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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右边的那一条深沟里,散发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臭气来。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那里时,都皱起眉,捂着鼻子,但谁也没有闲心去弄个明白——到底是何秽物在作怪。因为天气太热,大约只有傻瓜才会在此逗留。

话还是不说绝了的好。那天中午,就有一位过路的胖青年停留了下来,只见他捂紧肥嘟嘟的鼻子,朝沟边走了过去,躬腰一看,禁不住大叫:“嘿呀,好大一只老鼠!”

匆匆来去的行人听得这一叫,也围了上来。许多只脑袋凑在一起,直直看去,果真是老鼠! 硕大的一只只,整整四对半! 在污水之中半沉半浮露出黑色的背脊,或显出浸得死白的脚爪。模样自然不堪入目,臭气简直可将人熏昏过去。

那位胖青年骂了起来:“太没名堂,丢死老鼠也不看个地方!”他边骂边以手当扇,扇着满是汗水的脑袋。

一位撑着阳伞、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马上接上腔:“五讲四美嘛,家伙! 查查看,倒看是哪个不文明的家伙丢的?!”

“对! 查查!”

围观者议论纷纷,非常同意穿工装的中年男人的意见。许多双目光开始向小街的四周扫视起来,恨不能一下查出这个可恶的人。

这条小街左边是一溜极长的危房,住家都早已搬迁了。危房里空空如也,自然是无人从里面丢出老鼠来。街右边呢。是深沟所在的位置。离深沟一米多远的地方,是一堵极长极长的围墙。

“唉,这去找谁呢?”

人们感到有些失望,开始嘀咕起来,渐渐地站不住了。

“慢!”一个掷地有声的字,猛然将众人喝住了。回头一看,是胖青年在喊。只见他那只当扇子的左手,劈刀也似地停留在空中,久久未动。两只机敏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围墙那边。

想走的人赶紧收住了脚步。穿工装的中年男人问得急促:“老弟,有何高见?”说罢,大方地将阳伞送到了胖青年的头顶。

胖青年自信地朝众人微微一笑,说:“这是明摆着嘛!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小街左边没有住家,不可能有人丢,而沟的这边——”胖青年果决地伸出一只胖而短的大手,朝围墙里面的一栋三层大楼指去,“据我分析,从一楼的窗户里将老鼠扔到这沟里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抛掷的路线,将会受到围墙大大高于窗户这个客观条件的限制。二楼呢? 从高度来看,无论他怎样丢,都不可能将老鼠丢进沟里。而三楼,则是抛掷的最佳位置,只要抛掷者产生了将老鼠扔进深沟的动机,那么,不论他怎样丢,都会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而这个人,必定住在三单元左边的那户!”

“啊——”众人对胖青年的这番精辟分析表示叹服,仿佛觉得是大侦探波洛来到了他们中间。

穿工装的中年男人激动地摇晃着阳伞,连连说:“老弟高见,老弟高见! 家伙……”

“三单元左边那户是谁? 把他喊出来。教训教训!”有人提议道。

“我晓得!”穿工装的中年男人叫了起来,“就是那个什么独身女作家!家伙……我早就听说了,她平时就邋遢得很! 屋里吃的、用的、穿的丢得到处都是,又常外出,老鼠不来才怪哩! 家伙,肯定没错!‘三步倒’一撒,老鼠们见西天……还不是顺手往窗外一丢,家伙……”他做了一个大幅度的丢掷动作,手指差点戳到胖青年的脸上去了。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又忿忿地议论起来。

“娘的,还是个作家哩!”

“这两天害得我吃饭都恶心……”

“管她什么作家造家,太没名堂了嘛! 叫她自己来闻闻!”

“喊她下来……”

胖青年抹着脸上的汗,说:“谁去喊?”

谁也不作声了。你看我,我看你,一阵沉默。

“伙计,你去喊喊吧。”终于一位老头指着穿工装的中年男人说。

“我? ……嘿嘿……家伙,”中年男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我婆娘等着我回去吃饭哩! 今天是八月三号,我生日,长尾巴哩……家伙!”说罢,将撑在胖青年头上的伞移开了,想走。

胖青年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也许是感觉到围观者的可悲,他一拍胸膛,挺身而出 :“我去!” 他沿着围墙,从那头绕过去了。

“好哇!”众人的兴趣更浓了,穿工装的中年男人也不急着回去吃生日酒了,大家要等着看一场不花钱的好戏。

等了许久,见胖青年从街头那边出现了。他慢慢地走来。众人急不可耐,纷纷迎了上去,问:“怎么样?她没敢来?!”

