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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来指导我进修的教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讲师,姓周,据系主任介绍擅长于鲁迅研究。

周讲师身材高瘦硬朗但微显佝偻,从贴了块胶布的眼镜框里射出来的目光,温和而又迂执地盯着我,像一个钟表师傅观察钟表零件似的,盯得我真有点尴尬。我望了望系主任离去的背影,便向默视着我的讲师说:“周老师,今后请你多指教,我水平很差,人也还幼稚……”

说完话我神经上作好了接受周讲师温言细语的准备,不料他一开口,却几乎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用来和我作对面交谈的声音足足可以在几百人的集会上做讲演用:“哪里,哪里,互相学习!嘿嘿……水平差和幼稚都是不要紧的! 鲁迅先生说过,只要成长起来就好! 嘿嘿!”

周讲师的异常宏亮的声音和爽朗的态度,给了我一个好印象,不由得就和他多谈了一会儿。分手后我刚走了一节路,又猛听到他宏亮的声音在背后响。我以为他是在叫我,忙转过身去,却见他在和旁边另一个人打招呼,用的是同样大的音量:“你好! 你好!昨天下绵雨!我关节一直痛!……”他说话声音极大却很少用力比手势,相反,全身挺立,两手垂放腿边,活像一个仪仗队的军官在向外国元首报告。我心中不禁好笑,觉得摆闲话大可不必用那么大的音量,莫非他耳朵有问题,就以为人家也同样耳背?但这个想法刚一冒头,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了,因为刚才我很拘谨的小声说话,他都能听见,分明是耳聪目慧的嘛。

这以后不久,一天,我打了两瓶开水正走在林荫道上,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我猛吃一惊,差点将左右手中两只水瓶顷刻报销。我扭过头去,见是周讲师,贴胶布的眼镜闪着光,一脸牵纹的笑,虽是仲秋,两个耳朵上都已各戴着一个防冻的黑色耳套。他走近来,两手垂直,十分高兴地说:“好! 好! 你的论文我看过了! 进步很大!把鲁迅前期后期思想作对比! 的确看得出是从进化论到唯物论的飞跃!你把《野草》看做徘徊期很合适!但对艺术特点的分析,还不够大胆! ……”

他的教诲本是很真诚很中肯的,但由于他声音出奇地大,旁人都惊诧地望着我们。女学生们的眼光中还似乎带着怜悯的成分。这使我十分尴尬,好像我不是做了篇有关鲁迅的论文,而是偷了件鲁迅的什么东西似的。我慌忙仰起头对他说:“周老师,老师,您这会儿忙,我待会儿到教研室……找你请教。”说罢便逃窜似地走开去,窜了好远,回头去瞧,周老师还不解地立在那儿望我。

以后再打开水,我总要尽量绕开这条和周讲师住宅靠近的林荫道,以免再给人留下他当众训斥我的错误印象。从那以后,我就只远远地听见他在宿舍门口喊他独生儿子:“周——航远——”,那声音刚健嘹远,分外响亮,我一听见就觉得好笑。

但我不久就终于明白周讲师喉咙特大的缘由了。

这是一天晚饭后,我应约到他家去讨论论文。他的家安在据说修筑于一九三八年的一幢教堂式的老房子中。这幢楼,目前教职工、学生混合使用。周讲师家占着楼底潮湿的大约十四五平方。他用仪仗队的姿式和宏亮的声音热情迎我进屋,坐到一张堆满书本的木桌边,便开始讨论论文。我立即便感到此地说话、听话都很费劲,因为讲师家对门的邻居,正用四喇叭落地式收录机的最大音量,播放一个场面极为轰轰烈烈的电影故事,而楼上大概正有一群年轻人在消耗过剩精力,那声音像是在比赛弹跳,使楼板随时都好象有塌下来的趋势。

周讲师见我环顾周围,便笑着努力用压倒所有杂音的高声解释说:“这儿闹是不是?嘿嘿!习惯了就无所谓了!”说到这儿,他用手摸摸黑耳套,我方才明白他不到冬天就戴耳套的原委,顿时感到欲笑不能。他说:“对门住的电工一家,他业余承包修理收录唱机,随时都响。楼上是学生娱乐室,白天晚上都闹热得很!嘿嘿! 闹热一点也好!总比寂寞好啊!”

