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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利钦正住在莫斯科附近阿尔汉格尔二号政府度假别墅,清晨6点刚过,叶利钦就被他的女儿塔蒂亚娜喊醒了。他从阿拉木图见过纳扎尔巴耶夫回来后,睡了还不足5小时。最初,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塔蒂亚娜告诉他政变的情况,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非法的。”叶利钦感到十分震惊。这是8月19日——政变后的第一天。他前一晚满脑子想的还是新联盟协议的签署。他很担心一旦协议签署,他还能指望从戈尔巴乔夫那里得到些什么:戈尔巴乔夫会不会让效忠于他的中亚共和国反对俄罗斯?现在,叶利钦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局面。他一直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广播员在宣读紧急委员会的官方声明。戈尔巴乔夫明显不在委员会委员之列。新联盟协议泡汤了。现在他该怎么做?

叶利钦的妻子奈娜是第一个恢复镇静的人。“鲍瑞,”她称呼丈夫的昵称,“我们该给谁打电话呢?”大多数的俄罗斯领导人都住在附近的房子里。叶利钦的电话还能工作,所以,他很快把自己的同事召集到他的房子里。这些来客发现叶利钦陷入了深思。人人皆认同这是一次政变。考虑到委员会成员的身份,政变发动者手中大权在握。与之相比,俄罗斯政府就是一只纸老虎,它虽然拥有部长和各个部门,但是不掌控军队、克格勃和内务部队。民选出的莫斯科和列宁格勒(1991年9月才更名为圣彼得堡)市长理论上能掌控地方警察,但也仅限于此。叶利钦的第一反应是和紧急委员会展开谈判,但是这个想法很快被否定了。俄罗斯领导人要求助于人民。

叶利钦和他的政府成员开始起草声明,呼吁人民以牙还牙:“合法选出的国家领导人在1991年8月18日晚至19日间被罢免了。”声明宣布紧急委员会是非法的,号召“俄罗斯人民对政变者给予适当还击,要求当局回到正常的宪法轨道”。叶利钦、俄罗斯总理伊万·西拉耶夫和俄罗斯议会主席哈斯布拉托夫三位俄罗斯领导人签署了声明,号召人民举行大罢工,直到他们的要求得到满足,即要求戈尔巴乔夫在全国人民面前讲话,要求苏联议会召开紧急会议。声明书手写而成,之后交由叶利钦的女儿塔蒂亚娜打印。现在声明书正等待分发,其中的主要内容已经通过电话口述给了当时身在莫斯科的俄罗斯副总统亚历山大·鲁兹科伊。莫斯科副市长尤里·卢日科夫跳进车内,带着声明书飞速驰向莫斯科。他已经接到了叶利钦的命令,动员莫斯科市民起来反对政变。

时间指向上午9点,叶利钦不得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他应该待在阿尔汉格尔庄园,还是前往莫斯科呢?“在这里,我们会被抓起来的。”俄罗斯总理西拉耶夫过一会想到了这点,他认为在偏僻的阿尔汉格尔庄园动手对政变者来说更容易,但是,俄罗斯领导人在前往莫斯科途中被抓的可能性一点儿也不会小。

警卫向叶利钦报告,在住所附近发现了克格勃部队,有坦克正往首都方向开进,他们建议借用莫斯科河上的渔船将叶利钦秘密运出去,再坐汽车前往莫斯科。叶利钦拒绝了,他要大方地乘坐总统轿车前往俄罗斯白宫——一幢位于市中心的宏伟建筑,莫斯科人把它称为议会大厦。他要在那里领导反抗活动。叶利钦看见妻子正在流泪。当他穿上防弹服准备离开时,奈娜试图阻止他:“穿上防弹服能保护什么呢?你的头还没有保护呢,这可是最重要的。”她还补充道:“你看,外面就有坦克。你出去有什么意义呢?坦克不会让你通过的。”

奈娜·叶利钦娜后来回忆她丈夫是这样回答的:“不,他们不会阻止我的。”那时,她真的很害怕。叶利钦对那一幕的回忆,略有不同。“我必须说点什么,好让她放心:‘我的车里有一小面俄罗斯国旗,他们看到国旗就不会阻拦我们了。’”叶利钦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叶利钦在回忆录中并没有写明他带的是哪面国旗——苏联官方认可的俄罗斯加盟共和国的国旗是红色中嵌有一道窄蓝色条纹的旗帜,几周前,就在这面旗帜下,叶利钦宣誓就任俄罗斯总统;还是古老的沙皇时代的白、蓝、红三色条纹旗,那是俄罗斯帝国的旗帜,1917年爆发的俄国第一次民主革命“二月革命”推翻了帝国的统治。当然,在政变时期,后一面旗帜才是俄罗斯的希望和身份的象征。

