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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0日政变的第二天,俄联邦外长安德烈·科济列夫在前往莫斯科郊外的谢列梅捷沃机场的路上,发现便衣克格勃军官就像前一天一样,一直“护送”着他。科济列夫想乘飞机前往巴黎,但是他没有机票,而且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离开莫斯科。他是代表在白宫前筑栏防御的政府,去执行一项特殊使命。
叶利钦已命令他的外长去国外争取西方领导人和公众对俄罗斯反对派的支持。科济列夫最终的目的地是美国——准确地讲是位于纽约的联合国总部。如果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叶利钦遇害或被捕,科济列夫将建立俄罗斯流亡政府。叶利钦还把忠诚于他的助手派往了家乡,也是他本人政治势力的大本营——乌拉尔地区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俄罗斯的地理中心”。正如叶利钦后来对布什所说的那样,他派他们到冷战时期的苏联“仓库”成立另一个政治中心。
科济列夫把他的妻子和他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小女儿留在了莫斯科。在短期内,他们再度重逢的希望十分渺茫。尾随科济列夫的克格勃官员并没有阻止他买机票,或是不让他离开苏联。因为他们并没有接到阻拦科济列夫的上司命令。克留奇科夫根本没有下令阻止反对派领导人,包括叶利钦本人离开苏联。科济列夫有印象,几位克格勃便衣说了句:“我们让他走吧。”于是,科济列夫离开了。
飞往巴黎的三小时航程让科济列夫有时间整理一下思绪。他是一位职业外交官,曾就读于久负盛名的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他后来承认自己是在克格勃的帮助下进入该学院的),他和他的老板叶利钦一样,在第一次国外旅行来到一家美国超市时,他开始质疑苏联的意识形态,并将这种怀疑付诸实践。
让这位年轻的苏联外交官深感惊讶的不仅是充足的食物,而且是超市里的消费者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中的许多人是黑人和拉美人。作为一个爱国的苏联人,承认西方给资产阶级精英提供丰富的物质产品是一回事,而当他看到宣传中那些被精英阶层剥削的蓝领工人和少数族裔也能享用这些连苏联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商品时,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随后,他买了一本苏联作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在作者的故乡这是一本禁书。科济列夫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长凳上一天就读完了这本书。最讽刺的是,他读的是英文版的俄罗斯小说。他把书丢在了公园长凳上,不敢把它带回自己居住的苏联外交寓所。让科济列夫惊讶的是,他在书中没有发现任何反苏的内容。那么这本书为什么会被禁呢?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帕斯捷尔纳克并没有反苏,只是他没有亦步亦趋地紧跟苏共的路线。被丢弃在中央公园长凳上的除了《日瓦戈医生》这本书,还有他对苏联制度的信仰。但是,从官方的角度来说,他仍属于这种制度。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私底下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位“反苏人士”,也就是克格勃所指的持不同政见者。
在外交部,包括科济列夫在内的年轻外交官们循序渐进地推着他们的老板,其中也包括谢瓦尔德纳泽和戈尔巴乔夫,将定义宽泛的政治“公开性”政策转变成为国际上都认可的让民众拥有言论自由权、拥有人权的政策。科济列夫从不信任戈尔巴乔夫,对他而言,戈尔巴乔夫是忠诚的共产主义者,是苏共官员。而叶利钦则完全不同,他公开背叛了苏共。
科济列夫放弃了令人羡慕的苏联外交部管辖下的董事会主席一职,转而接受了近乎虚职的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外交部长一职。与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外交部不同,俄罗斯的外交部在海外根本没有代表,也不参加联合国的任何活动。乌克兰、白俄罗斯和苏联一样都是联合国的成员,俄罗斯却不是。科济列夫知道,只要他加入了叶利钦及其团队,他就成为了反对派,但是他预见一个全新的、民主的俄罗斯将会产生,所以他甘冒风险。
在俄罗斯议会举行的科济列夫的任命听证会上,这位即将上任的39岁的外交部长描述了自己的设想:“民主的俄罗斯应该会也一定会自然而然地成为西方民主国家的同盟,就像集权的苏联天生就是西方的对手。”然而,政变不期而至了。跟随科济列夫一同离开苏联机构、进入俄罗斯外交部的人,都站在叶利钦的身后支持他。他们坚信民主的俄罗斯将会和西方结盟。现在,关键问题在于西方是不是也这么想。西方国家的领导人是否意识到,真正的斗争不是戈尔巴乔夫和党内强硬派的斗争,而是民主的俄罗斯和操纵政变的军政府的斗争,军政府的上台威胁到了全世界的自由?
