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中国近代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状态,跟那些曾被英法完全殖民统治过的发展中国家不同,中国并没有留下一些奇怪的陋习。
在埃及的办公室里,现在还有一个奇怪的职业,叫“office boy”,月薪3-4千埃镑,专门伺候在办公室上班的白领们,负责给他们订餐、泡咖啡、泡茶、打扫桌面等。
部分人可能觉得这不就是公司前台常干的活吗?不对,中国公司的漂亮前台小妹,会给同事们订午餐,但绝不会替销售部的毛头小伙泡茶泡咖啡,更不可能给毛头小伙打扫桌面。
毛头小伙胆敢让前台小妹泡咖啡,那杯咖啡非泼到他脸上不可。
这个“office boy”,其实是英国人在殖民埃及时留下来的产物,就是个办公室的公共仆人,伺候工作时的英国人用的。
中国人骨子里头,平等观念、自主意识极其强烈,我就没见过哪个中国人,将自己一生定位在“仆人”这个角色的,个个都觉得自己只是委屈求全给你打杂,将来我迟早有飞黄腾达出人头地的一天,心气特别足。
中国大陆的家政阿姨,绝大部分都是跟主人家一起同桌吃饭的,你让她一边去吃她会觉得你歧视她,上门搞家政清洁的我们也得客客气气对待。但是其他国家都不是这样的,香港菲佣们从不跟主人家一桌吃饭,埃及华人朋友家的肯尼亚阿姨,是正经念过本科的,拿600美元一个月,也很自觉地不跟主人家一桌吃饭。
新中国建立后,给了中国平民一个很特殊的民族气象,就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主人,现在低下头服你,那也只是暂时没混好而已,老子迟早会有混好的那天。
你要是在他落魄时歧视他,那心里头就有股恶气,将来非发泄出来不可。
所以中国大陆没有“仆人”这个固化阶层,但英法殖民地常有被驯服的仆人,埃及的“office boy”就是殖民地留下的痕迹之一。
被英法殖民过的地方,当地人都非常喜欢模仿殖民者的行为,埃及有模仿英国主子的“office boy”,刚果则有模仿法国主子的“萨普”,穷得跟鬼一样还要凑钱买一身名牌西装,搭配考究的领带或礼帽,再把手工皮鞋擦得锃亮,这些都是自我民族意识淡薄,对殖民者文化的拙劣模仿。
无意识模仿法国人的刚果萨普
埃及很多地方直接无条件照抄英国人,很多臭毛病也学了过来。
一个还没有摆脱贫穷的国家,本应该奋发努力的阶段,在工作态度上直接复制已经富裕几百年的英法,比如假期这块,普通公司一年有21天年假,每年员工另有合理无条件假期,不低于15-20天,雇主对这种假期不得做任何拒绝。
这个合理无条件假期,只需要口头说出合理理由,一位华人老板说,他手下有位埃及员工常常死爹死妈请假去红海度假,他爹妈每年都要死一次,拦都拦不住。
在埃及工作的华人老板,好多都跟我吐槽,说好多埃及人工作起来又懒又贫不守信用,一副摆烂状态,常常一件事情明明是他们出错了,还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是你的错,十分爱推卸责任、逃避责任。
你还不能对埃及人太好,你一旦对他太好,他会觉得这种好是天经地义的,你哪天对他没这么好了,他们会来指责你是不是哪出了啥问题。
比如3月他工作业绩出色,你多给他发2000埃镑,4月业绩也挺好,又多发2000埃镑以资鼓励,到5月他偷懒,业绩不行你也不发这2000埃镑了,他会反过来责怪你,说你变心了,说你扣了他的钱不发。
他们还非常非常不守时,如果他们说一分钟后到,那差不多半小时,如果他们说半小时后到,那今天就基本没戏了。
我在世界各地常常看到这种现象,对这些事倒是见怪不怪了,我跟华人老板们说,埃及人形成这种特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对英法的盲目模仿,没有公主的命,学了一身公主的臭毛病。另一个就是国家没有进入工业化,只要进入工业化的国家,国民都不会又懒又贫又不守时,因为工业化会强制国民去掉农业时代的生活特性,说到底,还是国家没有发展起来,才形成的这些生活习惯。
