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是诗词里很常见的意象。
它可以代表隐者的超然洒脱,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也可以代表游子思乡的寄托,如“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它还能象征着忠义之士的凛然气节,如“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唐宋无数文人为它倾倒,为它歌咏。
今天要讲的这首“菊花词”是李清照所写,是《漱玉词》中很长的一首,无一“菊”字却句句写菊,读一遍就心醉。
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
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
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
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不像浣溪沙、长相思、菩萨蛮,“多丽”是个不常见的词牌名,可能很多人之前都没有听过。
关于这个词牌名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它和“念奴娇”一样,源自一个歌妓的名字;也有人认为它出自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个词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绿头鸭”,贺铸、辛弃疾等人都曾写过此词,其中最为经典的还属李清照这首咏白菊,通篇用典,写尽菊花之美。
词的上半阕,先从赏菊的环境写起,渲染了凄冷的氛围。
秋夜漫长,风雨凄凄,即使放下了帘幕,依然寒气逼人。
漫漫长夜里,词人担心那庭院中的白菊,经不住风雨的摧残。
这几句环境描写,既突出了词人对菊花的怜惜,也为后文赞美菊花的风骨埋下了伏笔。
接下来的几句中,词人连用四个典故,来反衬白菊高洁出尘的自然美。
“贵妃醉脸”说的是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唐朝诗人李正封有诗云“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他原本吟咏的是牡丹,但唐玄宗读后却认为与杨贵妃醉后的娇媚情态最相宜。
“孙寿”指的是东汉权臣梁冀之妻,常故意画纤细弯曲的愁眉,以媚惑世人。
“韩令”是指西晋官员韩寿,是个美男子,权臣贾充之女贾午曾为他偷了父亲珍藏的西域奇香。
“徐娘”说的是梁元帝萧绎的妃子,徐昭佩,“徐娘半老”说的就是她。
菊花之态娇艳,却不像杨贵妃、孙寿那样,妖媚惑人;其香幽远,却不似韩寿窃取他人的奇香;其色莹白,却不像徐娘在脸上涂抹白粉。
这几句从白菊的姿态、香味、色彩方面着手,淋漓尽致地突出了它的自然美,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概便是如此。
接着的“细看取、屈平陶令”,是正面烘托菊花的高洁。
“屈平陶令”就是指屈原和陶渊明,屈原有诗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更是耳熟能详,这两位都是高风亮节的文人,词人以这二人的风韵来比拟菊花,足见菊花之高雅。
最后的“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不仅唤起了我们的视觉感官,更沟通了嗅觉,从而引发更多的联想。
上半阕先是环境描写,接着又引用了一系列典故,从反面和正面,将白菊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形神毕肖,情韵兼具,令人不禁为之倾倒。
再来看下半阕。
“渐秋阑”三字写出了时光的流逝,从花开到花谢,明明是词人不忍见菊花凋零,却反过来说“向人无限依依”,充分表明了词人的“惜菊”之心。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这一句从不同的环境展开描写,进一步突出了词人的惋惜之情。
最后,词人并没有依着这惋惜之情收束全词,而是宕开一笔,“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既与上半阕的“屈平陶令”遥相呼应,表达了词人对这二人的仰慕之情,又突出了自认旷达洒脱的情怀。
只要内心安宁平和,何必像屈原行吟泽畔,陶渊明采菊东篱?
真正的宁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
词人这最后的顿悟,创造了一种言已尽意无穷的境界,给人以启迪。
整首词通过引用典故,以对比的手法,将白菊的“美”写到了极致,抒发了词人不流于世俗,高洁出尘的精神追求。
《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首词是李清照早期的作品,全词咏“桂花”,词人还以花喻人,吐露出自己的人格志趣。花卉的色彩是惹人喜爱的一个重要元素,因此开篇词人即从花色入笔。“暗淡轻黄体性柔”是描写桂花的色泽形貌,作为一种花,光泽“暗淡”,色调“轻黄”,应是平凡逊色,难以引起人的注意,但是词人却偏偏对其欣赏喜爱。
桂花虽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也没有芍药的妩媚袅娜,但是它却有一种独特的美--淡雅、柔和,而且还有“情疏迹远只香留”的性格。“情疏迹远只香留”暗示出桂树多生于僻远之处,不喜热闹,而是静守着淡漠。
宋之问《送姚侍御出使江东》诗:“为问东山桂,无人何自芳。”李白《咏桂》也云:“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苦根。”可见,人虽“情疏迹远”,桂花却芬芳如故,不为谁而改变,不因谁而愁苦。词人寥寥几笔,就传达出了桂花全部的风神与品质:花色淡雅,性体柔美,芳香馥郁,高洁潇洒,可谓妙笔生花。
桂花如此怡人,词人不由生发出“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感叹,词人以为,浅碧、轻红固然在诸色中堪妙,然而对于桂花来说,这些色泽却是不必的,因为它无须妆扮已经是“花中第一流了”,它的恬淡、素雅,毫不减少它的风采,而恰是它独特的神韵。
下片的“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紧承上一片的意思而来。一年之中,名花众多,竞相开放,五彩缤纷。然而在某一个时节,总有一种花占尽春光,独登花魁,桂花可能在名气上稍逊梅、菊、牡丹,但在秋天它却能摇曳生辉。
梅花是春的使者,开在百花之前,而且姿容秀丽,仪态万千,但是在秋季,它却无缘争美,因此“梅定妒”是必然了;菊花,虽也在深秋绽放,而且清秀雅致,幽香怡人,但面对着“情疏迹远香留”的桂花,它不觉也相形见绌,所以八月飘香的桂花自然是“画阑开处冠中秋”了。李贺也曾云“画栏桂树悬秋香”,可见中秋的桂树,众莫能比,难怪苏轼也赞美:“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原属玉堂仙。”杨万里《咏桂》中感慨:“不是人间种,移从月窟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词人正沉浸在“桂华秋皎洁”的美妙中,忽而笔锋一转,又生发出“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的遗憾。“骚人”指屈原,他的《离骚》上说了许多花草之名,而独不见桂花。陈与义在《清平乐·木犀》中说“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意思和本词大体一致,皆以屈原不在《离骚》中提及桂花为憾事,这就又从侧面烘托出了词人对桂花的极力推崇和喜爱,对其不“入流”的不平。
全词都是在咏桂花,而且词人赋予桂花很高的地位和评价,“自是花中第一流”“画阑开处冠中秋”,但是细细品味,我们会发现词人还是有所指的。开篇词人就把桂花置于“情疏迹远”的偏僻之地,与人隔开了一定距离;接着词人又引出“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何须”二字就说明世人对“浅碧轻红色”格外追求,而无意留心淡雅的桂花;后来词人又写到“梅花妒,菊花羞”极似人情世态,最后她以非凡胆量和勇气指责屈原当年不收桂花入《离骚》是“情思”不够,处处为桂花鸣不平。其实桂花正是词人的写照,为花正名即是为自己正“名”,大概词人也像桂花一样:朴实淡雅、高洁傲岸,而不为世人理解;满腹才华诗词一流,却不被世人赏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