胖青年怎么也不回答。胖乎乎的脸上红红的,似乎在高炉旁烤了一下。他耷拉着脑袋,又慢慢地走远了,消逝了……

怪事! 出了什么鬼?! 莫非是那女人塞了一大把钱给他,堵住了他的嘴巴?穿工装的中年人有些火了,将衣一脱,把伞一收,一挥手:“走,看看去……家伙!”

众人见他带头,便拥拥搡搡地朝围墙那边绕过去了。一路匆匆地走着,转弯,进了墙内,上楼。来到三楼三单元左边的门前一看,见门上贴着一张发黄了的纸条,上面草书:

本人已调×省,有事者请来函,寄×省作协转我。

楠子 三月二十日

大家都像不识字似地怔怔地望着,只听脱掉工装的中年男人低声地嘀咕道:“……家伙……”

选自《青年作家》1984年第10期

【赏析】 

小说没有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严格地说可以认为没有情节,出现在作者笔下的仅仅是一幅用白描手法勾勒出来的 “众生相”——小市民“众生相”。他们有善良、公正、侠义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灵魂空虚、无所事事,精神麻木、愚昧自私。为了揭露后者并讽之讥之鞭挞之,作者很巧妙地使用了“剧场假相”效应,使作品表面呈现出一种吵吵嚷嚷的喜剧性场面,而“假相”一旦露出真相,这种喜剧性便急转而下,显示他们可悲可叹的本质,甚至触及到我们民族文化性格中可悲性的基因。

所谓“剧场假相”,就是认识主体有某个先入为主的见解,为了证明自己见解的正确,他往往只去寻找那些有利于该见解的事例,而对不利于该见解的事则视而不见。这本是中国文化性格的一大悲剧,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理论问题,而作者却用作品为我们作了一个形象的注解。胖青年,是一个既可爱又可笑的人物。他喜欢寻根究底,作实地考察,在别人对深沟里发出的臭味掩鼻而过时他能挺身而出,多少体现了他的 “公德心”。但是这一人性中值得肯定的东西刚一露端倪,作者就使“剧场假相” 发挥效应: 胖青年一口咬定死老鼠是三楼三单元左边那户丢的,并且寻找种种有利于这一推论的论据。他越振振有词,越显出其荒谬可笑。很显然,这种主观臆测是站不住脚的。尽管从地理环境的分析来看,胖青年的推理合乎情理,然而,有什么理由可以排除其他人将死老鼠丢进深沟呢?当胖青年大兴问罪之师,又悻悻然走远时,他留给读者的思索是深远的,这种“剧场假相”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身上不是随时都在发生吗?

如果说,作者对胖青年所体现出来的民族文化性格缺点的批评是善意的、劝谕性的讽刺的话,那么对工装男子的批评就不露声色但鞭辟入里。任意丢死老鼠,有害公共卫生,这种不文明的行为理应得到谴责,但是谴责者却从这面反光镜中照见了自己不光彩的灵魂。穿工装的中年人初始对乱丢死老鼠的人表示极大的愤慨,继而又在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似地促使别人去追查,恨不得使这场戏愈演愈烈,然而,由于他的调子最高,又熟悉三楼住户的情况,理所当然地被别人推荐出来去“问罪”。“看客”成了“主角”,便暴露出了这种“看客”心态中丑陋的一面。所谓“看客”,就是只要不直接关涉到我个人的眼前利益,那就算与己无关,权当看戏。工装男人本是抱着看戏的态度的,作为 “看客”他当然希望戏演得越热闹越好,但真要他当一回主角,他便即刻显示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欲寻找托辞溜之大吉。然而主角换成了别人,他又全然忘了自己的托辞,又心安理得地做起“看客” 来了。丢死鼠的行为固然要谴责,但是工装青年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代表国民劣根性的“看客”行为不是也应该同样受到谴责和摒弃吗?

小说在笑声和幽默声中展开,把人物的可笑之处描绘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让读者得到抑制不住的快意。“廓大一个事件或人物的特点,固然使漫画容易显出效果来,但廓大了并非特点之处却更容易显出效果。”(鲁迅 《漫谈漫画》)小说反映的是日常琐事,平时人人都能遇到,但不会给予注意,而一经作者的“廓大”,就取得了讽刺的效果。这些人物的可笑可悲可叹之处,也是一般社会众生相灵魂中不容易暴露的阴暗面。它催人惊觉,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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