科济列夫有专为其“量身定制”的任务。虽然西方的领导人也因莫斯科的消息而感到不安,但是,他们起初并不愿意谴责政变,也不愿意公开支持被软禁的戈尔巴乔夫,他们对叶利钦号召全俄罗斯政治大罢工的呼吁,同样也没有表示出任何支持。在科济列夫当前的目的地——巴黎,法国总统密特朗在8月19日早晨发表声明,仅仅承认政变已是既成事实。加拿大外长芭芭拉·麦克杜格尔也持同样态度。布什总统8月19日早晨发布的第一份声明也没有谴责此次政变。
8月19日夜,苏联副总统亚纳耶夫甚至在外国记者参加的新闻发布会上,赞扬了布什秉持的非对抗的态度,苏联全国都转播了这次发布会。科济列夫在政变发生的首日,大声疾呼,努力赢得西方对叶利钦的支持,要求镇压违宪政变,重塑戈尔巴乔夫的权力,然而,西方世界的反应让科济列夫和叶利钦团队深感失望。
科济列夫刚抵达巴黎,就打电话给设在华盛顿的“民主中心”的主任,也就是日后美国国家档案馆馆长艾伦·温斯坦,并发表了自己的声明。温斯坦并不是布什政府的成员,然而,科济列夫似乎并不认识华盛顿白宫里的人,也不认识在这关键时刻可以求助的美国国务院的人。事实证明,求助于温斯坦是最佳选择。出生于纽约布朗克斯区的温斯坦,是来自俄罗斯的犹太移民的儿子,他深切关注着俄罗斯的局势,同时和媒体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就在第二天,科济列夫的声明,当然也可能是被温斯坦编辑过的声明发表在《华盛顿邮报》上。
这位俄罗斯外长在声明中表示,民主国家领导人最初对政变的冷淡反应,使政变策划者相信,他们已经成功地欺骗了西方世界。科济列夫说道:“布什总统和约翰·梅杰首相以及其他西方领导人最近发表的声明纠正了这个误解。西方国家应该继续谴责政变,而不是承认或是表示终将承认这次政变,这是至关重要的。”他继续说道:“戈尔巴乔夫总统必须尽快恢复其苏联总统的职务,西方国家应该要求立刻与戈尔巴乔夫进行直接接触,同时要求安排国际医疗专家为其诊治,以保证他的健康。”
叶利钦和科济列夫并不完全相信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许多人怀疑戈尔巴乔夫唱的是一出“双簧”——利用自己以前的助手,去干镇压民主反对派的肮脏勾当,然后再以“救世主”的模样回到莫斯科。然而,呼吁让戈尔巴乔夫回到莫斯科能暴露政变者最大的弱点——他们擅自废黜一位合法的国家领导人,是缺乏宪法和法律依据的。在西方人的眼中,叶利钦早前的一些做法并不合法,而“带回戈尔巴乔夫”的策略使他的做法具有了合法性。同时,20世纪80年代末的西方人正沉迷于“戈比热”的狂躁中,这一做法恰好迎合了他们的想法,博得了他们的欢心。政变的第二天,布什终于致电叶利钦,他告诉这位被围困的俄罗斯总统,他支持让戈尔巴乔夫回归的要求。现在,除了构建民主这个长期战略目标外,老布什和叶利钦又有了一项共同议程,就是阻止政变,救出戈尔巴乔夫。
在与叶利钦通话结束两小时后,布什于美国东部时间上午10点35分,在玫瑰花园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表了声明。根据科济列夫所言,正是布什总统这份“最近的声明”纠正了西方世界对政变自鸣得意的“错误态度”。布什说道:“以违宪的方式攫取权力,对多年来苏联人为之奋斗的目标和苏联人民的长久夙愿来说,是一种侮辱。”下面的一则消息震惊了听众:“就在今天早晨,我和自由选举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通了电话,我向叶利钦先生保证,美国会继续支持他的做法,支持他要求恢复戈尔巴乔夫总统身份的提议,戈尔巴乔夫是经宪法选举出来的总统。苏联人民的支持和面对困境的决心,使得叶利钦备受鼓舞。他感谢我们对于他本人和戈尔巴乔夫所给予的支持。”
白宫的记者想知道一些细节,但是美国总统没什么可说的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抛了过来:“总统先生,您究竟准备给叶利钦什么样的支持呢?还是袖手旁观,仅仅给他一些口头鼓励呢?”布什重申了他刚才说过的话:支持方式包括激励反对派,同时向政变策划者施压,失去了美国的经济援助,他们将举步维艰。然而,私底下,布什已经打算走得更远了。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布什来到总统办公室,和他的助手一起讨论还能做些什么支持叶利钦。每时每刻都有关于苏联政变遭到挑战的最新情况传来。据未经证实的报道称,苏联政变领导者正在面对第一波背叛潮:总理巴甫洛夫告假称病,亚佐夫元帅宣布退出紧急委员会。军队指挥官和主要的共和国领袖之间也存在分歧,其中包括像哈萨克斯坦领导人纳扎尔巴耶夫和乌克兰领导人克拉夫丘克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他们都声明反对政变。布什和他的顾问考虑到最新局势的发展,同意加大向政变当局施压的力度。他们发表的一般声明,不承认政变策划者的合法性,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刚刚宣誓就职、即将前往莫斯科任职的美国驻苏联大使鲍勃·斯特劳斯,被告知不要向苏联新领导人递交国书。“美国之音”的广播员接到通知,要帮助叶利钦在苏联传播讯息。他们也都乐于效劳。
