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语:我对王阳明哲学的评价,最常说的一句是:中国古典哲学的高度内卷化,精致化和偏执化,但没有突破。
王阳明 画像/鲍鹏山 照片来自网络
最近,鲍鹏山先生有一则评价王阳明的短视频引发许多人的围攻,我看了几段,这些主播年纪都不算大,有的还很年轻。
通常认知里,故步自封、食古不化、抱残守缺的人都是年龄较长者,现实恰恰相反,革故鼎新、从善如流、见贤思齐的才是长者,许多年轻人已经“老”得仿佛刚从古墓里钻出来一般。我没有兴趣嚼蛆踩屎,所以,本文不针对咬鲍鹏山先生的那些视频,只浅浅谈谈王阳明。
鲍鹏山先生之王阳明的言论,本人深以为然。上传视频审核太久,就不上视频了,贴一段鲍鹏山先生的话。如下:
鲍鹏山语:
我批商鞅被骂了二十年最近说了几句王阳明的话又惹祸了很多朋友都纷纷关心我说一下:第一,我对王阳明有该有的尊重,从传统学问上讲,我觉得他的地位差肩朱熹,这评价不算低;第二,我批评的其实不是王阳明,是那种把王阳明捧到天上的时风,是很多以王阳明为招牌兜售自家货色的人的做法;我说王阳明不如黄宗羲等人,说得很明白:是说我们今天,与其走近王阳明,不如走近黄宗羲、戴震等人,因为这些人才是中国哲学近代化的曙光,也是中国学术重新跟上世界节奏的标志,更重要的是中国历史重新回到世界史的曙光。一句话,对于当下中国及其未来来说,黄宗羲等人的价值,在王阳明之上。
鲍鹏山先生是谦谦君子,有孔孟的气质,一方面有孟子的浩然之气,另一方面又有孔子那般温良恭俭的风度。这段充满颠覆性的真知灼见完全没有攻击性,他如此克制、得体,没有挖苦、没有讽刺,视频中更是把一个严肃、沉重的话题讲得十分风趣,令人耳目一新、茅塞顿开。当然,也有许多人的茅塞得太狠,开不了。没关系,言论自由就是允许不同声音。我不认同您,但是认同您发声的权利,您发声的内容也无需一定正确。我以前写过一首有关王阳明的打油诗,如下:
咏王阳明
黔山一笑悟知行 恰遇西夷始复兴
应憾两脱未作典 可怜九野待开蒙
若逢靖难非成是 费断燕宁儒斗僧
只恨山穷无甲子 不识岁月不识囹
这首诗比较浅显易懂,接下来就捋着这首诗完成本文。
黔山一笑悟知行,恰遇西夷始复兴
轴心时代,是人类精神的大觉醒时期。彼时,世界的各民族都诞生了自己的精神导师,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的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的释迦牟尼,古代中国的孔子、老子、墨子、庄子、韩非……他们提出了各自的思想体系,震古铄今,奠定了人类精神文明的基础,至今依然指导着人类的思考和生活。雅斯贝尔斯说:每逢新的飞跃产生之时,人们都会带着记忆重新回归到轴心时代,并被它重燃激情。
王阳明在龙场悟道之时,正是欧洲文艺复兴之始。文艺复兴是一场思想解放的新文化运动,期间文化名人、科学巨匠辈出,堪称“小轴心时代”。与阳明先生同时代的有:
文艺复兴之父、意大利学者、诗人比德特拉克;
意大利数学家希皮奥内·德尔·费罗;
意大利画家、自然科学家、工程师达·芬奇;
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建筑师、诗人米开朗基罗;
意大利画家拉斐尔;
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
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马基雅维利·N;
波兰天文学家、数学家、教会法博士、神父哥白尼;
意大利思想家、自然科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布鲁诺;
意大利人文主义作家,诗人薄伽丘;
荷兰哲学家,16世纪初欧洲人文主义运动主要代表人物,伊拉斯谟·D;
法国人文主义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
被誉为圣人的英国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作家托马斯·莫尔;
……
这些人距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因为,现代文明就脱胎于这些人的思想和智慧。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作为社会语言学的遗存到今天还被某些国人津津乐道。它恰恰为黑格尔“黑”中国提供了旁证。黑格尔说:“从本质上来讲,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它不断重复着王朝的覆灭更迭,其过程中整个国家没有任何进步。”很多国人很不服气。法家思想很早就解决了中国贵族,没有了贵族,就没有势力平衡皇权,这是我们落后的最显而易见的原因。
从秦汉到两宋,制度也没有进步,南宋晚期,英国进入大宪章时代。而我们进入野蛮人统治时期的蒙元时代,一百多年将唐宋灿烂的文化几乎连根拔除。我们开始被西方全方面赶超。中华帝国思想体系就是以法家为本,贴身穿着纵横家的肚兜、道家衬裤、套着阴阳家马甲,披着儒家外衣,诸子百家以及佛家剪成的大大小小的补丁,在经过2000多年的轮回中磨损和缝补,早就成了破烂不堪、爬满虱子、散发恶臭的旧袍,补丁落补丁,越补越破。
明代诞生在蒙元践踏的文化与经济的废墟之上,思想和生产力也获得了解放和发展。遗憾的是西方已经在寻求个性解放、探索现代文明了,阳明先生却用毕生智慧致力于缝补帝国体制的破洞,以寻找民族出路。
所以,鲍鹏山说:王阳明及心学是在中国古代哲学高度内卷化的一个畸形产物。心学强调“心即是理”,即最高的道理不需外求,而从自己心里即可得到。
《王文成公全书》卷三有一段记载:先生(王阳明)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即“我的灵明”,“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小轴心时代亦如“此花”,达不到阳明先生的境界,便是“于我心不相关”,乃至后面接踵而来的大航海、启蒙运动、工业革命都“于我心不相关”。达到阳明先生的境界,也不过是“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句似乎可以逻辑自洽,但事实是包括王阳明本人的心学集大成者均未见“此花”,至今的500年后,多数国人依然不屑“此花”!
