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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能见到对自己的吊唁或追悼那该多快慰啊!魏贤踏着月光回家的时候这么想。十分钟以前,在铁道边,他遇上了本村的全福,并叫了他一声。那小子惊诧而恐惧的神态使魏贤感到惊奇!全福战战兢兢地说了句 “你不是死了吗? 家里正闹呢。”就匆匆攀上了火车,留给他一个比活见鬼更害怕的眼神。“我活着,你怕什么?”魏贤颇不以为然。
他是半月以前同丝织厂的采购员出差,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遭遇了洪水,他们都被卷进漩涡,冲散了。采购员水性好,无疑是逃生了,回来为他报了丧。然而他并没有死,两个船夫救了他。
家里正怎样闹呢? 媳妇和孩子们哭死哭活?可能。朋友、同事,会用沉痛的哀悼和隆重的葬礼告慰死者的。来的人很多,挤满了屋子、院子。院子虽然宽绰,摆花圈要占去很大一片地方。这使他感到欣慰。尽管他当民兵连长的时候违反过政策,他还是有威望的。如今他成了社办企业的负责人,交际面大了,人们对待他的死也还会尽心的。全福说“家里正闹呢”,恐怕是少说了一个热字,这小子有点 “二百五”,像他爹 。他爹太倔了。那年自己带着民兵要刨他家房后面的槐树,老头子急了,扒光了膀子搂着槐树骂街,骂他这个民兵连长是土匪。他叫人把老头子捆起来,挨村批斗。想到这些,魏贤突然感到心上压了块石头,这些人是要痛恨我的呀! 听到我的死讯,怕是高兴坏了。
村里很静,地上铺满了树和房的阴影,月亮显得高远了。他推开家门,院落里的情景,使他想到已经开过了追悼会。他有点惋惜,在门口站了一会,缓缓地向深处走去。他这才看到了一盏油灯,一些花圈摆在摇曳着的油灯前面,为他默哀。倏地,他看到了自己——摆在桌上,披着黑纱,夹在镜框里的一张照片。似乎刮来一阵凉风,他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颤。顷刻间他想到了许多事情,生与死,善与恶,过去与现在……他的脸,他的流通着的血液,交织着神经的脸抽搐了几下,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北屋里嘤嘤的哭泣声,是他媳妇; 东屋里小声争吵,是他的三个孩子。北屋里似乎挤着不少妇女,不断有人说话。“想开点吧,哭也哭不活啦!”“是啊,孩子们都大了,能不管你? 再说还有乡亲们,有什么事你找我……”女人们的声音,声音好熟,又有点陌生。东屋里似乎人更多,大家七嘴八舌的。突然,有人捶了一下桌子,接着爆发了一声吼叫:“不商量商量怎么抚养你妈,就想着分财产,像什么话!”是全福他爹,这种声音和气势与搂着槐树骂街的时候一样,现在听来确使他震颤,使他惶恐,他没有勇气走进屋去,站在自己的“遗像”前面,悄悄地流下了眼泪,仿佛同过去的自己告别……
选自《北京晚报》
【赏析】
中国有句成语,叫“盖棺论定”,意思是说,当一个人生命的里程划上了句号,就可对其一生是非功过作出结论了。能否真的全面而公允地“论定”,这里且不去讨论,有一点是无疑的,这些评价、结论,对死者来说意义已不大了,他不再能看到,不再能听到,也不再能说声“Yes”或者“No”了。然而,事情总有例外,《告别》中的魏贤,因为一个完全合情合理的误会,竟“有幸”活着看到了人们怎样对待自己的“死”,由此领悟到他有生以来尚未领悟到的人生哲理,实现了人格的升华,“同过去的自己告别”,这就是小说的立意所在。
一个浑浑噩噩几十年的灵魂,何以在极短的片刻发生如此变化呢?这在常态的生活中是极不可能的。但是,当小说作者以其奇特的构思,将这个灵魂置入了特定的“高压反应罐”中,这一切就变得那么入情入理,具有充分的逻辑根据。活着的魏贤被人误以为死了,于是,便发生了他活着时本不可能发生的“闹”剧;可是被人误以为死了的魏贤还活着,于是,他便听到看到了他活着时本不可能听到看到的“闹”剧。小说从始至末,以戏剧的方式给魏贤渐次增加着压力,以主体的情绪组成作品的内涵。
作者把极其细腻的笔触伸进了主人公的内心深处,揭示出人物微妙的心理纹路。当魏贤得知自己的“死讯”后,开始是很轻松的,甚至很想看到一出喜剧,因此他觉得全福说“家里正闹呢”,本来是应该说“热闹”的。看来,做过民兵连长,如今又是社办企业负责人的魏贤,这辈子还没有真正严肃地思考过什么问题。可是,当他从全福联想起全福他爹,想起自己过去的胡作非为,想起世上可能有人乐意他死,他“突然感到心上压了块石头”。不过,这压力还是有限的,因此,当他回到家没能赶上追悼会时,还有兴致去“惋惜”。但是,当灵堂前肃杀的空气催逼他站在死魂灵面前,思考“生与死,善与恶,过去与现在”时,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庄严的、神圣的、凝重的压力,“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各种 “人” 如何对待魏贤的“死”,集中表现在小说最后一段,媳妇在哭,孩子在吵,妇女们在劝,而最为震撼魏贤心灵的是全福他爹的一声吼叫,把这篇小说的情绪推向了高潮,也形成了主人公心灵巨变的总的、根本性的契机。这本应该憎恨自己的老人的话语,以及他讲话时的“声音和气势”,足以促其深思,令其猛醒,催其奋起,使其更生。这片刻间的见闻,足以让一个麻木、蒙昧的灵魂死去,而让一个代表新的生命的灵魂开始重新思考人生,这,不是一个很神圣的“告别”吗?
活着的魏贤真的“死”去了,死了的魏贤果然复活了。然而,人生的“涅槃”都要到“死将至矣”才能实现吗?反之,“死将至矣”,就都能大彻大悟,从此走上人生的通衢,不再有“劫难”了吗?作者于结局处用了“仿佛”二字,正仿佛琴曲终了时奏响了一声突兀的拨弦,余音缭绕,余味深长。不过,魏贤毕竟有过这么一回了,而人生又能有几多庄严的告别呢?
短短的数百字小说,借人物心灵屏幕来展示现实人生,把对人生生存价值乃至对人性善恶的思考融注于艺术画面中,令人赞叹,给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