“美国之音”在苏联共有三位记者——两位在莫斯科,另一位在维尔纽斯。电台每天播音14个小时,从苏联西部的波罗的海国家,到远东的堪察加半岛,电台覆盖了苏联全境。苏联的广播电台宣布政权接管20分钟后,“美国之音”就报道了政变的消息。8月19日早晨,“美国之音”的苏联听众就能够听到叶利钦对政变的谴责了。
还能做些什么来加强“美国之音”对苏联局势的影响呢?8月20日下午5点刚过,管理“美国之音”的美国新闻署就向白宫发送了一份传真,报告在政变发生的两天时间内“美国之音”广播节目表的调整情况。“为了增强频率,提升‘美国之音’在苏联境内的信号强度,今天电台发射机新增15个小时的工时,每天的广播时间仍然是14个小时,但是信号更易捕获,声音更响亮。”“美国之音”做到了信息全覆盖,并且每小时都有莫斯科记者的实况报道。
第二天,“美国之音”来自莫斯科街头的报道被刚刚安装在首都莫斯科的芬兰移动通讯网转播出去了。在发给美国白宫的另一份报告中详细写道:“记者通过电话发布的报道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传播路径——从莫斯科街头传到‘美国之音’办公室,再到伦敦、华盛顿、格林威尔电台,再通过英国转播,最后发送给莫斯科听众。所有信号皆以毫秒为单位。”“美国之音”和包括英国广播公司在内的其他西方媒体的报道成了苏联民众了解叶利钦和反对派行动的主要渠道。在首都,人们还能收听到莫斯科回声电台,知道一些情况,可是在别的省份,这些外国电台是苏联人获知政变抵抗情况的唯一渠道。美国新闻署在苏联政变期间发给白宫的一份报道中写道:“据说只有九份报纸能在苏联出版发行,共和国和其他独立的电台、电视台实际上已经预先被苏联官方禁播了,美国和其他西方媒体在向苏联民众传递消息的过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主播丹拉瑟采访一位研究苏联政治的教授时提问:“在苏联,人们是怎么知道叶利钦号召举行大罢工的?”答案是:“‘美国之音’可以做到。”事实也确实如此。
8月20日下午5点35分,美国国务卿贝克得到消息:自动化武器架在俄罗斯白宫周围,离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也近在咫尺。面对莫斯科局势的一日三变,美国国务卿也难有作为。贝克后来回忆说:“我很少感到如此无能为力。”贝克当晚乘飞机跨越大西洋,参加次日上午在布鲁塞尔召开的北约会议。他说道:“我一直在等另一只靴子落地,等着行动中心或战情室打电话告诉我,克格勃和内务部队已经袭击了白宫,碾碎了路障,在行动中杀害了叶利钦。”
就在贝克获悉莫斯科发生枪战的同时,亚佐夫刚刚结束了在克里姆林宫开至深夜的紧急委员会会议,他带着最沮丧的心情回到了位于国防部的办公室。此时是莫斯科时间8月21日清晨。昨夜会议从晚上8点钟开始,会上委员之间表现出了深刻分歧。刚一开会,亚纳耶夫就发表了一份令人震惊的声明,否认了将向白宫发动攻击的谣言。他希望广播和电视能播出这一声明。与会人员中,其中包括许多赞成政变的官员和政客,陷入沉默,这份声明让亚佐夫、克留奇科夫和其他委员会委员大吃一惊。
但是,亚佐夫和克留奇科夫早在8月20日早上就已经下达了攻占白宫的命令。到8月20日中午时,他们已经拟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伞兵和防暴警察部队将于午夜时分包围白宫,驱散人群,为克格勃的阿尔法突击队和B部队扫清道路。突击队将突袭白宫,用榴弹发射器清场开道,荡平白宫,逮捕叶利钦。此次行动的代号是“雷霆”,将于8月21日凌晨3点开始行动。参与行动的部队将在午夜时分集结于白宫。亚佐夫承诺将派兵增援。密谋者现在要做的就是静等天黑。这将是叶利钦最后一个自由的夜晚。叶利钦一旦被捕,将被送往扎维多沃的国家狩猎场,勃列日涅夫和许多外国政要,包括尼克松的国家安全顾问,也就是日后的国务卿亨利·基辛格等,都曾在那里打过野猪。突击队中的有些人曾在1979年12月攻占了喀布尔的总统宫殿,整个行动对他们而言似乎是小菜一碟。
可是现在,政变最高领导层的内部出现了分歧。苏联代总统和政变正式领导人亚纳耶夫要打退堂鼓,不愿对即将到来的突袭负责。整个行动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到时,亚纳耶夫作为一位不愿对人民施加暴力的负责任的领导人,将会免于受责,安然无恙。
可是,当参加紧急委员会会议的二级军官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了主要领导人,亚纳耶夫的态度突然发生了转变。他一改刚才的宽宏大度,转而支持逮捕叶利钦。攻占白宫的行动将按原计划进行。但是这次会议让亚佐夫的心中产生深深的疑虑。这些人是不是利用军队去干肮脏的事,然后让他去当替罪羊?如果事情确实如此,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政客作出决定,然后军队受到利用,被人指责。