2000多年前的轴心时代,中华文明没有缺席,小轴心时代,明朝被抛在了后面。王阳明在那个寸板不许下海的封闭的环境里,实现不了思想的突破。他是个文化符号,代表旧知识官僚,他只见过自心,未见过世界。但我们必须有勇气承认,当把王阳明与同时代的西方思想家、科学家、作家、学者放在一起,他就没那么光彩夺目了。
王阳明没有机会看世界,但是从严复到今天,我们看到世界已经100多年了,我们相比旧知识官僚,我们拥有上帝视角,五百年前我们已经落后了,现在竟然还有人希望回到五百年前!
应憾两脱未作典,可怜九野待开蒙
“两脱”,指的是两次脱裤子。阳明先生得罪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当驿栈驿丞。明代驿栈真是出大才的地方。
廷杖,即是在朝廷上行杖打人,是对朝中官吏实行的一种体罚,最早始于东汉明帝,半茹毛饮血的金朝和元朝普遍实施,到明代被整成一种制度。明代的皇帝都喜欢行为艺术,正德年间,皇帝变态,大太监刘瑾也变态,你们这些大臣不是要脸吗?我就是要把你们脱光了裤子打。
王阳明的身体本来不错,挨了40廷杖后就变得体弱多病了。
我曾经在拙作《途中与你相遇》里说过,“再健美的身材,被当众扒光了也是羞辱。”乍一看很对,读《明史》你就会觉得不一定。明代许多耿直的官员在意见与皇帝、实权太监相左时,认为被扒光裤子打屁股是荣耀,甚至有人把被打掉的股肉做成腊肉挂在家中堂间炫耀。
很遗憾,阳明先生在脱裤子打屁股这件事上,未见免俗。
《传习录· 卷下 · 门人陈九川录 ·七》: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这段师徒四人的对话很出名,是阳明先生的基本观点之一,即“人人都知耻、有良知”。很显然,这可以是一种期望、一种价值导向,绝非真相。比如,哈马斯、普丁以及他们的脑残粉们,他们胸中何曾有过“圣人”?只有立场没有是非,何谈知耻?而师徒对话里,王阳明有强迫学生忽略真相,选择立场之嫌。即抛开事实不谈,你不能拒绝道德绑架。证明“人人都知耻、有良知”的故事莫过于让盗贼公堂脱裤子那段了。
一个在权力面前恭顺脱裤子领打的人,却教育别人脱裤子羞耻,更令人咋舌的是,竟然有人信服!难道这也是权贵叫风流,老百姓叫下流吗?多少人在这种毫无逻辑的说教中兴奋不已?没有进步的又岂止是制度?秦汉人均占有粮食985.75斤,唐宋人均占有粮食都是一千斤出头,康乾盛世是六七百斤。晋代,玉米和红薯还没有传入中国,好年景的农民也只是在温饱线上,青黄不接的时候,要吃野菜度日。这样的日子对于许多年纪大的人应该不陌生,许多经历过的人还健在。
再举个例子,神农发明了耒耜,后来发展成犁,到隋唐又出现了曲辕犁,直到今天,许多中国农民依然在用它耕田。所谓:从来福利止乡野 ,自古科技不下田!生活也好、学术也好,思想也好,古代中国都是在这样的一个近乎停滞的体制里打转!当西方实现了重大突破的时候,我们还沉溺在毫无逻辑的说教里不能自拔!应憾两脱未作典,可怜九野待开蒙啊!