数小时之后,叶利钦已经抵达了白宫,坦克将议会大楼团团围住,他爬到一辆坦克顶上,向俄罗斯民众宣读了倡议书。他的助手在他的身后,展开了一面不大不小的俄罗斯三色旗。叶利钦后来回忆:“在坦克前的即兴集会并不是一次宣传秀。人民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巨大的精神上的支持。”政变宣称是为了拯救苏联,可是叶利钦现在正领导人民反对这次政变。他以俄罗斯的名义,以传统的俄罗斯帝国旗帜为背景展开行动——不可思议的领导人领导着一场更加不可思议的抗议活动。俄罗斯在反抗。

作为政变策划者,8月18日晚,克格勃局长克留奇科夫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接下来的一天忙碌而令人激动。凌晨5点刚过,他就命令把拘捕反对派领导人的文件下发给军队指挥官。总理巴甫洛夫要求拘捕上千名激进分子,然而,克留奇科夫不似他这般冷酷。在他的名单上只有70人,其中包括戈尔巴乔夫的前助手——信奉自由主义的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和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还有一个18人短名单,包括“谢尔德组织”的激进分子,这是由前军官组成、被政变策划者视为最有可能发动群众抗议活动的组织。这份“短名单”上没有叶利钦的名字。

俄罗斯的总统绝不会是戈尔巴乔夫的朋友,政变者希望把他争取过来。克留奇科夫派遣克格勃阿尔法小组的行动队前往叶利钦所住的阿尔汉格尔别墅,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为叶利钦和苏联领导人的谈判创造条件。简而言之,就是逮捕他。可是,克留奇科夫很快改变了主意,取消了阿尔汉格尔的行动计划。因为克留奇科夫希望苏联议会能为政变提供合法的借口,所以他小心翼翼,没有采取鲁莽的行动。要是没有正当的理由就逮捕像叶利钦这么高调的政治人物,无疑会引来议会的质问。因此,他们决定等待,视情况而定:如果叶利钦愿意合作,就给他自由,如果拒不合作,只要他表明反对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就以违反刚宣布的法律为由逮捕他。他们希望这样一来,叶利钦将受到公众质疑。政变者相信大多数人已经厌倦了戈尔巴乔夫统治下的政治混乱,会选择和他们站在一起。因此,8月19日早晨叶利钦被允许前往莫斯科:阿尔法小组组员接到命令,不要阻止叶利钦。

上午10点,当政变发动者聚集在代理总统亚纳耶夫的办公室,召开紧急委员会第一次例行会议时,克留奇科夫对他的同事说,他已经与叶利钦取得了联系。结果却让人灰心:“叶利钦拒不合作,我在电话里和他通了话,试图让他明白合作的理由。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这虽然是一次显而易见的挫败,但并不是最令人担心的事。政变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

清晨6点整,塔曼近卫师的坦克已将奥斯坦金诺电视中心和电视塔团团包围;一小时以后,塔曼近卫师和坎捷米尔近卫装甲师的剩余部队也开始进入莫斯科市,他们参加一年一度的红场阅兵活动,所以莫斯科市民对他们很熟悉。总计约有4000名军人、350多辆坦克、300辆左右的装甲运兵车和420辆卡车驶进莫斯科。他们在首都集合,就像莫斯科市民在郊外的房子里度完周末,然后返城一样。部队封锁了城市要道,路面交通一片混乱。叶利钦的轿车成功地在军车挡住街道、致使车辆无法通行之前,抵达了市中心。

莫斯科市民咒骂交通拥堵,痛斥军队,但是,他们对单个士兵一般都很友好。他们和新兵聊天,新兵的平均年龄只有19岁。市民还给他们送来了食物、糖果,然后连珠炮似的没完没了地问官兵: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你们会开枪吗?士兵们也不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们明白自己是不会向平民开枪的。正如政变者看到的那样,事情朝着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莫斯科市内没有示威活动,企业运行如常,叶利钦号召的大罢工也无人响应。他站在坦克上的讲话让人印象颇深,可是站在白宫外聆听他演讲的人寥寥无几。莫斯科之外的局势似乎也是风平浪静。克留奇科夫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定期情况汇报。他后来回忆:“到处都很平静。各方的第一反应使我们有了希望,甚至让人陶醉其中。”