1991年1月在维尔纽斯,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政府派军队驱散抗议者,无数的苏联民众看到电视后,谴责军队的暴力行为,戈尔巴乔夫随即命令停止军事行动。戈尔巴乔夫还对他的助手说,克留奇科夫和亚佐夫真是一无是处。军队高层被激怒了。像亚佐夫的副国防部长、空军元帅叶夫根尼·沙波什尼科夫这样的自由派人士,对于用军队来对付平民的做法震惊不已。若干年后,他写道:“在维尔纽斯事件中,当大家从电视上看到我们的士兵用机关枪托殴打平民时,我明白我们要做出最后决断了。”许多军官同情自由派,比如空降兵司令格拉乔夫中将,就对政治领袖的口是心非惊讶不已。格拉乔夫在8月20日夜向沙波什尼科夫谈到了攻占白宫的计划:“让他们向我暗示,由我做那个下达进攻命令的人吧,我会把他们都打发走。”
军队的指挥官感到在对付平民这件事上,他们被利用了。1989年4月在第比利斯以及1991年1月在维尔纽斯,政府都要求军队镇压独立示威活动,但是,当情况变得糟糕、出现伤亡时,政府却拒绝承担任何责任。这两次政府都责备了军方。现在,同样的事情可能将在莫斯科上演。此外,莫斯科的情况对于军方来说是一个新的挑战。在波罗的海和高加索地区,大批俄罗斯和斯拉夫精锐部队被征调,用于镇压非俄罗斯族的抗议者。在莫斯科,这些部队面对的是俄罗斯人。在这种情况下,军队还会遵守命令吗?叶利钦的支持者不仅和军队往来密切,还一味地向他们灌输民主和爱国主义。他们对年轻的士兵说,不要向自己的同胞开枪。
苏联和俄罗斯的对抗已经摆上了桌面。空降兵接到亚历山大·列别德的命令,于8月19日第一个到达了白宫,他们以苏联人自居。一位白宫守卫者反击说:“到底什么是苏联?”由美国出资成立的自由欧洲电台的记者伊恩·艾略特后来讲述了他在莫斯科街头看到的一幕场景。一位醉汉“解开衬衣,把袒露的胸脯对准卡拉什尼柯夫步枪的枪口,一位紧张的少年正紧握着这把枪……醉汉喊道:‘你不会向我们开枪的,不是吗?毕竟,我们是俄罗斯人,而你们也是。’"8月20日夜,查非待在白宫周围的封锁线内,她后来回忆说,那些说自己“支持俄罗斯”的人都会被视为“自己人”,而被允许通过。就在当天夜里,仍然犹豫不决、难以取舍的亚佐夫让叶利钦的信使把他的话捎给俄罗斯总统:“我是俄罗斯人,我绝不会让我的军队沾满自己人民的鲜血。”
可是,很快就将血溅莫斯科。午夜时分第一枪打响了。在莫斯科发行、专为外国社区和移民出版的周报《卫报》编辑迈克尔·赫特泽站在白宫前的广场上,他注意到了当时的时间:8月21日凌晨12点整。消息立刻在白宫守卫者之间传开——坦克从莫斯科河岸登陆,正要包围议会大楼,发动进攻。赫特泽几天后在报纸上写道:“凌晨12点10分,附近的山坡外的环城公路上传来越来越密的枪炮声。这次枪声急促而有规律,绝对不会搞错,这是自动化武器的声音。一位妇女叫喊道:‘他们来了。’‘这帮混蛋来了。’随后,又是一声枪炮声和几声恐怖的爆炸声。”
8月18日夜,在福罗斯别墅会见戈尔巴乔夫的瓦连尼科夫将军先在乌克兰做了短暂停留后,现已返回莫斯科,他准备对付叶利钦。他派运兵车开往白宫,同时忙于指挥突击队队员降落在俄罗斯议会大楼的屋顶上。最先开火的是塔曼近卫师的士兵,他们接到瓦连尼科夫将军的命令,越过白宫,占领苏联外交部附近的地点,以备发动攻击。当装甲运兵车穿过加里宁大街下的地下通道时,忽然遭到了白宫守卫者的伏击,因为他们以为进攻已经开始了。地下通道的出口被无轨电车封堵了。虽然领头的运兵车强行通过了路障,但是其他车辆被挡在了狭窄的通道内。
白宫的守卫者中,有部分人是阿富汗战场回来的老兵,他们清楚怎样做才能使装甲车无法开动。他们把布条塞向狭小的观察口,这样就挡住了装甲车驾驶员的视线。年轻的新兵觉得动弹不得,就转动炮塔,驱散袭击者。很快莫洛托夫的鸡尾酒砸向了士兵,车辆燃烧了。士兵们从已经着火的运兵车上跳下来,对天鸣枪。子弹打到了装甲板和通道的墙上,还有些子弹飞到了人群里。有位士兵企图用手扑灭被烧着的军服,结果弄伤了双手,其他人则侥幸逃脱,安然无恙。三具尸体被摆放在人行道上:一个是阿富汗老兵,他的头被运兵车碾压了,另两位白宫守卫者是被子弹击毙的。受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刚刚召开的紧急委员会的会议上,亚佐夫还在怀疑亚纳耶夫和其他人都在给自己留退路,等他一回来就收到了第一份伤亡人数报告。现在,人人看上去都是清白的,只有他亚佐夫是个例外。是他的人,他的军队,既不是克格勃,也不是警察部队向平民开火!他阴沉着脸,听完了白宫战况的汇报后,命令手下:“下令停止开火!”如今消息传来,军队不会按原定计划进攻白宫,这恰好印证了克留奇科夫对军方的怀疑。有些人在8月21日一早就聚集在克留奇科夫的办公室,指责军方的懦弱。但是,也有人却着实松了口气,这些人中就包括将要执行进攻任务的高级军官,因为他们最后可能要为人员伤亡负责。内务部队指挥官宣布,如果军方不参与这次行动,他们也将按兵不动。
