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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齐有个爱好,就是同在智力上或者学历上或者经验上甚至体质上不如自己的人交谈。

这天早晨,他从他的落地式收音机的短波广播中听到了一则消息:中国四川成都一带发生水灾。一下子,他变得非常自信。一到办公室,他就和坐在对面的老许谈了起来。

“喂,伙计,听说了吗?”这是他的开场白。

老许,是个又瘦又矮的中年人,一年到头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里,安分守己地打发时光。他老实巴交,不爱说话,一向孤陋寡闻,同时又很虚心,因此多年来,他一直是老齐的好朋友和忠实听众。

“什么事?”老许非常热心地侧过半边脸颊,好让耳朵处于最佳收听位置。

“四川发大水啦! 大,淹了四川多一半!”老齐说,表情丰富。

老许咂咂嘴,点点头。

中午,来了当天的报纸。老齐用手指一弹载有四川水灾新闻的报纸,说:

“怎么样? 登出来了吧!”那神态,仿佛这洪水是他一手策划的。

过了几天,老许病了。生活中的弱者连体质都是弱的。强者老齐决定去看看他。

老许确实病得厉害,躺在床上,不思茶饭。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老齐印象中的老许一直是这样病恹恹的。使老齐感到奇怪的是,老许床边坐着一位英俊青年。这个青年人眼熟得很,可是老齐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小伙子。

老许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子,演员。”

噢! 老齐想起来了! 这是一位电影新星。最近新出的几部故事片里都有他露面,还演过几个主角,晚报上还专门介绍过。他一边和影星握手,一边为老许居然有这么个侄子惊诧不已。

他们开始交谈。从旧影片的评价,到新影片的摄制,谈得很热烈。影星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几部正在拍摄的影片,又那样漫不经心地谈到了一个又一个影坛名流的名字:谢添啦、式常啦、晓庆啦、心刚啦、秀明啦、国强啦……

老齐听着,心里颇不得劲。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干巴巴地听别人口若悬河。瞅个空子,他也说起几部外国影片,以便使交谈的天平尽可能平衡一些,自己不要显得太轻了。

老许紧张地旁听,额角冒汗。他一会想用目光制止侄子的口若悬河,一会又担忧地观察老齐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自那天以后,老齐变得郁郁寡欢,仿佛自己的尊严被人扫荡干净了。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的情绪才见好转。

又过一周,老许康复了,即回单位上班。老齐又忙着给老许补课,讲了不少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新闻: 某部长微服私访,某会计贪污,某医院火灾……

老许听得很起劲,如饥如渴。

临结束时,老齐想起了什么,补充说: 知道最近要拍什么电影吗?听我告诉你。那天,我遇上一个当演员的朋友,我们不错,他说最近要拍……

老许一阵哆嗦, 脸色苍白,仿佛旧病复发,

老齐走出办公室,进了食堂,刚要买午饭,猛然想起那些影界消息都是来自老许那个可恶的侄子,不禁一阵脸红。

选自《人民文学》1983年第2期

【赏析】 

如果带着传统的人分善恶二极的观念解读《老许》,你会陷入困惑以致无能为力:这里没有我们通常所被劝导接受的人物性格即昭示其道德面貌的现象,似乎由于缺少切进人物深层的艺术表现,令我们因未能很快透过表象把握人物而感觉沮丧

但我们并不应就此失望,抛却努力,因为经验告诉我们,难于把握的背后很可能正意味本质的深刻。

对人物性格征象及其生成过程的考察,令我们发现,老许以及老齐的意义正在于这似乎被强化了的“趣味性格”之下。

老许的特征几乎是一目了然: 因缺乏自我意识,缺乏自信心而在生活中自然地处于从属位置。同时,这种从属地位又经由其具体的现实表现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人物自身的感觉,致使自我意识由缺失演化为沦丧。一个细节是很能突现老许对另一人物老齐的绝对依赖和情感崇仰的:他发现老齐眉飞色舞告诉他的“独家新闻”其实来自自己的亲侄之口,而且,他当时在场。“老许一阵哆嗦,脸色苍白,仿佛旧病复发。”哆嗦什么?哆嗦于他的发现,哆嗦于内心偶像的坍塌。一个主体意识被彻底葬送了的形象被推到我们面前,凿凿不移。

不应该忘记另一人物,撇开小说的标题,我们完全可以说老齐具有与老许同样的意义。

对老齐性格的匆匆扫描使我们发现,他似乎为映照老许而存在,他的充满活力,他的精神气无不昭示他的自信,他的主体人格力量。

但我们很快便看出他与老许的相通,他的虚弱的主体与老许的奴性性格正在深层达到了一致。

“老齐有个爱好,就是同在智力上或者学历上或者经验上甚至体质上不如自己的人交谈。”

“自那天以后,老齐变得郁郁寡欢,仿佛自己的尊严被人扫荡干净了。”

“老齐走出办公室,进了食堂,刚要买午饭,猛然想起那些影界消息都是来自老许那个可恶的侄子,不禁一阵脸红。”

作者的表现由总到分,步步逼近人物的性格内核。老齐的不自信延伸到后来已经昭然若揭。我们依稀可见宽松巨大的棉袍裹着的赢弱瑟缩的躯干。

老许在生活中拱手让出了主体人格。老齐则以姿态的高品位掩饰深刻的不自信,或者说,其夸张了的自信其实正是内在不自信的变态释放。

但是,如果我们把作品仅仅理解为老许们的悲剧,那么失之浅薄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事实上,我们在玩味他们二者的时候,不也同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们在生活中难道不是常常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忘却自身实践主体的意义,自觉接受人格神或非人格神的君临与训导(虽然“主体”一词相当频繁地见诸我们的表述)?

我们猜想,上述感悟才是得小说之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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