军队在莫斯科平安无事,局面皆处于掌控之中,政变策划者认为是面对公众,向苏联人民和国际社会表明立场的时候了。许多外国记者和经筛选过的苏联记者被邀请参加晚上6点在外交部新闻中心举行的新闻发布会。几周前,就在这里,布什和戈尔巴乔夫在签订《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之后也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在政变前一天尚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亚纳耶夫,重压之下尽显疲态,他无法想象自己是此次事件的领导者,并被委以重任,向公众宣布此事。克留奇科夫、亚佐夫和总理巴甫洛夫拒绝面对公众——他们将在幕后策划政变,但是包括内务部长普戈在内的其他策划者都和亚纳耶夫一起坐在长桌之后,面对数以百计的国内外记者。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同志们,”亚纳耶夫说出了新闻发布会的开篇词,“就像你们从媒体报告中得知的情况一样,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因为健康状况的原因,无法履行苏联总统的职责,副总统已经临时接管并且行使了总统职责。”

他继续强调,因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国家的政治和经济面临着严峻的形势,他承诺就新联盟协议尽可能组织最广泛的讨论。亚纳耶夫发言结束后,记者可以向他本人或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提问。那天下午,委员会已经下令查封所有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莫斯科报纸。这样到了晚上,他们就可以通过完全被他们掌控的媒体,去传递他们希望公众看到的政变实施者的形象。大厅里架了多台摄像机。政变策划者的心思很简单:新闻发布会将由自己人操办,即使有外国记者问一些让人不舒服的问题,也会被忠诚记者所提出的“正确”问题抵消。

发布会最初进展顺利。那些“可靠”的记者提出了设计好的问题,帮助亚纳耶夫证明他们采取的特别行动和反对叶利钦开展活动是正确的。一位《真理报》记者说,叶利钦号召的大罢工“将导致最大的悲剧”。接下来一位外国记者的问题拉开了具有杀伤力的炮轰式提问的序幕。外国记者可不管那些条条框框,他们不断地向亚纳耶夫提出关于戈尔巴乔夫健康的问题,还指出这次政变是违法的。

但是最沉重的一击是来自本地记者的提问,一位来自被政变者查封的《独立报》的年轻记者塔蒂亚娜·玛基娜,没有收到邀请,却悄悄潜入了会场。当毫无察觉的新闻秘书喊到她时,她的胆大妄为震惊了全场:“你能不能说说,你是否承认昨晚你们发动了政变?你更愿意把它比作1917年还是1964年?”这话指的是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和赫鲁晓夫的免职。

亚纳耶夫巧妙地回避了问题,他说这两个先例都不适用于这种特殊情况。然而,一位外国记者随后的提问同样尖锐,记者问这些政变者是否和1973年智利政变的领导人皮诺切特将军(1973年至1990年为智利军事独裁首脑。)商量过。与会者哄堂大笑,鼓掌喝彩。新闻秘书要求会场恢复秩序。为了进一步回答提问,反击对于委员会行动违反宪法的种种指责,亚纳耶夫承诺苏联议会将于8月26日召开会议。他还特地向与会者担保,他是忠诚于自己的“朋友——戈尔巴乔夫”的,他正急切期盼着戈尔巴乔夫身体康复后的回归。就在记者会召开前,亚纳耶夫接到消息,戈尔巴乔夫要求恢复他在福罗斯住所的通讯,并且提供飞机将他载回莫斯科。这一要求被拒绝了。然而,警卫重新接通了他的电视电缆,这样戈尔巴乔夫和他的家人才能观看到记者会。

对于政变者而言,记者会算是失败了。一个疲惫的政府官员,头发灰白,面色不佳,为了遮住秃顶而剪了奇怪的发型,声音发颤,淌着鼻涕,一双不安的手不知该搁在哪里,这一切都通过电视转播传到了全国。亚纳耶夫在国内名望不高,那些认识他的人把他视为平庸之辈,这一切证实了人们最糟糕的预期。记者会已向全国人民显示了,政变当局不仅受到争议,甚至还很滑稽。