克格勃突击队也拒绝进攻白宫。克格勃,这个无所不能的间谍组织,正在克留奇科夫的脚下逐渐瓦解。据弗拉基米尔·普京,也就是日后的俄罗斯总统所说,那天克格勃首领意外接到了圣彼得堡市市长安东尼·索布恰克的电话,这位支持叶利钦的市长在电话中询问一年前由他的副手提交上去的辞职信是否已有答复,而他的副手正是当时38岁的克格勃中校普京。据说那天普京递交了他的第二封辞职信,他效忠的是索布恰克,而不是政变领导者。正如普京事后所回忆的,他尊敬克留奇科夫,但是“当我在电视上看到那些犯罪的人,我立刻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完蛋了”。
撰写普京传记的人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在政变发生时已经提交了辞职信,他们认为普京是在政变垮台之后才这么做的。评论员认为,在诡谲动荡的8月,普京采取了观望态度,试图推断出胜利的钟摆指向。即使对普京的这些评论是正确的,他在政变期间的表现并不符合克留奇科夫对属下的希望。骑墙观望、等待政变最终结果的克格勃官员太多了。普京和政变策划者都想拯救国家,但是他不愿采用这种过时的方法。“在政变发生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克格勃的所有信仰、所有目标轰然崩塌了。”这位未来的俄罗斯总统在8年后的一次采访中倾吐了心声。
面对各方的背叛,除了放弃进攻,克留奇科夫已经别无选择。他对自己的手下说道:“嗯,行动不得不取消了。”此时此刻,大雨如注,直升机无法在白宫屋顶降落,而议会大楼的守卫者高度警惕,他们粉碎了身着便衣的突击队队员前往白宫的最后一次尝试。最终,克留奇科夫命令切断大楼的电话线:现在,只能延长对白宫的包围了。
早上8点左右,亚佐夫通电各位指挥官,命令他们将部队全面撤离莫斯科。此举使得克留奇科夫和其他紧急委员会的成员着实大吃一惊。政变者来到了国防部,试图说服亚佐夫收回命令。亚佐夫承受着懦弱和背叛的指责,但他的回答仍然是:向人民开枪无济于事。亚佐夫说,如果军队仍然驻扎在莫斯科,新的冲突势必会发生,即使一辆坦克开火,它也装有40枚炮弹,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亚佐夫对他的同谋者说,他不会做另一个皮诺切特——智利的独裁者,在苏联象征着军事专政。
军队撤离莫斯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精疲力竭的白宫守卫者那里,他们欢呼雀跃。那天前半夜,叶利钦的警卫长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一听见枪声就冲到了医生办公室,摇醒了和衣而睡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立刻起来,跟着科尔扎科夫乘坐电梯,来到了车库。叶利钦的第一反应是:“来了,进攻已经开始了。”助手给他套上了防弹服,安排他在总统轿车的后排就座。
科尔扎科夫命令打开大门。他们将绕过广场,前往美国大使馆。那时,美国人已经接到了预警,他们一直把大使馆的门开着。科尔扎科夫的人从路障中挤出一点缝隙,开车通过。短短几分钟后,叶利钦将在美国大使馆获得安全保护。但是,就在汽车开动前,俄罗斯总统完全清醒了。他问身边的警卫:“我们要到哪里去?”
科尔扎科夫惊讶地答道:“哪里是什么意思?去美国大使馆,再过200米,我们就到那儿了。”
“什么大使馆?”叶利钦同样惊讶地问,“不,我们不需要任何大使馆,回去吧。”
科尔扎科夫让司机稍等。叶利钦几小时前刚就科尔扎科夫的这一提议说“很好”,现在情况反过来了。叶利钦总是如此——在最后一刻,以最戏剧的方式逆转乾坤。
叶利钦的政治直觉战胜了他的求生本能。在攻占白宫的过程中,他无论是被捕还是遇害,都希望能在政治意义上活下来。躲在美国大使馆,却实现不了这一点。叶利钦后来回忆:“这意味着我把自己放到了安全区域,却将人民置于枪炮底下。”他有强烈的俄罗斯民族自豪感,因为在过去的数个月中,他正是用民族自豪感巧妙地动员了民众,才导致了政变的发生。叶利钦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尽管我们尊敬美国人,可是我们的人民并不喜欢外国人过多插手我国的事务。”这样说算是委婉了。他的许多支持者仍然抱着冷战的思维模式,把美国视为最主要的对手,同时苏联撤出东欧以及国内的经济困局只会增加苏联民众对富裕的西方世界的普遍仇视,对美国尤其如此。
叶利钦晚上躲在白宫的地下室里,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自动武器的声音,等待着攻占白宫行动的开始。和他一起躲在地下室里的还有莫斯科民主派领导人,这些人中有市长加夫尔·波波夫,副市长尤里·卢日科夫以及他有孕在身的年轻妻子,他的妻子还带来了一些自家做的食物,被包围的大楼里拥有了一份难得的平静。