话音刚落,突然一双利爪闪电一般从周讲师身后猛扑上来,吊住了他瘦长的脖子。周讲师受过伤的眼镜倏然落到鼻翼下面,如杂技演员悬空倒挂的惊险动作。他一个趔趄,差点没连人带凳一同滚翻在地。我定睛看时,才见是讲师那约六岁的宝贝儿子,抱着一只大猫,从远方一个虎跳而来。这儿子模样除了没有一副眼镜外,完完全全是周讲师的缩影,尖下巴大嘴巴,只是多一层恶作剧的淘气神情。据说周讲师致力学业,耽误了青春,七八年前才由组织帮助解决了个人问题,结束了寂寞生涯,膝下只有这一个宝贝。这时,在周讲师并不真正动怒和他爱人真正动怒的联合喝斥下,宝贝儿子被母亲拖走了。但没一会儿就听见门外喧嚷之声大作,原来是讲师儿子出去后和对门电工儿子打醉拳打痛了,双方都用最大哭声表示委屈。于是在两家大人的齐声劝慰中,好不容易才使冲突暂得解决。我们松口气,才又继续谈论文。

然而,突然之间,刚镇静下来集中注意力的我,又被窗外一阵如同迎面驰来的列车的汽笛声吓了一跳,禁不住一个虎跳站了起来。周讲师忙笑着安慰我:“不怕得! 不怕得! 窗外是学校煤气锅炉房! 白天晚上都要放气!”我松了口气,不禁开口询问周讲师咋不另搬个安静住处,便于工作?他叫我放大点声音重复了一遍问话,脸上竟带了点少女似的羞惭,低眼说道:“没得眼子! 没得眼子! 嘿嘿,学校规定,娃儿得有十五岁才能分讲师级的正规住宅,我没资格,暂时就在这儿住着,等以后我航远满十五岁了,再搬也不迟!嘿嘿嘿!”

没等锅炉放第二道气和讲师儿子第二次袭击,我便告辞出来,手里捏着周讲师赠送的一本专著《鲁迅在围攻的喧嚣声中》,心中默想着这个写书教书的鲁迅的同姓家门在“围攻”的喧嚣声中的境遇,真是笑意和敬意同时升起。

不料回到学生新楼寝室里,我一开口说话,竟将同室的进修生小吴吓了一跳,站起来疑惧地望着我,说:“你……今晚喉咙安了扩音器怎么的?这么大声武气。”

我一愣,立刻就明白过来,拍着后脑笑道:“哎呀,简直不觉得,刚才在周讲师家就是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哦,怪不得讲师他……”

选自《现代作家》

【赏析】 

文章着重写周讲师嗓门大得惊人,这有什么可写的呢?一般人看来,人的嗓门大,不过是不良习惯或者声带与人不同而已,作者对此追根溯源,毫不放松,终于发现大嗓门中有文章,并以此为突破口,以一斑而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从周讲师大声讲话中,可见到教师生活的艰苦;从他大声讲话中,反映他对学生热忱、关心,诲人不倦;从他大声讲话中,表现他憨厚、爽朗的性格; 在嘈杂声中,他能够写出《鲁迅在围攻的喧嚣声中》一书,表现他身处逆境,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 在他大声讲话中,集中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境界和本质特征。生活现象是极端复杂的,要严于选择,并作深入开掘,这不仅需要毅力,更需要“识见”。“文章首贵识”(魏际瑞: 《伯子论文》)。“无识,则不能取舍”(叶燮: 《原诗·内篇下》)。有了识见,才能透过现象,反映事情的本质; 有了识见,才能选择最佳角度,以一当十,以少胜多。

反复渲染,制造悬念。对周讲师的嗓门,作者用反复的手法写道: 当“我”准备接受周讲师的教诲时,“不料他一开口,却几乎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的声音大得“足足可以在几百人的集会上做讲演用”。即使跟人家打个招呼,他也“用的是同样大的音量”。有一次,“我”打了两瓶开水走着,“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原来是周讲师在叫“我”,他音量之大令我“差点将左右手中两只水瓶顷刻报销”。经过一番渲染,他音量之大留给人们极为深刻的印象。周讲师讲话之声为何如此之大? 这不能不使读者产生兴趣,作者利用读者期待的心理,有层次地交待周讲师大声讲话习惯形成的原因。原来他长期被高声包围: 楼上是学生娱乐室,白天晚上都闹哄哄的; 对门住着一家电工,整天放着四个喇叭收录机的最大音量;家里孩子吵闹; 窗外的锅炉房经常传来放气声,平时讲话非得加大音量不可,否则别人怎能听清楚呢? 天长日久,竟练就一副大嗓门。这就使得读者不得不引起种种深沉的思索。

妙趣横生,语言生动。作者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比喻贴切,语言幽默。请读下面一段文字:

他的教诲本是很真诚很中肯的,但由于他声音出奇地大,旁人都惊诧地望着我们。女学生们的眼光中还似乎带着怜悯的成分。这使我十分尴尬,好象我不是做了篇有关鲁迅的论文,而是偷了件鲁迅的什么东西似的。我慌忙仰起头对他说……说罢便逃窜似地走开去……有意的夸张,突出了周讲师的可笑,“我”的尴尬,再加上恰当的比喻,便富有幽默感了。结尾也很波俏,写“我”在周讲师家呆了一回,回到宿舍“一开口说话,竟将同室的进修生小吴吓了一跳,站起来疑惧去望着我,说:‘你……今晚喉咙安了扩音器怎么的?这么大声武气。’”,用生动精炼的语言,反衬周讲师平时受到的煎熬。在他家里呆了一回,已使我说话的音量起了变化,可叹!可又感到可笑! 这是(含着一种)包孕着丰富内涵的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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