事实上,这些政变策划者并没有完全掌控苏联电视台。就在那天深夜,官方的新闻节目《时间》不仅播出了紧急委员会宣读声明和新闻发布会的召开,还播出了通往白宫路上的情况——叶利钦的支持者正在那里设置路障。现在,莫斯科市的每个人不仅知道可以抵抗,还知道上哪儿去参加抵抗。

记者会反映了委员会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它缺少能服众的领导人。政变的策划者是克留奇科夫,但是形式上的权威属于亚纳耶夫,克留奇科夫作为一位经验老到的政客,知道如何保住自己在苏联金字塔顶端的位置:回避责任。已经加入了紧急委员会的总理巴甫洛夫要求采取严厉措施打击政敌和罢工人员,自己却喝酒喝到高血压病发,把医院当成了最安全的避难所。自从亚佐夫元帅和内务部长普戈的属下被派往俄罗斯之外的其他共和国镇压独立运动以来,两位领导人就争吵不休,他们都不愿承担失败的责任。亚佐夫元帅的妻子艾玛在记者会召开时,赶往国防部见她的丈夫,她恳求自己的丈夫辞去委员会职务并致电戈尔巴乔夫。亚佐夫对她说:“艾玛,你要明白我孤立无援。”当他收看新闻发布会的转播时,绝望地摇了摇头。艾玛叫着丈夫的昵称:“迪马,你到底支持谁呢?你过去经常嘲笑他们!”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政变者都聚集到了亚纳耶夫的办公室,他们数小时前的欢欣鼓舞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他们明白了叶利钦才对他们构成了真正的危险,必须要对付他。他们决定第二天早上就采取行动。

亚纳耶夫和其他人在8月20日一大早就浏览克格勃备忘录,上面记载了他们前一天犯下的种种错误。克格勃专家写道,委员会未能执行让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未能锁定和孤立反对派领导人,切断反对派之间的联系,以及夺取反对派的媒体资源。更糟糕的消息是:随着戈尔巴乔夫仍然在克里米亚的牢笼中好端端活着的谣言在政界人士中四散传播,苏联议会赞成委员会行动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那天早上,克留奇科夫、亚佐夫和内务部长普戈命令他们的手下准备进攻白宫的计划。

8月19日一整天,叶利钦都待在白宫里。奈娜·叶利钦娜和她的小女儿塔蒂亚娜以及家庭的其他成员都安全地住在莫斯科郊外叶利钦警卫员的小公寓里。

当叶利钦挂着国旗的总统专车驰向莫斯科后,他们也很快离开了阿尔汉格尔别墅。全家人登上了警卫们弄来的有篷卡车。叶利钦长女艾琳娜的两个小孩鲍里斯和玛利亚被告知,如果安全人员让他们趴在卡车的挂车地板上,他们就应该照做而不要问任何问题。小男孩问道:“妈妈,他们会朝我们的头开枪吗?”这个问题让全家人都很不舒服。尽管卡车离开阿尔汉格尔别墅时遭到了克格勃军队的监视,但还是被允许开往莫斯科了。8月20日早上,塔蒂亚娜用街上的电话打给叶利钦时,还是联系不上他。正如她后来回忆的那样,她被告知:“一切正常。爸爸实际上根本没睡觉,他一直在工作,因为他斗志昂扬。”

在白宫,叶利钦真是如鱼得水。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相信自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他拥有政变者梦寐以求的领导才能。叶利钦——一位能感知民众力量并且富有领袖魅力的政治人物,愿意去冒险,而这精神正是包括戈尔巴乔夫在内的他的竞争对手们所不具备的。和亚伯拉罕·林肯和温斯顿·丘吉尔一样,叶利钦在危急时刻状态最佳。一旦危机过去,他就会感到失落和沮丧。1987年秋,当他从莫斯科党内的领导职位上被赶下台之后,曾试图用办公室的剪刀刺腹自杀的做法就印证了这一点。他会借酒消愁,他乖张的行为让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都很惊讶。但是,叶利钦在危机时刻表现得最出色,这一次他也能从容应对。

除了登上坦克顶以外,8月19日俄罗斯总统还颁布了多项法令,宣布这次政变是违反宪法的,同时建立了自己对俄罗斯境内机构和军队的权威。届时苏联的克格勃、内务部队和陆军将只接受俄罗斯总统的命令,俄罗斯自行颁布法令,发出倡议。但是,他私底下还是做了最坏的准备。紧急委员会委员那天收到的报告没有说谎:不仅没有发生政治大罢工,甚至看不到个别工人的罢工。到那天晚上为止,只有远在克麦罗沃的地方发生了数起矿场罢工,但是这对白宫的捍卫者丝毫没有帮助。