凌晨5点,莫斯科的军方取消戒严后,美国驻莫斯科代办柯林斯终于有机会勘察一下前夜的战场。这位外交官向华盛顿汇报:“六辆履带式运兵车困在了加里宁大街的地下通道,午夜以后向俄罗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的军队投降了。”叶利钦白宫内部不具名的人士(在美国公开的大使馆报告的档案中,已经将此人的名字划去)曾于清晨6点致电美国大使馆并且告诉美国人,在俄罗斯官员和军方指挥官接触后,空降兵不再前往白宫。
俄罗斯信息服务中心于早晨8点左右向美国大使馆发去传真,进一步证实了撤军的消息。据传真报道,莫斯科军方已经命令军队“全速”撤退。一位高级指挥官说,军队不会在“明天或后天”攻占白宫。政变似乎失败了。柯林斯注意到,凌晨5点左右,驻守白宫的人不断减少,因为许多守卫者都回家了。柯林斯对那些在这个动荡的夜晚一直待在大使馆办公室的美国同事说,现在安全了,可以回到自己的住所了。
尽管撤军的消息让白宫守卫者们感到万分意外,可是,有迹象表明,叶利钦和他身边的人较早就得知了此事。据悉克格勃主席克留奇科夫曾亲自致电叶利钦,告诉他进攻已经取消了。此外,叶利钦对政变策划者及其计划的了解显然比他们自己预想的要多。在白宫事件发生若干年后,一位美国官员告诉获得“普利策奖”的调查记者西摩·赫什,布什总统曾命令美方拦截政变领导层和苏联军队指挥官的通话记录,并告之叶利钦。
赫什引用了这一消息来源,写道:“国防部和克格勃领导人使用最安全的电话线路和军队指挥官进行联系。我们实时地告诉叶利钦他们谈话的内容。大多数战区指挥官都不接电话。”据赫什所言,美国大使馆还派了一位通讯专家前往苏联白宫,帮助白宫和军队指挥官建立了安全的通话联系。赫什引用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的话:“这样叶利钦就能警告他们,叫他们不要靠近。”
布什及其政府的相关人员都没有在回忆录里提到向叶利钦传递情报的事情。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这种做法则是违法的,其违背了政变发生前四天布什总统签署的一项法律:在未告知参议院的情况下,不得授权在别国从事秘密活动。布什政府与情报有关的资料仍然是国家机密,无法用来研究,这些情报的获取显示了美国有能力窃听苏联军队高层最机密的谈话,人们只能设想这些敏感信息究竟是否传到了叶利钦那里,如果确是如此,这些情报是否影响了他的行为以及政变的结果。没有线索表明,布什和叶利钦的通话记录存在秘密协议。
8月21日,布什离开华盛顿,回到位于肯尼邦克港的住所后,他给叶利钦打了电话。此时是缅因州时间早上8点30分,莫斯科时间下午3点30分。据布什回忆,叶利钦听起来比前一天更自信。他活过了那晚,用盖茨的话来说,他成了“前所未有的关键人物”。布什询问俄罗斯总统,此时此刻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帮助他:“我们很想做些有助于你的事,而不是相反。你有什么建议吗?”叶利钦没有其他要求:“很遗憾,除了宣传我们所处的困境,给予道德支持和发表谴责声明外,无论是技术方面还是其他方面,我想不出目前你们还能帮我们做些什么。”叶利钦提到了逮捕政变者的计划:“我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细节。”布什回答:“我明白。”
俄罗斯总统现在担心的不是可能对白宫发起的进攻,而是他的对手要耍什么样的政治花招。他告诉布什,俄罗斯代表团和戈尔巴乔夫两位忠实的助手已经被派往了克里米亚,探望被监禁的总统。叶利钦接着说:“遗憾的是,就在代表团出发前40分钟,包括亚佐夫在内的5位军政府成员赶在我们前面飞往了克里米亚。他们想截住戈尔巴乔夫,强迫他签署文件,或是把他带到某个未知的地方。我们想和克拉夫丘克(乌克兰领导人)一起拦住他们,迫使他们在克里米亚的辛菲罗波尔着陆,不让他们抢先找到他(戈尔巴乔夫)。”
叶利钦还通报说,最高苏维埃将于8月26日举行会议,所以他的对手正在游说苏联最高苏维埃委员会成员,给政变行动寻找法律依据。根据叶利钦的分析,政变从军事上来说可能失败了,但是从政治上可能成功了。戈尔巴乔夫或许再次成为决定政变成败的关键人物。
就在前几天,叶利钦成功地揭露了政变的非法性,并且通过要求释放戈尔巴乔夫使自己拥有了合法性。可是,他本人和他身边的人却明白,这么做就是赌博。叶利钦团队里的许多人仍然认为戈尔巴乔夫并不是政变的受害者,而是煽动者,是政变的幕后主使。
如果政变策划者抢先见到了戈尔巴乔夫,并且说服他加入他们政变的话,那会发生什么事情?俄罗斯代表团必须拦住他们!叶利钦派他的副总统鲁兹科伊和一群手持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的官员一起前往克里米亚。叶利钦还希望在政变中一直支持他的空军司令沙波什尼科夫能让政变者乘坐的飞机偏离航线,或者使它迫降,这样他们的飞机就能抢先抵达克里米亚了。可是沙波什尼科夫无能为力,因为除了总参谋长,任何人都不能命令总统专机着陆。