国家的不进化,除了以上种种,还产生了大量奇特现象。
比如说埃及的基建水平,至今还保留在中国1990年代的样子。
从飞机上向下俯视开罗时,你会看到整座巨大的城市,建筑物仿佛一块块被切割好的灰黄色电路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密集簇拥在各自一小片区域,见不到一点绿色。
开罗的富人区是有绿色的,什么绿树花卉都有——世界各国的富人生活都一样,但世界各国的平民,各有各的不容易,所以我调研时尽量多采访平民——富人区范围极小,大部分的民居,没有空间栽种绿植。
贫民窟是不可能见到绿树的,那里的巷子窄得只能侧肩而过,两辆突突车对向行驶就会发生堵车,而我在开罗几次误闯入的平民社区,那里也全是没有建完工的房子和黄土路,很少见到树木。
之所以没有树,是因为开罗至少有2300万人定居,城市需要修建大量民居和配套设施给大伙居住,空间太紧凑容不下树木栖身。就算可以见缝插针的种树,大家平时忙于生存,勉强靠大饼度日,没有精力和金钱顾及这种闲情逸致。
整个埃及的民居楼,大部分外立面都没有粉刷或者贴瓷砖,红砖赤裸裸暴露在外,楼顶通常还没有完工,钢筋和水泥柱笔直对着天空,但民居楼里面其实早完成了装修,已经住满了人。
我在开罗西郊的城乡部,一位阿拉伯人家里吃过一顿饭,他们这里的建筑风格,跟1990年代中国农村好相似。
大家可以看到这边的房子屋顶也是没有完工的,楼顶一律保留钢筋水泥,造成这种现象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没有完工的房子可以少交一笔房产税,二是如果家庭人口增长,比如娶媳妇之类,就直接在上面直接加盖。
我问我的埃及向导(我有好几个向导),房子假装不建完,你们城管部门不管么?向导说就这点小手段,本地管理部门怎么会不明白?就是多塞点钱的事,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上面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在这位城郊阿拉伯人家里,沾当地华人朋友的光,吃到了很好吃的锦葵蔬菜汤、意大利千层面、砂锅西红柿炖牛肉、阿拉伯牛肉馅饼、青椒炒牛肝、烤鸡、西红柿油淋茄子,异域民间风情拉满,吃得很是满足。
开罗的城建水平在埃及还算不错,2月10日我去到亚历山大港时,被他们落后的基建着实吓一跳。
那天刚一下车,就看到一辆1945年英国人所建的破旧有轨电车,正跟头老牛一样慢腾腾从我眼前驶过,电车老迈到感觉随时会散架一般,外面斑驳不堪,里面又脏又破,车内一层薄薄的污垢铁锈,车玻璃上附着着灰蒙蒙的东西,车轴上厚厚一层灰,看起来只适合拉货,已完全不适合坐人,但里面依然有不少乘客,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盯着我们看。
1945年中国也没几座城市有有轨电车,亚历山大市民以前的生活质量,应该是超过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沧海桑田,不到80年,中国已反超各个发展中国家,将他们远远抛在脑后。
亚历山大不仅电车破旧,市区的房屋也烂得跟中国某个快要被荒弃的破落小镇似的,部分房屋像发生过战争一样毁损得不像样,大部分楼房都一片萧瑟气,市容市貌更像是镇容镇貌,中国的小县城都建设得比亚历山大好。
而亚历山大还是埃及第二大城市,其它城市更拿不出手了。
我在开罗时,遗漏了去体验他们的地铁,许多华人说他们的地铁也非常光怪陆离,不过开罗建成区3085平方公里,地铁总长才78公里,不到成都地铁562公里的14%,地铁并不是开罗人的主要交通方式,我主要体验到另一样十分有趣的东西,就是在开罗开车。