叶利钦44岁的副总统亚历山大·鲁茨科伊负责守卫白宫。鲁茨科伊曾是一位空军飞行员,他所驾驶的军机在阿富汗两次被击落。有一次,他被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抓获,被告知,只要他愿意与美国中央情报局合作就让他移民加拿大,但是他仍然忠诚于自己的国家。鲁茨科伊获释后,被授予“苏联英雄金星奖章”,随后又被选入俄罗斯议会,1991年的俄罗斯总统大选中叶利钦选择他做竞选伙伴。特立独行的作风、训练有素的军事背景,这些条件使得鲁茨科伊成为组织白宫防卫的理想人选,一切要靠这位前阿富汗老兵的战斗经验了。

无论是鲁茨科伊装备简陋的军队,还是俄罗斯人仿照立陶宛人在议会前所搭建起的临时路障,都无法击退在亚佐夫军方坦克支援下,克留奇科夫指挥的突击队的进攻。叶利钦、鲁茨科伊和其他俄罗斯领导人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唯一的指望是政变策划者不敢发动进攻,如果他们真这么做的话,军队也不遵守他们的命令,不开枪射击。

叶利钦一整天都在努力工作,想把政变者派到莫斯科的军队争取过来。俄罗斯总统很讨指挥官的喜欢,他试图把他们拽到自己这边。叶利钦在阿尔汉格尔别墅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帕维尔·格拉乔夫中将,他是一位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43岁老兵,也是亚佐夫统帅下的苏联伞兵总司令。叶利钦在数月前的总统竞选中曾与他会面过。当时,这位年轻的将军曾向叶利钦保证他准备捍卫俄罗斯政府,不让宪法受到挑战。现在就是考验将军捍卫宪法决心的时刻了。即使格拉乔夫在政治竞选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所说的话当不得真,然而对于叶利钦来说,尝试争取他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伞兵部队是苏联少数处于战备状态的部队之一,没有这支部队的支持,任何政变都无法成功,最不济叶利钦也能打探点对方当时的状况。叶利钦同真正的和潜在的对手的联络贯穿于整个政变。

苏联军队能否保持忠诚,主要视发生在莫斯科街头的状况而定。莫斯科人最初看到坦克出现在街市上时惊讶不已,但是他们随后采取的策略对政变策划者来说是极具破坏性的:他们要迷惑住这些“男孩”。市民们和老兵随意交谈,漂亮女孩和慈善的老太太把自己的东西都拿出来和士兵们分享,从心理上使士兵无法完成镇压平民骚乱的任务。

俄罗斯新兴商人阶层因为害怕在新的强硬路线的共产主义政权的掌控下,他们的企业会蒙受损失,所以支持叶利钦,他们不仅给白宫送去了足够的食物和酒水,给他们打气,还给驻扎在叶利钦据点周围的官兵也送去了食物和酒水。亚佐夫深感震惊。为了消除市民亲善举动带来的风险,部队指挥官开始轮调驻扎在莫斯科周边的军队。叶利钦还是尽可能地给亚佐夫和他身边的人制造麻烦,使他们难以保证军队的绝对忠诚。叶利钦的首次胜利主要依靠的是莫斯科人民的努力,8月20日正午,他号召人民到白宫前集会时,就指望着人民来帮他扭转乾坤。

独立电台——“莫斯科回声电台”的记者拒绝受政变者威胁,他们不断地号召莫斯科市民到白宫那儿去。前一晚播出的电视报道,已经告诉市民集会的地点。然而,这仍是一次赌博。如果人们像不响应大罢工的号召那样忽视集会号召的话,无论街垒路障,还是苏联军队的勉强迟疑,都不能把叶利钦及新生的俄罗斯民主从迫在眉睫的镇压中解救出来。事态渐趋明朗,人们听到了召唤,无数人聚集到了白宫。叶利钦从阳台上对前来支持他本人、支持他斗争的近10万民众发表了讲话,他们带来了一面巨大的俄罗斯三色旗。叶利钦向全市和全国发表讲话的地方,也被许多小旗帜装点起来。他站在蓝色防弹盾牌后开始讲话,他的助手很快把他推到了里面,因为他们担心附近建筑的屋顶上可能有狙击手。