对于政变者和反对派而言,在新的局面下,戈尔巴乔夫采取什么立场是至关重要的。那些率先成功“拯救”戈尔巴乔夫的人将决定政变的成败,将决定苏联政治舞台上重要角色的政治生命,甚至是身家性命。“现在有三架飞机飞往那里,都想第一个到达。”叶利钦向布什这样描述飞往克里米亚的飞行竞赛。苏联议会议长安东尼·卢斯安诺夫乘坐的是第三架飞机,他曾经支持政变,现在则是急于去表示他与政变无关。华盛顿方面,贝克收到报告,报告上说美国驻苏联的外交官柯林斯本打算和鲁兹科伊一起飞往克里米亚,但是没能赶上飞机。
与此同时,莫斯科时间下午1点刚过,亚佐夫元帅拥别了自己的妻子艾玛后,赶往了机场。他最终决定接受妻子在政变第一天提出的建议:抛弃其他发动政变的人,直接找戈尔巴乔夫谈话。当亚佐夫告诉紧急委员会成员,他不仅命令军队撤出莫斯科,还打算前往克里米亚见一见戈尔巴乔夫时,克留奇科夫试图阻止他这么做。但是,克留奇科夫没能成功说服亚佐夫,于是这位克格勃主席改变了想法,表示愿意和他一同前往克里米亚。克留奇科夫想先与曾经被自己背叛的总统进行谈话,和他结成同盟,一起对付更有权势、更具威胁的对手——俄罗斯总统。他们在飞机上得知叶利钦已经下令逮捕他们。戈尔巴乔夫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克留奇科夫对他的同事说:“戈尔巴乔夫不会愚蠢到不明白,没有我们他将一无是处。”
傍晚时分,载着克留奇科夫、亚佐夫和戈尔巴乔夫前助手的车队驶向了苏联总统居住的福罗斯别墅。就像三天前一样,这次克格勃警卫局局长普列汉诺夫将军也一同前往福罗斯。下午5点,重兵把守的别墅大门为莫斯科来的客人打开了。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却大大出乎人的意料。
戈尔巴乔夫两位手持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警卫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窜出来,命令轿车停下来。普列汉诺夫将军从车上跳了下来让他们放行:“你们想干什么,不让安全部门的领导通过?”但是,守卫没有回答。他们只接受戈尔巴乔夫的命令。赖莎听到了车道的动静,从卧室走了出来。通往戈尔巴乔夫办公室的路被一位警卫挡着。她筋疲力尽地问道:“你们不让任何人通过吗?”回答是:“没有人能通过。”
这些天的经历让赖莎很颓丧。多个不眠之夜使她疲惫不堪,她因此中风了,有只手臂已失去控制。尽管8月18日莫斯科来的信使离开别墅后,家人平静如常,但是第二天早上当政变者宣布戈尔巴乔夫生病了,全家的压力陡增。8月19日夜,戈尔巴乔夫看完了紧急委员会的新闻发布会后,压力已经让他们难以忍受。如果说旁观者持谨慎乐观的态度,认为这些人无法掌权太久的话,戈尔巴乔夫全家却更加焦虑了。当记者坚持询问戈尔巴乔夫的健康状况时,亚纳耶夫不断地保证他最想要的就是他的老板能返回莫斯科,这使得戈尔巴乔夫怀疑,政变密谋者会不会改变现状以兑现承诺——换句话说,就是真让戈尔巴乔夫病倒。
那天晚上,戈尔巴乔夫录了一段话想公之于众,主要是谴责政变,揭露政变阴谋家关于他个人健康状况的谎言。四盒小录音带必须通过戒备森严的别墅偷偷带出去,无论如何,这都是异常艰巨的任务。现在,充满担忧和焦虑的三天已经过去,传来的消息是有代表团到此,想亲自看看戈尔巴乔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群人到达府邸之前,戈尔巴乔夫就知道他的前助手即将到访。赖莎在日记中写道,她的女儿和女婿已经听到了英国广播公司的报道,报道说克留奇科夫已经同意让代表团飞往克里米亚查看戈尔巴乔夫的健康状况。这则消息让人担忧。赖莎在日记中写道:“我们把这看作是最糟糕的事情将要到来的信号。接下来的数小时内,政变者可能会采取行动,把无耻的谎言变成现实。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已经命令警卫封锁了通往别墅的车道和入口,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警卫随时准备行动,如果需要的话,就使用武力。”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剩下的安保人员身上。自那日密谋者不期而至地造访了戈尔巴乔夫以后,他的警卫就许下承诺,要保护他们的总司令直到最后一刻。警卫们要让大家看看,虽然他们第一次遭到威胁时未能保护好总司令,但是现在将如何坚定地保护他们的总统。
警卫的果断行动取得了成效:普列汉诺夫拦住了他的人,告诉他们警卫真的准备开枪了。政变者随后对警卫说,他们只想见一见总统,愿意安静地待在接待室,等待总统的召唤。戈尔巴乔夫忠实的助手切尔尼亚耶夫从秘书那里得知政变者到了别墅,他冲到了戈尔巴乔夫那儿,告诉他不要见这些人。戈尔巴乔夫向他保证,他不会见他们:“我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恢复我的通讯,我就不会和他们谈话。现在,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见他们的。”