在正式开车前,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埃及这边车辆情况。
首先在埃及是没有电车的,我把埃及到南到北走了一遍,也没见着一辆电车,主要是因为埃及汽油极便宜,以前只要2.6埃镑每升,我去的时候通货膨胀到这种地步,也只要11埃镑每升,合人民币1.2元,加满一箱油也就几十块钱人民币,实在没必要买电车。
埃及拥有4亿吨石油储量,以及2.1万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储量,年产石油2990万吨,还有新的油田不断发现,加上政府补贴占到每年总预算的20%,所以油价才特别便宜。
他们那油便宜,但车很贵,普通人根本买不起。
一般的新轿车卖100多万埃镑,好点的MPV要200多万埃镑,而且车的品质比中国要差。
整个埃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二手车市场,开罗极少见到新车和BBA的车,杂七杂八全球各地的廉价二手车都在这里汇集,国内的奇瑞、哈弗、MG、BYD、吉利到处都是,尤其是MG的HS,就是国内荣威RX5的换标款,在这边卖得贼好,我在埃及就一直开这部车晃荡。
因为车价太贵,又因为多是二手车,大部分埃及人为了省钱,居然不给车买商业险,小磕小碰各安天命,小刮小蹭下来聊两句协商下就散,连交警都不找。
在埃及开车非常刺激,又狂野又彪悍,令我终身难忘。
开罗红绿灯较少,普通道路劝你冷静的方法既朴实又简单,就是在马路中央放一个高高隆起的超大减速带。
这个减速带,大概是国内普通减速带的三倍大小。
超大也没啥问题,可他们减速带的颜色跟道路颜色是一毛一样的!你稍不注意开快了碾过去,咚一声响,就连人带车飞起半米高,你还有时间在空中跟朋友对视一眼,再齐声喊一声:我草!(一种植物)。
但上了环城路就不一样,这里地面连车道线都没有,各种车辆撒开了乱跑。
我在北上广深都开过车,时常抱怨中国一线城市的人乱开车,每次开着开着就想骂娘。
在埃及开过车以后,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是多么幼稚、多么单纯。
中国人开车,就算有不打转向灯、乱变道、乱超车,但总体还是会顺着行车线在开的,埃及人那就不一样了,埃及人那是开得放荡、开得恣意、开得猖狂。
我一把朋友的MG HS开上环城路就觉得不对劲,我找不着行车线啊,天啊环城路上怎么连行车线都没有,大家怎么挤作一团在开车啊?就在我小心翼翼开出一段路后,发现后面嗖嗖嗖各种破车疯狂超我的车,个个开得飞快,那些车有的是零零年代的,有的是九零年代的,还有的破车可能比我年纪还大,开起来全车哐哐哐的响,感觉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古董味。
洒家我可是有十几年驾龄的中国老司机,我不能在埃及丢这个人,于是我也猛踩油门,加入环城路的赛车队伍,但是我还是开得太保守、开得太检点、开得过于闷骚,我只要一变道我就忍不住打转向灯,跟前车总是忍不住保持一个安全距离,那些风骚的阿拉伯司机,他们看到我的驾驶技术,一个个露出轻蔑的笑容,他们各种加塞我、各种挤兑我,让我左右为男、男上加男。
在开罗环城路被迫飙车的我,四周跑的全是其它国家淘汰下来的破二手车
等到我适应了他们的节奏,也开始将四个轮子调教得纵脱放任时,阿拉伯人开始展现他们嚣张的一面,他们开始极猖獗地超我的车,超车方式相当野蛮,根本不是中国司机那种先拉开距离,再打转向灯变道,他们也不管是在我左侧还是在我右侧,个个都是嗖一下,几乎贴着我车前身的引擎盖超过去,都不管会不会发生追尾,个个都像亡命之徒,置生死于不顾,连把我惊出几身冷汗。
这时候我想起了自己还如此年轻英俊,要是在埃及有个三长两短实在划不来,就不该跟阿拉伯人斗气,于是我决定认命,开始心平气和地开车,让他们超、让他们爽,老子现在只求活到下环城路!