那天发言的人可不少。三个小时内,他们轮番上阵,一个接一个地向人群发表演讲,人群则不停地欢呼:“叶利钦,我们支持你!”“俄罗斯不倒!”“审判临时政府!”发言者包括戈尔巴乔夫的前外交部长谢瓦尔德纳泽和俄罗斯当代最著名的诗人叶夫根尼·甫图申科。甫图申科朗读了一首诗,诗中引用了普希金和列夫·托尔斯泰的句子,将白宫描述成“人民捍卫那受伤的、大理石做成的自由天鹅”,在游弋中获得永恒。参加演说的人还有举世闻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姆斯蒂斯拉夫·罗斯特罗波维奇,他在巴黎听说了莫斯科发生政变的消息就乘坐首班飞机赶了回来。在白宫,他先是为白宫捍卫者演奏,接着拿起了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苏联“氢弹之父”、一直以来的政治异见者安德烈·萨哈罗夫的遗孀艾琳娜·邦纳,诉说了她与丈夫萨哈罗夫在长期逃亡生活中的往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曾质问克格勃官员为什么苏联政府歪曲她的丈夫。“这些不是写给我们看的,是写给贱民看的。”官员回应道。邦纳说:“临时政府也是如此。他们所说所写的全部内容都是给‘贱民’看的。他们认为我们就是‘贱民’。”听众沸腾了,他们不愿再做贱民。这场演讲会的组织者呼吁集会者驻守白宫、捍卫白宫,得到成千上万人的响应。

随着俄罗斯白宫墙外的集会接近尾声,叶利钦突然备受鼓舞,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通过尚未被克格勃切断的城区电话线,他听到了布什的声音。这次通话酝酿已久。就在8月19日下午,布什在他的肯涅邦克港庄园就政变发表第一次十分谨慎的演说前的几分钟,叶利钦40岁的外交部长安德烈·科济列夫已经将美国驻莫斯科代办吉姆·柯林斯召至俄罗斯白宫。他想把叶利钦写给老布什的信交给柯林斯。叶利钦写道:“总统先生,我请求你让整个国际社会,尤其是联合国关注苏联正在发生的事情,希望你能要求恢复合法选举产生的权力机关,重申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总统的地位。”

上午10点左右,叶利钦的信已经送到了华盛顿,国家安全副顾问盖茨通过电话向斯考克罗夫特汇报了此事,此时斯考克罗夫特正陪伴美国总统从缅因州飞往华盛顿。经过简短的商议,老布什和斯考克罗夫特认为这封信使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让美国政府对待政变的公开立场更加强硬些。这封信让曾经持谨慎态度的斯考克罗夫特有了新的关注重点。他走向飞机的后面,向记者讲话。他面对摄像机宣称政变所有的策划者都是保守派,他们企图破坏改革,美国政府对仍然被称为“宪法外”的种种行为持有负面态度。尽管这没有完全达到叶利钦的预期,但是,美国政府对待政变及其操纵者的立场仍然日渐强硬。叶利钦的信是华盛顿收到的来自莫斯科方面的第一个官方消息,但是俄罗斯总统并不是那天早上唯一敲响布什房门的苏联领导人。

苏联驻美大使维克多·科姆普列克托夫是为数不多的数周前陪同老布什前往基辅的苏联官员之一,他拜访了美国国务院,随即前往美国白宫递交了克里姆林宫新主人的来信。亚纳耶夫给布什总统的信开头写道:“我向您传递的讯息不仅对苏联前途而言生死攸关,而且对整个国际局势都是至关重要的。”尽管政变者承诺会继续推进改革,但是这封信还是表明了他们执行反改革议程的坚定决心。在克格勃专家起草的信函的最后部分,亚纳耶夫加上了简短的个人说明,强调了信中所坚称的关于戈尔巴乔夫生病的内容。亚纳耶夫写道:“以下内容供您参考,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绝对安全,他没有受到任何威胁。”科姆普列克托夫把亚纳耶夫的信交给了那天上午正好在白宫当值的高级官员盖茨。后来盖茨回忆会见时的情景,写道:“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和他礼貌地交谈,我尽可能让会见的气氛显得冷漠。”