当政变者重新接通了电话线后,克留奇科夫第一个打去了电话。不过戈尔巴乔夫拒绝和他的这位前助手通话。他打给了总参谋长莫伊谢耶夫大将,让他保证俄罗斯代表团的飞机在克里米亚安全着陆,政变者正打算在飞机着陆时伏击呢。克里姆林宫卫戍部队指挥官接到命令,除了戈尔巴乔夫,他们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命令。通讯部部长接到命令,切断政变者的电话线。总统又重新掌权了。
政变发动者屈从于戈尔巴乔夫的要求,恢复了他的对外通讯以后,戈尔巴乔夫的主要目标除了重新掌控军队和安全部队以外,还要评估新的政局,从而决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那天傍晚戈尔巴乔夫的助手瓦吉姆·梅德韦杰夫从莫斯科打电话给他,梅德韦杰夫后来回忆说:“总统说他已经给莫斯科和加盟共和国打了许多电话,现在他要和叶利钦通话了。”
8月21日下午,戈尔巴乔夫又重新成为苏联政坛最有权势的人物了。不仅政变者,就连叶利钦等民主派人士也认为他们需要戈尔巴乔夫及其政治影响力。现在,戈尔巴乔夫准备出击了。理论上,他可以像政变密谋者希望的那样,和他们达成协议。然而,戈尔巴乔夫支持的却是叶利钦。
随后,最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华盛顿打来了电话。接到斯考克罗夫特的命令,美国军方反复尝试接通戈尔巴乔夫,他们终于成功了。戈尔巴乔夫一接通电话,他们就跑去找来了布什。苏联总书记对美国翻译彼得·阿纳托利耶维奇说:“感谢上帝!我在这里被关了四天。”
听到戈尔巴乔夫的声音,布什也喊出了上帝:“哦,上帝,太好了,米哈伊尔。”
“我要祝贺你,还有你从一开始就采取的立场,你很坚定。”戈尔巴乔夫大方地表示对布什的赞赏(考虑到布什听到政变发生后,依据所掌握的不充分证据即刻做出的声明),“谢谢你从度假中抽出时间。你强硬的声明影响了每个人,除了卡扎菲以外——一个古怪的利比亚领导人,他没有选择沉默,而是表达了对政变者的支持。”
芭芭拉很快也凑了过来。“芭芭拉在这里向赖莎表示问候。”布什说道。
戈尔巴乔夫感动了:“乔治,谢谢你和芭芭拉的原则立场,还要感谢你们的人道和友谊。”这次通话期间切尔尼亚耶夫也在场,他后来回忆:“这是一次令人愉悦的交谈。”
戈尔巴乔夫告诉布什:“我们要继续推进和你们的关系。我们不会因过去发生的事而畏惧动摇,民主不允许这么做。这对我们都是一份保证。”
老布什很高兴。“我现在就向全世界宣布这个消息。”美国总统欢欣鼓舞。
戈尔巴乔夫挂断电话后不到一小时,布什就向媒体公布了此事。他告诉挤在肯尼邦克港别墅小房间里的记者们,他已经和苏联总统通过话了,戈尔巴乔夫身体很好,已经回来主持工作了,并且“他对美国人民和世界其他国家的人民支持他的民主和改革表示真挚的感谢”。在结尾时,布什说道:“总之,事情发展的方向非常非常地积极。”美国总统要庆祝的事情还很多:他精心筹划的策略——既支持新兴的俄罗斯民主,又没有立刻斩断和政变者的关系,真是十分奏效。
副总统鲁茨科伊带领的俄罗斯代表团于晚上8点到达了福罗斯别墅。赖莎看到鲁茨科伊身边的人手持冲锋枪,于是问他们是不是来逮捕戈尔巴乔夫的。不,鲁茨科伊向赖莎保证,他们是来解放总统的。戈尔巴乔夫让政变者等了好几个小时,与之相反,他立刻接见了鲁茨科伊。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写道,戈尔巴乔夫和“俄罗斯人”的这次会面令他刻骨铭心,余生难忘:“我看着他们,他们中有的人曾不断地咒骂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跟他争辩,愤怒不已,还在议会和媒体进行抗议。然而,现在不幸让大家走到了一起,并且与俄罗斯方面的结合对国家至关重要。看着人们在庆祝和拥抱,我甚至大声说道:‘虽然联盟协议还没签,但中央和俄罗斯已经建立联盟了。’”
戈尔巴乔夫的热情,驱散了俄罗斯人对他的怀疑。直到最后时刻,叶利钦和他身边的人都无法肯定戈尔巴乔夫是否支持政变密谋者。当戈尔巴乔夫的翻译帕拉日琴科告诉莫斯科街头的人们,总统确实被政变者隔离时,人们很是惊讶。但当人们看到快要崩溃的赖莎时,完全相信鲁茨科伊的总结——这不是政治阴谋,总统真的被隔离了。
戈尔巴乔夫和鲁茨科伊的代表团一起乘坐俄罗斯飞机回到了莫斯科。鲁茨科伊说服了戈尔巴乔夫,称俄罗斯飞机比苏联总统专机更安全。大多数的政变者都乘坐总统专机飞回了莫斯科。亚佐夫后悔自己同意加入紧急委员会,骂自己是个傻瓜。他顺从了自己的命运,当被捕的消息传来时,他平静地、有尊严地接受了。当克留奇科夫被叫去和戈尔巴乔夫还有“俄罗斯人”乘坐同一架飞机的时候,他还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在登机前被搜身,在飞行途中除了警卫没人跟他说话,他被当作了人肉盾牌,因为许多人相信克留奇科夫或许事先安排了攻击行动。飞机一着陆,克留奇科夫就被俄罗斯当局而不是苏联政府逮捕,克留奇科夫要求给些威士忌压压惊,可是没人给他。今时不同往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