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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上海的情形看来,今年又似乎是清洁运动年了。起初,是禁止随地吐痰,接着是防疫,现在,又要来一次大规模的所谓清壁运动。

清壁运动,就是要把上海市街的墙壁刷新一下,把那些“不准小便”之类的标语和漫画以及“五淋圣药” 的广告洗净。说文雅一点这是为了 “保持市容之整洁”,如果粗率一点说,那又叫做“粉饰” 。

粉饰,自然不是坏事; 甘愿把污泥涂在自己脸上的人既不会有,就是要煤矿工人把身子洗得和自己的一样白,也并不能算做过错。问题是: 人们为什么总是满脸灰呢? 煤矿工人,是否真的可能天天把身子洗得白净呢?

于是,问题就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了。

有了衣服穿的人,才能讲到整齐,有了饱饭吃的人,才能讲到口味,这些都是很浅近的道理。我们常常看到街头的乞儿,津津有味地喝着别人剩下的发酸的汤水,卫生诚然不卫生,但他们却决不是欢喜喝这样的,他们一定还有比卫生更重要的问题存在:他们是因为“饿”。不先从“饿”上去求解决,而只是要他们不喝汤水,这恐怕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吧。

这是就整个清洁运动说,再看清壁运动,又何尝不是一样。

把墙壁弄成龌龊斑斓,我想决不会是中国人的天生习惯,这种看法,是和外国把中国人的辫子小脚看成是天生蛮性同样的。我曾经在一个工人区住过一些时候,那是夏天,初搬去,看到房子内粉白的壁上,到处涂着臭虫的血迹,真是恶心极了。我马上买了些白纸糊起来。但是,天,你想这是怎样的一幢房子啦,这完全是臭虫的世界!一到晚上,壁上的臭虫便成群结队地蠕动着。你应该怎么来应付呢?除了用手指向壁上乱涂,你还有什么办法?不上几天,白纸上,又自然涂满了斑斓的血迹,而自己也就好象成为习惯了。

壁上的血迹,是因为臭虫才有的,臭虫的产生,却与住房子的人跟房子周围的环境有着密切关系,单是清壁,有什么用?

退一步说,就是清壁运动完成了,又哪里可以“保持市容之整洁”。整洁,是应该从社会的整体说的。一幢破败的房子,如果只是粉一粉墙或是修一修窗子,自然掩不住它的破败。那么,大减价的广告,倒闭了的店面的封条,难道不是破坏“市容之整洁”的吗?到处向人伸手的乞丐,徘徊街头的野妓,这些最“不堪入目”的活动广告,难道也不是破坏“市容之整洁”的吗?我们虽然也曾看过不准关店的禁令,看到大捕野妓的巡捕,这与实际是无关的,一切一切,依然是那样的斑斓满目。

现在,据我看,就是“粉饰”也已经成为不容易的了。

(198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版《夏征农文艺散论集》)

【赏析】

这篇杂文的风格是平实深刻。

锋芒毕露,嘻笑怒骂,幽默风趣,固然是杂文常见的特点,但也并不是非如此不足以成为好杂文。《谈“粉饰” 》就是以平实深刻见长。很明显,这篇杂文是侧重于分析说理,而不是侧重于揭露。作者把所要讲的问题都放在事理的天平上加以衡量,揭示出是非。

这篇文章谈的是当时上海的“清壁运动” ——清洁运动。这在那灾难深重、民不聊生的年代,的确只是对现实黑暗的粉饰。但作者没有简单地对那个运动加以否定,而是去加以分析。首先是分析清洁问题。作者先肯定讲清洁“不是坏事”。但有很多人流落街头,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要他们去讲清洁整齐,那是白说。因为他们不是不想讲,而是讲不起。这种两面分析,就很能折服人。文章又分析“清壁运动”,指出: “把墙壁弄成龌龊斑斓”,并不是我们天生的习惯,而是环境所迫。臭虫满墙,无人过问,墙壁又岂能保持干净! 市容整洁也不是光粉刷墙壁的问题。街道上,乞丐成群,野妓打堆,墙壁刷得再白,市容也还是不得整洁。警察去抓,又岂能奏效?根本的问题是人们要吃饭、穿衣。这样的分析,入情入理,不由人不信服。读了文章,读者当然会想到: “清壁运动”只是在粉饰黑暗,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却是消灭社会黑暗。

因为文章采取平实的分析说理的方法,所以文章中虽没有激烈抨击的言词,也没有尖锐讽刺的笔调,却同样具有很强的战斗性。折服人心便是战斗力的表现。但文章并不缺少生动活泼。这是因为作者善于抓取生活典型事例。如“不准小便”的标语漫画、“五淋圣药”的广告,臭虫、野妓等等,抓住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生活现象,使行文增加了活泼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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