若逢靖难非成是,费断燕宁儒斗僧
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假设王阳明遇到的如果是燕王朱棣而不是宁王朱宸濠,圣人王阳明大战和尚姚广孝会是什么结局?可以肯定,没有宁王朱宸濠,王阳明的形象一定会逊色不少。同样,如果没有王阳明,宁王朱宸濠的形象还那样,正德皇帝亲自办朱辰豪,不会费力,也就是说,平宁王叛乱并非王阳明不可。假设历史毫无意义,不展开说也罢。有兴趣的自己脑补就好。脑补“工程”就是各种条件比对、补齐的过程,然后就会发现,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真没那么神。南赣定乱也是阳明先生一生重要的功绩之一。
一言以避之:大开杀戒,过瘾得很。民乱与宁王叛乱不同,宁王觉得他们家应该至少分得江山的一半,因为当年燕王朱棣起兵拉第一代宁王朱权入伙的时候承诺的,又赶上正德皇帝非常不正、非常无德,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民乱——尤其是王朝中期的民乱都是源于有人活不下去,寻找半条生路而已。民国时期,山东民乱四起,吃不上饭的老百姓向往“吃拤饼”的日子,就是想当土匪。
老百姓当土匪并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吃香喝辣,寨主还有美艳的压寨夫人。如果出去就能抢到财物,那说明社会财富还过得去,乞讨比造反性价比高得多。乞讨也讨不到才会造反,也不是造朝廷的反,只是几家男人把脸遮起来合伙出去抢点吃的。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大户人家不敢去,人家势力大,养得起家丁、打手,这些农民知道打不过人家。他们只能到一般人家,把人家半袋子面全都拿出来和面烙饼,没有油的那种,吃饱后,把剩下的背走,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当土匪也吃不饱,经常抢不到。土匪若能成气候,都是跟当地官僚勾结的结果。
100年前的民国尚且如此,500多年前的明代如何?解决民乱的办法不是打打杀杀,也不是让饥民学习儒学经典,而是发展经济,让老百姓有出路。扳倒王阳明著名徒孙徐阶的高拱,解决北方边患不是加强边防,而是开市!不禁赞叹:贸易是战争的替代!
而高拱的名声一直不咋地,原因就是他不是心学学派,而朝廷上下内外都被心学势力把持,这些人拿不到高拱的错,就从私德上下功夫。始终牛虻一般叮咬。幸亏高拱的私德也没什么大的破绽,否则一定会被撕烂。证明一个人厉害,可以用描述其对手厉害的办法证明。可如果一个人的对手都是泛泛之辈呢?没有贬低王阳明的意思,阳明先生是其时代的精英,只是他没有超越他的时代。这不是错。
只恨山穷无甲子,不识岁月不识囹
关于批评这件事,官场是不屑的,官场直接脱光了打屁股,批评大体是文明人的事。阳明先生的家族势力在官场什么也不是,但在学界就相当显赫了。阳明先生又弟子众多、声势浩大,派别林立、争名夺利,甚至互相绞杀,是标准的学阀组织,批评是有风险的,如今依然。“五四运动”已经把那件轮回2000年的破袍丢进了历史的垃圾桶,令人困惑的是,如今又有人企图把它捡回来,丧家之犬一般在上面疯狂寻找、舔舐,企图发现主人的气味,并对质疑者狂吠、撕咬。文明人总是好对付。
但敢于批评王阳明的人,古已有之,如朱之瑜、李刚主、费燕峰、王夫之、顾炎武等,其言辞之激烈非鲍鹏山先生所及。甚至有人把阳明心学与魏晋清谈等同,责其误国、误家又误己。这明显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认为阳明先生这样的学界巨擘应该承担更多社会责任和民族大任。知识分子不是御用文人,是自由的个体,具有独立的精神。王阳明心学是成功学,是在为帝国培养官员,这些人没有、也无需独立精神、更不是自由的个体。作为帝国中低级官员的王阳明,无需承担国家兴亡之责任;作为知识分子的王阳明也不要承担,那是掌权者的事。但如果有人非把王阳明捧上天去,那他可能真要负“天下兴亡”之首责了。
鲍鹏山先生是对传统文化解读最透彻的学者之一,他兼具颜回的敏慎和子路的勇敢,不偏不倚,客观冷静,既解读出深刻而无限的美好,又能针针见血、刀刀入肺解剖出文化糟粕。
古人看不到文艺复兴、看不懂黄宗羲、戴震、严复,这与今人看不懂胡适、鲁迅,看不懂秦晖、鲍鹏山,其性子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