我把车开到最右侧道路缓行,见到路边埃及人在那伸长脖子等车,他们等车的方式很有意思,有的用手指朝车辆行来的方向比划一个“O”字,有的比划一个“A”字,还有的将右手食指伸出来在那凌空绕圈圈,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我那位精通阿拉伯语的华人朋友说,这些都是在等私家中巴车的埃及人,这些地方没有官方指定的站点,是大家自发形成的,比划某个字母,表示乘客想去的地方单词里有这个字,那个食指绕圈圈的,表示他要到的地方有个广场,至于什么广场,朋友也不知道,但是司机和乘客都自有默契。
埃及这奇怪的交通系统,民间都形成了自己的黑话体系了。
等到我快下环城路匝道时,居然还看到一匹马车在路上慢悠悠地行驶,旁边飞车如梭,匝道口大家又被马车堵在那里缓缓挪动,真是十分有趣而生动的交通景观啊。
在开罗环城路开车,你就好像上了赛车场,有一种原始的热血冲动,又粗糙又奔放、又紧张又刺激,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充满新鲜感的奇妙体验。
肆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我在埃及遇到的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而我们历史书说的古埃及人,建造那些巨大神庙和金字塔,创造过极辉煌古文明的人,他们并不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是后来的征服者。
埃及的荣光属于古代,从公元前七世纪开始,他们先后被亚述(很野蛮)、波斯、亚历山大、罗马、阿拉伯帝国征服,征服者互相打来打去,抢着统治埃及人,直到642年阿拉伯赶走罗马人,这里才彻底安定下来,阿拉伯人也从此大量迁居到埃及,现在埃及约90%都是阿拉伯人,原来古埃及人的后代,在罗马时代都信仰了基督教,又跟其他民族混血,现在叫科普特人,其实这个科普特原意就是埃及人的意思,是历史上书写和发音变化造成的,这些人流的才是正宗老祖宗的血液,约占总人口10%。
反正你去了埃及,看到信伊斯兰教的基本是阿拉伯人,看到信基督教的基本是科普特人。
一些伊斯兰极端组织,还常常欺负科普特人,动不动给他们扔几个炸弹。
阿拉伯人跟古埃及没一毛钱半系,但是他们咬死自己就是埃及文明的继承者,我问过几位阿拉伯人,说你们不是埃及人的后代,这些古迹不是你们祖先修的,你们不能算埃及人吧?他们对这个问题颇有些警惕,说反正他们在埃及这儿生活这么长时间了,守护和保卫埃及文明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是正宗埃及人。
我在朋友家见到一位做房产中介生意的科普特人马丁,就逮着他问科普特人怎么看自己土地上全是阿拉伯人?这是不是对不起老祖宗?
对,我问问题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马丁说他们现在有的人认为该拿回来,不能给祖宗丢脸。有的人认为算了都几千年了,谁来这日子不是过,反正别人人多,打也打不过,就这么凑和着过呗。
科普特人里态度激烈和态度平和的,一半一半吧。
除了阿拉伯人和科普特人,埃及南部还生活着努比亚人,他们跟阿拉伯人和科普特人的肤色完全不一样,纯黑,就是中国人印象中地地道道的非洲人。
其实他们就是苏丹人,因为住在埃及,改名叫努比亚人,就好像中国云南的傣族,在缅甸叫掸族,本质是同一群人。
努比亚人大部分都是农民,因为阿斯旺建水坝淹了部分村子,现在也搞一些旅游产业。你去阿斯旺旅游时,政府会有意引导你去他们村庄吃点心骑骆驼,到他们黄沙铺地的家里坐一坐,就是想给他们点旅游收入,以免他们没法生存。
努比亚人的房子和他们的骆驼
努比亚人生活在阿斯旺往南区域,他们相对落后,也不是埃及主要政权的争夺者,后面也不用重点介绍。
顺便提一句,著名的阿布辛贝神庙,是埃及旅游最南部的一个重要景点,从阿斯旺市区出发到达神庙还要3.5个小时,来回就是7个小时,我不太建议普通游客专程跑这一趟,来回真的很辛苦,耗费一天不说,坐7小时的中巴就为了看半小时的神庙,人都坐干枯了。
阿斯旺已经在埃及南部边缘了
前面提到的那个科普特人马丁,因为对开罗房地产很熟悉,我便也咨询他一下当地房价。
