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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于垃圾堆中拾得一叠纸,纸已敝旧,纸上字迹歪斜,如蛇蝎走。仔细辨认,原来是林彪、“四人帮” 的手抄秘本《罗织罪状大全》中的几页,专讲“上纲法” 的。捧读之余,心惊肉跳。倘非敢于公然践踏人类正常逻辑之徒,谁能使用此法? ! 急为刊布,以警世人。原作无题,题目是我加的。

披金拣沙法

施行此法,要善于在无量数真、善、美中找出假、恶、丑。比如,一匹白马身上有一根黑毛,一亿匹就有一亿根黑毛。把无量数白毛隐去,把一亿根黑毛凑在一处,不难造出一匹黑马。一位姑娘的脸上有一个雀斑,一亿姑娘就有一亿个雀斑。把一亿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隐去,把一亿个雀斑凑在一处,可能有磨盘大。然后指给人们看: 什么西施,什么杨贵妃,原来是这样的母夜叉、丑八怪! 剥掉画皮,露出本相。

【口诀】

披金拣沙手段高,

不怕罪证找不着:

一年话有十句错,

十七年间二百条。

无中生有法

施行此法,诀窍是在“无”字上狠下功夫。你说“要浇香花”,但你没说“要锄毒草”;你没说“要锄毒草”,你就是鼓励放毒草,就是主张让毒草自由泛滥。你说“人必须吃饭”,但你没说“人必须革命”;你不说“人必须革命”,你就是放弃革命,背叛革命,你就是主张地主、资本家卷土重来,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你的丑恶嘴脸,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口诀】

无凭无证也无妨,

全凭无字做文章:

于无云处叫下雨,

于无赃处巧追赃。

古今焊接法

施行此法,要敢于魔术般地缩短时间,用一种离奇的焊接术把古今硬联在一起。比如说,把鬈发美女的头焊在恐龙的长脖子上,把喷气发动机装在孔夫子的车子上。你说五百年前某州某县的老百姓吃树皮,你就是说五百年后的今天所有的省所有的县所有的老百姓都吃树皮。你说二百万年前一位猿人叹过一口气,你就是说二百万年后的今天一切现代人都在叹气。你的借古讽今、含沙射影的鬼蜮伎俩是骗不了人的。

【口诀】

神行缩地失真传,

而今新法缩时间:

古人面上两行泪,

流过人间五百年。

抽象取义法

施行此法,妙在抽筋拔骨,从有血有肉的躯体中抽出并不存在的幽灵来。在春天刮起扬沙折木的老黄风的时候,你骂一声: “妈的,这春天! ”于是舍去讲话时的具体条件,把这句话“抽象” 出来,你就是诅咒一切春天,你就是妄想焚花斫柳、烹莺煮燕,让严寒回潮。你的险恶用心,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吗?

【口诀】

抽象取义办法强,

具体条件管他娘!

咬牙挤眼擤鼻涕,

从此条条能上纲。

漫天类比法

施行此法,要巧于强拉硬扯,随心所欲地作荒唐的类比。你长胡须,耗子也长胡须,你就是耗子的本家。你在床上睡觉,臭虫也在床上睡觉,你就是臭虫的同伙。你咳嗽,刺猬也咳嗽,你就是刺猬的应声虫。你为了杀鸡在磨刀,十万八千里外爪哇国的一座古庙里有个强盗也在磨刀,你就是同强盗狼狈为奸,图谋杀人越货,你也是一个江洋大盗。如若不然,何其相似乃尔!

【口诀】

毫不相干怕什么,

黑线相牵凭我说:

鸡和鹞子同生翅,

鹞子准是鸡大哥。

去真存伪法

施行此法,奥妙在于指真为假,将假作真。象魔术一样,说它有就有,说它无就无。你说“注意防火”,其实“防火”是假,要放火是真。你为太阳唱赞美诗,其实赞美太阳是假,咒骂太阳是真,在你的赞歌背后掩藏着几亿吨超级炸药,妄图一举炸毁太阳。你是个货真价实的阴谋家、野心家!

【口诀】

真真假假假真真,

真假全凭两片唇。

说你假来真变假,

说你真时假也真。

编余赘语

还有几段,如“斩头去尾法”、“黑白颠倒法”、“火箭拔高法”等等,有目无文。大约是因为上述诸法如通,即可举一反三,不言自明矣。最后一页讲的是“使用须知”,可惜纸已发霉,字迹漫漶,只剩数语可读,道是: “欲诸法生效,须用万斤铁锁锁住被批判者之口,使之不能申辩。专政必须全面,锁口理所当然”云。

呜呼!浩劫虽消,当思痛定之痛;前车足鉴,愤揭百丑之形。愿子孙万代,永绝此患!

(《人民文学》1979年第8期)

【赏析】

有人说,读刘征的杂文,“有一种轻松感,又有一种沉重感”。的确如此。

说有轻松感,是因为他的杂文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幽默和机智,出语俏丽,又辅之以诗的情味和韵律,读来美不胜收。这篇杂文在这一点上体现得尤为鲜明。我们对“四人帮”的胡乱上纲,践踏公理,都有切肤之痛,回想起来,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在作者的笔下,将这一严肃的、甚至是令人涕泪交零的内容,表现得幽默生动,妙趣横生。“一位姑娘的脸上有一个雀斑,一亿姑娘就有一亿个雀斑。把一亿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隐去,把一亿个雀斑凑在一处,可能有磨盘大。然后指给人们看:什么西施,什么杨贵妃,原来是这样的母夜叉、丑八怪!”“你长胡须,耗子也长胡须,你就是耗子的本家。你在床上睡觉,臭虫也在床上睡觉,你就是臭虫的同伙。你咳嗽,刺猬也咳嗽,你就是刺猬的应声虫。”读了这些妙语连珠般的语句,你会觉得好象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敏感部位,难以忍俊。还是老作家秦牧说得好: 作者用讽刺和幽默这只奇妙的手,搔到了我们“精神上的膈肢窝,使我们忍不住微笑和大笑。”

但笑并不是目的。讽刺和幽默是战斗的武器。好的杂文在让人发笑之余,总是给人以深深的触动和启迪。《 “帮”式上纲法》就是这样。作者以真实为美学的基本原则,将“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事物和感受赤裸裸地揭示给人们看,催发人们思索和顿悟。凡是“文革”的过来人都知道,作者所写的“披金拣沙”、“无中生有”、“古今焊接”、“抽象取义”、“漫天类比”、“去真存伪”等“上纲”方法,虽然今天看采类似荒诞,但在当时却是很真实的。正如鲁迅所说的: “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 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 (《什么是“讽刺”? 》)作者的本领就在这“特别一提”上。

刘征是杂文家,又是诗人。他曾在一首诗中披露过他的为文之道: “护仓须灭鼠,树蕙必殳荆。辣讽缘深爱,鸮鸣有凤声。”(《<清水白石集>后记》)他对丑恶事物的讽刺和揭露十分尖锐,但对人民又怀着真诚的爱。所以,他在作品结尾大声呼告: “呜呼!浩劫虽消,当思痛定之痛; 前车足鉴,愤揭百丑之形。愿子孙万代,永绝此患! ”这种憎爱分明的强烈情感,给作品注入了一种美感力量,使人读后既感到轻松愉快,又感到思想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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