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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厂里他是老土地了,厂长、书记已不知换了几轮,可他依旧巍然不动,不但技术员的职称没动,就连那张墙角落办公桌的位置也压根儿没有挪过一点地方。他被人遗忘了,遗忘在那个角落里,究其原因,便是他这个人迂得厉害,无人能与他谈上三句话。
然而最近他在科里却成了新闻人物。先是他三代同堂一家五口住房面积9.8平方米,符合市里2平方米以下特困户要求,乌龟壳碰石板,石骨铁硬,分房名单上他是第一名。科里人说他,迂功到家,闷声不响发大财;接着是他提升了工程师,这是上面文件,按毕业年份划定的。于是厂里有人诅咒他: 垃圾瘪三拾到皮夹子。
果然,科里厂里的人说得对,如此的殊荣他是无福消受的。——他死了,在这紧要关头,他肝脏大出血死了。
于是工程师自然不用说,他在那分房名单上坚如磬石的第一名也开始动摇了。
当然,领导对此还是慎重的,专门开会讨论了他的分房问题。但是,赞成分与不分的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但是,会议全体通过了一纸措词漂亮的悼文。
这些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平时是从不进这种容不得二人并行的弄堂,登这种陡峭得必须手脚并用才能上去的楼梯的,当然也从不会猫着腰钻进这种洞似的门里去的!
这便是他的9.8平方米的家,现在成了他的灵堂。房里靠墙设起一张灵台,台上两支蜡烛,四盘祭点,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为了给这些吊唁的客人腾出空间,都站到了门外的楼梯上。唯有他的老母亲,也许是伤心过度,全然不理会这些客人的到来,独自默默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纸钱,颤抖的手不时蘸着腮边的泪水,一张一张地把纸钱放入身边的火盆里,那盆里的火苗忽而升腾,忽而微弱,使满屋里客人的脸色随之变化无穷: 明亮,晦暗,开朗,凄哀……。
突然,他老母亲禁不住哭出了声来,手里的纸钱一下全都抖落在火盆里。火苗被盖灭了,火变成了烟。呛得人们咳嗽不止,于是有人蹲下身去用东西拨那火盆里的纸钱。
忽然,人们都怔住了,这泛黄的纸钱上竟盖着鲜红的印章。这,原来是他进厂至今二十余年攒下的积休单!
啊! 啊! ! 啊………! ! !
选自《小说界》1988年第1期
【赏析】
作品通过“他”生前死后的不公正遭遇而触及社会问题。
由于理论和政策上的失误,我国知识分子的才智和创造力长期得不到社会的重视,致使陷入事业和生活的困境,这种本不应该在社会主义国家出现而恰恰出现了的事实,酿成现实中的许多悲剧。作品中的“他”,长期被“遗忘在那个角落里”,这不是“他”个人的或偶然的被“遗忘”,而是整个知识界的被“遗忘”,是历史的“遗忘”,显然是生活的再现。小说开头,素描式的淡淡几笔,就把主人公悲剧命运的社会背景勾画了出来。可贵的是,作者的笔触没有停留在被“遗忘”的过去,而把故事的主要情节,安排在党的政策的阳光雨露好不容易洒进“那个角落”的时刻,按理说,这时长期困扰着他的两大问题——事业(提升了工程师) 和生活 (列入分房名单第一名)——得到解决,可以一展身手为国效力,似乎是应该出现喜剧的时刻,“他肝脏大出血死了”——悲剧发生了。读到这里,读者的心不禁突然收缩。悲哀中更陷入深深的思考。
小说还着意设计在“他”死后家里设灵堂一节,并不惜笔墨,写环境,写人物,写家属,写客人,特别写“老母亲”的伤心情景,细细描绘,形象逼真,从而把悲剧气氛渲染得低沉浓重,凄然感人。作品如果在这里收束,也已产生了相当的震动效果。但作者又别出心裁地安排一个精彩细节:“老母亲”投向火盆的“厚厚一迭纸钱”,竟是“他进厂至今二十余年攒下的积休单”! 紧接着出现“啊! 啊! ! 啊……!!!”的奇特结尾,把悲剧一下子推向高潮,令人惊叹不已。一方面,“他”常年放弃节假日休息,全身心扑在事业上,积劳成疾,忘我献身; 一方面,却是那样艰苦的生活境遇,和痛苦的生离死别,连“他”死后“老母亲”想买一些“纸钱” 也买不起而不得不把“盖着鲜红的印章”的“积休单”充作“纸钱”,如此强烈的对比落差,惊心动魄,必然对社会产生震慑效应:知识分子待遇问题再不能停留在口头和纸头上了。
鲁迅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作品中的“他”,是新中国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不仅有知识,而且具有崇高的思想情操和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对社会贡献得极多,索取得极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默默无闻地献身于祖国的社会主义事业。这种推动社会前进的光辉精神,这种“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理应受到社会的珍视,爱护,然而事实相反,我们看到的却是不幸的悲惨的“毁灭”。通过“毁灭”,使人们震撼,惊醒,反思,特别是那些生前不关心知识分子,而惯于在死后通过“一纸措词漂亮的悼文”的领导,以及视正直无私为“迂得厉害”,而歧视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人们,更应扪心自问,受到党心和良心的谴责从而改弦易辙,这便是这篇悲剧作品的思想力量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