二节则虚写动态，仍然基于翻看照相册的感觉。小河尽管平静，也在悄悄流淌，影集里照片一张挨一张，一页页翻着从昔而今的照片，恰如“匆忙的闪过，闪过/这短促的一生。”此处动词“闪过”重复了一次，后接的宾语又跨行，意在强调不是闪过一人一时一景，而是闪过整整一生，跨行的宾语“一生”则成为第二、三、四行的中心词，对它的解释使情感空间的容量得以增加。人生苦短，短至一本相册就可以囊括一生；人生不易，忧乐同在，风雨相加，乃至“婴孩大了，年轻的老了……”，无限的感慨隐含在照片与照片间的空白岁月里、照片与现时的截然对照中。

第三、四节抒写照片带给人温馨的回忆。人们拍照，往往摄取最美好的时刻，最值得纪念的瞬间，“让它在这纸片上凝固”。在第三节的末尾和第四节的开头，作者着重重复“凝固”二字，一语道破照片把闪过的美好一瞬凝固起来的主要功能。尤其对照片主人来说，经历了忧患、安乐和风雨之后，曾经拥有过的那种纯真的笑容、活泼的青春就显得更为珍贵。因而“生命的步履从这里/再现，领你来会见自己”。贴在照相册里的照片是时间的物化，具有动态的发展，与照片主人自我的生命紧紧相连，成为他观照自身、发现自身的客观对象，从而达到他作为主体审度人生、自省生命的感悟。全诗有机地融为一体，普通常见的事物经诗人之笔变得传神传情，回味无穷的诗思留在读者的心上。

（王圣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