马丁说,开罗大部分的房子2-3万埃镑(2200-3300元人民币)每平,99%都是毛胚房,最便宜的可以到5000埃镑(555元人民币)每平,最贵的新开罗富人区别墅,200多平售卖面积,实际另赠送前后花园什么的,大概3500万埃镑(389万人民币)。
埃及这边有房产交易税,但没有持有税,跟中国差不多。
埃及房产中介的底薪是3000埃镑,卖一套公寓提成1.5-2%,卖一套房子提成1-1.5%,马丁卖房子熟门熟路,每个月能挣5万埃镑。
那天和马丁一起见面的,还有一名叫samy的叙利亚人,他给我讲述了叙利亚人流亡国外的事情。
中东这边的国家挺复杂的,每个国家有自己的远古故事,像黎巴嫩人,他们是腓尼基人的后代。这边盛产雪松,是造船的好材料,所以腓尼基人古代商业和航海发达,黎巴嫩的国旗现在还画着一棵雪松。
而叙利亚人,部分是亚述人的后代,也有迦南、腓尼基、赫梯、罗马、阿拉米血统,比较杂。
我不来埃及跟他们实地聊天,我也不知道他们国家原来有这么多事情,一直以为是当年随便划的国境线。
samy说叙利亚人原本有2200万人口,因为常年爆发战争,现在国内实际逃得只剩下500多万人(这个数据应该有误),光埃及就有200万叙利亚难民,甚至叙利亚老板把自己工厂都搬到埃及来了。
大部分叙利亚人带着全部身家逃到国外,最底层的百姓因为没有钱,反而逃不出去。
最有钱的叙利亚人跑得最快,有钱人都逃到了德国,因为德国在欧盟里有接收难民的义务。
我说是的,德国在欧盟占的便宜最多,所以也要承担最多的义务。
samy说没有钱的叙利亚人,就逃到阿联酋、沙特、埃及、土耳其等地,叙利亚的女孩子在中东出了名的漂亮,所以她们在迪拜大部分做房产中介,卖房子生意都不错。
他说他最不喜欢沙特,叙利亚人在沙特活得像奴隶一样,沙特人欺负他们是难民,给他们最低的工资待遇,让他们睡在厨房里面,更贪图叙利亚女孩漂亮,常常强奸叙利亚人的老婆和女儿,他们流落在沙特,没有自己的政府保护,不敢反抗、不能反抗。
我问他还会回叙利亚吗?他说一年会回去两次,但只能以阿扎尔宗教学校学生的名义回去,因为叙利亚内战时他逃到外国,按叙利亚法律,他回去要罚一万美元,并服十年兵役。
我说国家没了,人民就失去了最基本的保护,最后只能任人宰割。
samy说是的,我们叙利亚人,现在就流落在世界各地,任人宰割。
伍
很多中国人以前写过关于埃及的游记,从他们的游记看来,在我去埃及之前,埃及也没糟糕到这种地步,至少物价还没有这么高,收入还没有这么低,2016年的时候,美元兑埃镑还是1:8-9,以前他们工资约在1-2千埃镑,人民币兑埃镑曾常年在1:1徘徊,也就是普通工作大概1-2千元人民币一个月的样子,相当于中国2000年代的情景。
等我2024年到达埃及时,人民币兑埃镑黑市价涨到1:9,美元兑埃镑黑市价达到惊人的1:60,埃及普通人的收入,好多已不超过100美元一个月,稍好点的能到150美元一个月,到400美元就算是高级白领,有学识的埃及人,只能寻求给阿联酋公司工作,并要求只支付美元,不接受埃镑。
埃及一下子从中国2000年代,被打到倒退十年,回到中国1990年代。
埃镑贬值的主要原因,是美联储加息。
2022年3月16日,美联储启动最新这一轮加息周期,2022年加息6次,2023年加息8次,将联邦利率基金,两年时间从0-0.25%干到了5.25-5.5%。
美联储一加息,美元就会回流到美国,埃及这种国家的美元就跑掉一半。
世界有很多不可能三角:医疗行业的不可能三角,是医疗效率、医疗服务、医疗价格不可能都好;投资的不可能三角,是风险、收益、流动三者不可能都好;一个国家的财政金融不可能三角,是资本流动、固定汇率、货币政策独立性不可能同时出现。
像中国就选择了货币政策独立性和固定汇率,放弃了资本自由流动,这种选择方式比较少见,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选择的是资本流动和固定汇率,放弃了货币政策独立性。
不过只要选择了资本流动,固定汇率也是妄想,2001年为了缓解外汇压力,埃及政府改革货币政策,放弃了埃镑和美元挂钩的汇率政策,转向管理浮动汇率制,允许埃镑的中心汇率在3%的幅度内进行。
发展到现在,当然不止是3%这么少了,埃镑已经输得裤子都快当掉了。
凡是让美元自由流入流出的国家,一旦美联储加息美元就会流出,没有美元在全球购买商品,本国货币就会迅速贬值。