上午9点半,盖茨刚刚参加了在白宫战情室召开的政府重要部门的副职会议。与会者决定改变美方就苏联政变发表声明的语气,转为谴责语气。他们的态度受到了中情局副局长理查德·克尔送来的情报的影响。中情局的分析师认为,苏联发动的是一次“不完全”政变,成败难料。盖茨后来回忆:“随着上午时光的流逝,华盛顿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莫斯科有什么不妥的事。为什么进出莫斯科的所有电话及传真线仍在工作?为什么日常生活几乎没受到干扰?为什么遍布全国的拥护民主的‘反对派’,甚至是莫斯科的反对派都没有被逮捕?这个政权怎么能让反对派在俄罗斯议会大楼前设置路障阻拦自己,并让他们来去自由?我们不禁认为政变领导者没有共同行动,或许,仅仅只是或许,他们的行动可以被逆转。”他们决定加上“谴责”一词,让声明的措辞更加强硬一些。盖茨和正在前往华盛顿路上的斯考克罗夫特进行了一番商议,随后在声明中加上了所有重要的措辞。这篇声明成为了晚间新闻报道的头条,挽回了美国政府的颜面,因为在这天早上美国政府还发表了具有安抚意味的声明。

下午5点,盖茨在战情室召开了第二次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会上通过了对苏联政变更强烈的谴责声明。布什总统、国家安全顾问斯考克罗夫特、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科林·鲍威尔均参加了会议。此时此刻,有进一步的证据表明政变者组织混乱。

中情局的理查德·克尔总结了他们的评估报告:“总统先生,简单地说,这次政变看上去和传统的政变不一样,非常不专业。他们试图逐一控制主要的权力中心,分阶段实施的政变不可能成功。”新的情报表明美国总统现在可以进一步谴责政变了。新的声明开头几句写道:“苏联刚刚过去的数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深感不安,我们谴责与宪法相悖的诉诸武力的行为。”文中还引用了叶利钦写给布什总统信中的一段话:“恢复合法选举产生的权力机关,重申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总统的地位。”

引用信件原文的做法是向叶利钦表明,布什已经收到了他的信件,并且站在他这边,布什既不支持也不承认那些政变策划者。但是,美国总统还是不愿意打电话给俄罗斯总统。考虑到他在访问莫斯科期间和叶利钦不愉快的几次交往,布什并不急于和叶利钦联系。布什让他的助手联系戈尔巴乔夫,但是电话没有接通。美国总统已经亲眼目睹了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之间的竞争的惨烈程度,他不想做任何事情去激起新一轮的敌对。然而,面对政变的发展,他没有选择。8月19日夜,总统的助手一致认为:他们的老板必须致电叶利钦。

8月20日早晨,戈尔巴乔夫的电话仍然无法接通。斯考克罗夫特起草了一份备忘录,给总统与叶利钦的通话提供一些依据。莫斯科局势瞬息万变,美国人对此掌握的可靠情报却少得可怜。在这份备忘录中,斯考克罗夫特告诉布什,叶利钦和“约100位俄罗斯代表躲藏在俄罗斯政府大楼,也就是他的‘白宫’内”。还有谣言说叶利钦已被抓捕了。另有谣传说戈尔巴乔夫就在莫斯科。美国情报机构无法证实这些消息,但是国家安全顾问想让总统得到“关于目前局势的第一手资料”。

打电话给叶利钦还另有原因。斯考克罗夫特说:“今早给叶利钦致电可以表示你支持他,并且通过他支持已被政变打翻的宪法内程序。仅仅你打电话给他这件事,就会让他备受鼓舞。”这是美国政府所能给予叶利钦的最大支持了。斯考克罗夫特又写道:“不要无意中给叶利钦留下印象——认为我们会给他非同一般的支持,这很重要。”必须向叶利钦保证,他呼吁恢复戈尔巴乔夫的权力,美国对此表示支持。美国人还试图联系政变领导者,以防止他们使用武力。

早上8点刚过,布什总统打给叶利钦的电话神奇般地接通了。美国东部时间8月20日,布什在电话那头开口了,他似乎忘记问候语了,直接说:“我打电话只是想看看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早上好。”叶利钦回答,对他而言,是莫斯科的傍晚时分。“早上好”,布什重复着对方的话,他并没有注意到华盛顿和莫斯科之间的时差,随后再次提出了他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那里的最新情况。”布什坚持他的谈话要点,虽然几分钟前还以为叶利钦被捕了,可是当他成功地接通叶利钦的电话时,他并没有显示出多激动。

叶利钦不在意这些。正如斯考克罗夫特所预测的那样,这通电话使他信心倍增。他对布什说道:“最高苏维埃大楼和总统办公室都被包围了,我想随时会有袭击发生。我们已在这里24小时了。我们不会离开。我已经号召楼外10万民众捍卫合法选举出的政府。”叶利钦所说的俄罗斯白宫门外的10万人大集会正要接近尾声。

叶利钦絮絮叨叨地汇报了政变情况和反对派的要求后,布什说道:“我们完全支持戈尔巴乔夫和合法政府的回归。”叶利钦敦促布什召集世界领导人支持俄罗斯的民主运动,他还建议布什不要致电亚纳耶夫,他俩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还约定第二天再联系。令人吃惊的是,这次谈话不仅提振了叶利钦的信心,还进一步鼓舞了布什。布什总结道:“愿你好运,祝贺你的勇气与忠诚。我们对你深表同情,为你祈祷。所有的美国人都支持你。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正确。”比起刚打电话时冰冷的口吻,布什态度明显不同了。

当布什给叶利钦打来电话时,成千上万的莫斯科百姓聚集在白宫门前所彰显的决心让叶利钦有理由持乐观态度。但是,有迹象表明政变策划者正准备用武力进攻俄罗斯议会大楼。下午2点前,叶利钦会见了亚历山大·列别德将军,他的伞兵驻扎在白宫周围,表面上说是保护叶利钦。作为攻击前的准备,列别德将军刚刚接到撤退的命令。他拒绝听命于叶利钦,也没有撤军。列别德称他宣誓效忠部队,要想让他站在叶利钦一边,除非任命他为总司令。叶利钦犹豫不决。列别德还告诉白宫捍卫者,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叶利钦后来记起这位将军当时说:“只要投放几颗反坦克导弹,楼内的易燃物就会燃烧,火势之猛,人们根本来不及跳窗逃生。”

傍晚时分,俄罗斯白宫接到消息,进攻已经迫在眉睫了。白宫守卫人员把一位克格勃人员带了进来,他说他的部队已经接到攻击白宫的命令了。叶利钦的助手与军队和克格勃中的阿富汗战场老兵一直保持联系,也证实了上述消息。下午5点,副总统鲁兹科伊命令聚集在白宫周围的人组织起来,组成防卫部队。他们宣称俄罗斯已经拥有武装力量,号召年轻人加入。

叶利钦最后任命自己担任俄罗斯军队的总司令。他们欢迎驻扎在莫斯科的苏联军队、警察和克格勃投诚。军队的人数和实力都在增强。晚上6点,所有女性被要求离开白宫。“莫斯科回声”广播电台还在广播,号召莫斯科人前往议会大楼,拯救他们的民主。一时应者如云。

夜幕降临,仍有1.5万人聚集在大楼外。他们中有来自普林斯顿大学伍德洛威尔逊公共和国际事务学院的年轻大学毕业生特蕾莎·萨博尼斯·查非,她1991年1月刚到莫斯科,俄语还说得磕磕绊绊。她事后回忆:“我在人群中徘徊,思索着口号的意义,‘同志们,我需要一位翻译’,但是,我后来想他们还是把我当作一位俄国人来对待吧。”她很快加入守卫白宫通道的队伍。

因为预计到苏联军队可能会用瓦斯来驱散人群,所以组织者开始分发防毒面具。查非事后写道:“人们手拉手组成了警戒线。第一道警戒线开始只有男人,可是他们发现大的防毒面具不够用了。能戴下最小号的防毒面具的女人也加入了第一道警戒线里。我站在第二排警戒线中,控制大楼的机动车入口。”

白宫内,筋疲力尽的叶利钦准备打一会儿盹。在他准备去休息前,他的警卫员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提醒他:如果袭击真的发生,要么躲到地下室,要么前往附近的美国使馆。他告诉总统,在地下室,“我们会因没有外援而死亡”;在大使馆,“我们可以寻求长时间的庇护,并且告诉全世界俄罗斯正在发生的事情”。叶利钦说道:“很好。”科尔扎科夫安排了一位手持来复枪的卫士护送总统前往大楼另一侧的医生办公室就寝。几个小时以来,查非一直驻守在通往白宫的路上,在警戒线处查看别人的证件,但是,她并没有出示她的美国护照,最后累得在附近停着的一辆公交车内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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