埃及还特别特别倒霉,巴以冲突就在他们家门口,俄乌冲突助力全球通胀,胡塞武装还在红海动不动炸商船,使世界商船都不敢走苏伊士运河,2024年1月前11天,只有544艘船只通过苏伊士运河,同比减少30%,美元收入同比减少40%,使埃及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埃及想要获取美元,主要靠旅游业、劳务输出、出口、外国直接投资和苏伊士运河。
美联储加息干废了外国直接投资,2023年有200亿美元热钱逃离了埃及;目前埃及因为欠美元,强行将官方汇率定在1:31,黑市早跑到1:60,大量埃及海外侨民便放弃以高估的官方汇率向国内汇款,2023财年埃及侨汇也因此下降了30%,只有220亿美元;也因为这个官方汇率的存在,外国公司在埃及只能用官方汇率换埃镑,实际投资1美元,只相当于0.6美元的价值,包括中国来的投资就更少了;苏伊士运河的惨事前面说过了,这里就不重提;埃及的出口比较惨,2023年出口396亿美元,进口707亿美元,纯亏;只有旅游收入还算稳定,2021年是130亿美元,2022年是136亿美元。
整个埃及缺美元痛苦到政府像旅游区的小贩们,看到外国人就想喊“one dollar、one dollar”。
因为旅游收入对埃及是如此重要,所以埃及官方不能容忍民众抢劫伤人,以免惊散了游客,最多容忍民众在游客面前玩点小骗术。
为了搞钱,埃及人只能把小聪明都放在研究骗术上,才会将初来乍到的中国人玩得“每天上一当,当当不一样”,常看到在埃及长居的中国人自嘲,说自己“只能容忍今天在埃及被骗三次”。
所以整体上埃及还算是一个对游客安全的国家,就是你看到各种奇怪的表演,比如出租车司机把你拉到目的地,突然趴在方向盘上痛哭,说自己没钱给要上手术台的妈妈治病,这时候不要随便动情就行。
金融资本自由流动,爽的时候是真爽,惨的时候是真惨,埃及本来就要把大量外汇拿来购买粮食和石油补贴,每次大饼和油价一涨,国内极容易暴乱。现在缺美元的埃及,只去维持粮价和油价都用尽了全身力气,埃及自己主要只有纺织业和食品加工业,其他几乎啥都不能生产,没有钱从中国购买工业品时,整个国家就会陷入严重通胀,于是才有我了解到的埃及超市,一套茶具9000埃镑的惊悚价格。
2024年2月11日,我在新开罗的一位华人家里,见到了十几位来自埃及不同地方的华人,大家聚在一起主要吐槽两件事,一是埃及的中餐太贵,二是埃镑贬值,给华人企业造成了巨大伤害。
开罗一家重庆餐馆的菜单,单位是人民币
恰好当中有一位华人是中餐馆老板,她解释说埃及中餐贵,实在也是逼出来的,主要是人工贵,次要是材料贵。
从国内请一个中国厨师来埃及不容易,目前一个主厨要25万每年,热菜师傅要18万每年,切菜师傅要15万每年。而从国内人肉带调料什么的,现在是75元每斤,国内朋友才愿意带货,人工和原材料同时涨价,才造成埃及中餐馆贵。其实是中国人生活越来越好,埃及人生活越来越差,双方逆向发育造成的。
那老板说以前埃镑没贬值前,他们餐厅还略有盈余,贬值后入不敷出,生存越来越困难。
在场的华人朋友便一齐陷入沉默,过了半晌,大家决定调转矛头,集体抨击埃镑贬值这件事。
大家各自拿出鲜活的案例,讲述自己被外汇和埃镑坑惨了的故事。
国内某家手机企业的朋友说,他们2019年开始来埃及拓展业务,投了一亿人民币于2020年3月建厂,9月工厂发展到3000人,每个月发货3万台手机,三个月赚了四千多万,正以为他们工作要红红火火开展下去时,埃及政府突然实行外汇管控,美元要全部拿来买粮食什么的,他们没办法用美元从中国进口零配件,只能养着3000名埃及员工等了几个月。
到2021年1月份,埃镑汇率猛跌20%,他们手头的埃镑,当时1小时亏了4千万。又苦捱了几个月,原先赚的钱全赔出去了,只能把中国员工全撤回国内,埃及员工裁掉90%,四条生产线只留一条,现在只剩几个中国领导带着300号埃及员工在那观望局势。
华为手机的朋友当时也在现场,他验证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华为的朋友说,那家手机品牌的遭遇,在他们圈子里确实人人都知道,常拿出来做反面案例,告诫大家埃及因为缺外汇,他们的行政制度,就不由自主不欢迎别的公司来赚埃及人的钱,只欢迎能创造外汇的公司在这扎根,帮埃及赚出口的钱。
没有金融自主权导致埃镑贬值,缺外汇又导致通货膨胀,埃及政府最后手里头那点余钱,全拿去买粮食稳住底层民众,给他们一埃镑的大饼,才能争取不让他们造反。
从中国手机品牌的遭遇来看,埃及政府为了生存,连外国投资者的利益和民众就业都要牺牲掉,国家根本没办法完成早期积蓄向前发展,一切的源头就是金融不自主。
埃及最欢迎什么企业呢?比如江苏有一家著名的印染企业,目前在埃及有投资,这种企业就没生存危机,他们能出口能挣外汇,十分合埃及政府口胃。
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傅在聊天时把手一挥:就是中国要淘汰的高能耗、高污染,但又能出口挣外汇的工厂,就该到埃及来,先把尼罗河污染一遍,后面再治理一遍,跟中国前四十年走过的路一样一样的。
中国的基建部门也该来埃及,帮他们把公路、地铁、港口、大楼都建起来,要是没钱,就找亚投行借。
我说,那这不就是一带一路吗?承接中国产业,借中国的钱,中国还帮他们搞基建。
大家纷纷点头,说这就是一带一路,好像确实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要不然,就一直缺外汇,埃镑就一直贬值,埃及人民没有办法完成第一桶金的积累,反复被美联储收割。
埃镑贬值让在场的华人都感到沮丧,但也有几家华人公司是赚到钱的。
一位是山东激光切割公司,他们通过代理模式,找一个第三方做离岸账号,没有外汇上的阻碍,现在发展得不错。
另一位居然是做奶茶店的,现在卖110-140埃磅一杯奶茶,比埃及的星巴克要贵得多,换算成人民币的话,差不多12-16元一杯,在国内是正常价格,但对普通埃及人来说太贵了,10埃镑可以买7个桔子了,埃及人通常三五个人凑钱买一杯中国奶茶,然后大家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尝个新鲜。
埃及星巴克的价格号称全球最低
这家奶茶店能够活下来,第一是反复做出不同口味,让埃及人来试喝,找到适合他们的喜欢的甜度。第二主要靠本地化,尽量不用中国的东西,将成本打下来。
从大部分华人的反应来看,大家还是需要一个稳定的汇率,要不然做生意天天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一刻也不得安生。
但外汇问题不解决,埃及政府就只能这样苟且偷生,把钱全投在一埃镑大饼和低油价补贴上,要解决外汇,就不能再依赖运河、油气、旅游、侨汇,而要引进大量可以创造外汇的出口型企业。
那就是要不要投靠中国,好好融入中国一带一路的问题,但美国肯定是反对的,只要埃及偏向中国,美国只需要给埃及安排几次恐袭,重挫埃及旅游产业,让埃及短期内缓不过气来,又得乖乖回到美国指定的世界轨道上来。
就如同布林肯说的那样,那是一个欧美上餐桌,发展中国家被鱼肉的世界。
陆
我对埃及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是他们的穆斯林兄弟会。
因为以前写中东各个大佬的传记时,常常出现穆兄会这个组织,很多大佬加入过穆兄会,而且大佬传记里面的穆兄会挺矛盾的,像本·拉登嫌弃穆兄会不够激烈,穆巴拉克对他们较为宽容,现任总统赛西则把穆兄会往死里打。
现在跟以色列打得有来有往的哈马斯,他们以前就是穆兄会的巴勒斯坦分会。
穆兄会是1928年由一名叫巴纳的小学教师建立,反对西方和世俗化,主张推广伊斯兰教义,初期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宗教版的义和团,又热血又无知。1936年开始他们发展成为打击英国殖民者的武装力量,组织相对严密,此时可以理解为一个宗教版的天地会。
英国人被穆兄会搞烦了,让他们的傀儡,就是法鲁克王朝1949年弄死了穆兄会的创始人陈近南......哦不巴纳,穆兄会200万兄弟上下发誓要血洗法鲁克王朝,替巴教主报仇。
1953年以军方为主,穆兄会为辅,一起推翻了法鲁克王朝,本来行动前穆兄会跟军方谈好了利益分配,但事情成功后,军方实际头子纳赛尔想独吞,1954年抓了一大批穆兄会堂主香主,强行取缔穆兄会,穆兄会其他成员一怒之下,打算做掉纳赛尔,没想到亚历山大的刺杀失败,纳赛尔回头将1200多名骨干都给抓了,穆兄会只好偷偷搞地下发展。
1970年纳赛尔死后,萨达特当政,穆兄会原本跟萨达特关系挺好,开始重新搞线上发展,但是萨达特老打不过以色列,决定跟他们谈和,穆兄会特别顽固,认为萨达特破坏了阿拉伯世界的团结,又跟萨达特翻脸,萨达特抓了他们800名骨干,但萨达特1981年在阅兵时,被穆兄会原极端成员建立的“赎罪与迁徙”下的一名中尉军官,当着电视直播的面,又扔手榴弹又开冲锋枪给打死了。
萨达特死的时候副总统穆巴拉克就坐在他旁边,后面接了他的班,穆巴拉克对穆兄会重新进行梳理,将激进分子都清除了出去,穆兄会开始进入议会,和平争取权力。
2010年中东爆发阿拉伯之冬,穆巴拉克2011年被推翻,埃及开始搞直选,穆兄会得到基层民众的支持,首领穆尔西凭选票在2012年当上了总统。
穆尔西上台居然修改宪法,主张埃及成为一个“以《古兰经》和圣训为基础,在现代社会复兴伊斯兰教的政教合一的神权统治国家”,并且急着夺军方的权,把各个部长都换成穆兄会的人。
结果军方大怒,穆尔西被军方解职,宣布穆兄会为恐怖组织,2014年528名穆兄会成员被判了死刑。
我去到埃及的时候,穆兄会再次变成了地下组织。
一位在埃及生活十几年的华人,从2013年开始跟穆兄会打交道,他说穆兄会存在有特殊的社会土壤,埃及这里政府组织难下基层,乡村地带形成自治系统,越偏远的地方越靠自己人治理,他们公司有一名经理曾在伊斯梅利亚被绑架,就是靠有穆兄会背景的当地长老出面解决的,这些事政府反而不好解决,绑匪卖穆兄会面子,不卖政府面子。
他接触过的许多穆兄会成员,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律师,这些人在农村地区和城市贫民窟做善事、发福利、办学校,很得底层人民的喜爱,所以穆尔西可以凭大选上台。
我说那不就是军方控制的埃及政府,放弃了基层治理造成的吗?
他说是的,埃及的各个大公司、大产业、加油站都是军方的产业,穆兄会则有各种清真寺、学校、杂货店、海湾国家每年几十亿美元捐款等。
军方拿了国家经济收入的大头,连做灰关收入的都是穆巴拉克的妹夫sufy,只是最近缺外汇,灰关不让做了。而穆兄会则拿了经济收入的小头,以及海外捐款。军方控制埃及主体经济,但不深入民间基层;穆兄会控制埃及边缘经济,但深入民间基层。
埃及这种情况,跟伊朗十分接近,都是军方实控国家。
这位华人兄弟抱怨说,他见过中国官方来埃及的调研人员,他们常常只跟精英沟通,不跟基层沟通,对埃及的信息都是错误的。
2009年调研组判断穆拉巴克二儿子会上台,结果错了,2012年埃及选举,调研组又认为穆兄会不会上台,结果又错了,这都是只调查精英,不调查基层的结果。
我说是啊,所以我在世界各地,都是多跑基层,全球精英都长一个样,而基层各有各的苦。
从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埃及对自己所处的历史发展方向,是模糊的、不清晰的。
由军方构建的精英阶层,从阿拉伯之冬后,不知道国家该往哪个方向发展,在中美之间徘徊不定。
而由穆兄会构建的民间基层,又朴实又愚昧,常常想把国家带回到政教合一的古代世界,其上台后,对国家的摧毁力量更大。
整个埃及,都还没想清楚自己的发展方向,必须有一个强权人物,完成思想与权力的整合,再确定一个清晰的发展方向,否则埃及就会一直在原地转圈。
柒
我在埃及的阿拉伯向导,出身埃及平民阶层,我每次跟他聊起穆兄会,他都会带着同情的语气,说起穆兄会的种种故事,并且说国家发展不起来,都是政府太腐败造成的。
他对伊斯兰教也十分虔诚,每当我说起伊斯兰教落后于现代世界的地方,他就会处于一种很紧张敏感的状态。
他还告诉我,他们对宗教十分虔诚,每天都需要它,很多埃及人会去沙特的麦加和麦地那朝圣,每次朝圣要花费30万埃镑,但大家都抢着报名,要靠抽签才有资格去沙特。
当我快完成埃及之旅时,他突然问我,你觉得埃及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我说你想听真话吗?
他说是的。
我说埃及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你们没有实现工业化,土耳其和伊朗的工业化都比你们做得好不少。
他说那怎么实现工业化呢?
我说你们国家的人还没有想清楚,你们有的人忙着朝圣,有的人忙着夺权,有的人忙着活下来,你们努力盖了一间破房子,这房子四面漏风,你们只想把房子稳住,没有想再盖一间新房子。
最后我反问他,你们埃及人都没有想明白,我一个中国人,怎么能想得明白呢?
来源:卢克文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