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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当我朦胧醒来时,听见对面一男一女在说悄悄话。

“就怪你,我说早走几天,赶在除夕前到家……”

“可怎么走得脱呢! 连队猪圈塌了,总得有人张罗修呵; 小马的母亲来队,五十多岁了,几千里地跑来了,总得有人招呼呵; 还要排节目,安排战备值班,走访五保户,全连百十号人过年,啥不是事!”

“烦死了,你就不会唠点别的?!”

……

咣当一声,列车停站了。我揉揉眼睛朝窗外望,外面暮色迷茫。透过玻璃上薄薄的一层霜花缝隙,可以依稀辨出冷落在暴风雪中的票房和几个弯腰缩背的人影。风雪太大了,卷到半空中的雪粉不时地摔打在车厢板上,发出令人发怵的声响。

“快到平顶堡了。”我自言自语。

“平顶堡?”对面的军官似乎想起什么,朝车窗玻璃上呵了口热气,一只眼睛贴上去,瞄了瞄月台,“这么说,下站是中固了。”

“在中固下吗?”我问了一句。

军官摇头,笑笑,把视线移向身边年轻的女子。恋人?妻子?

“我们去开原。”她代替他说。

“探亲?”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把围巾的绒穗塞进嘴角。于是军官说了:“我们是回家旅行结婚的。”

“噢——”我知趣地把眼皮合上。蜜月里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也有过蜜月。

当周围涌起一片鼾声时,悄悄话又传了过来。

“你说,我进门时怎么叫?”“当然叫妈妈。”“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一下子多了个妈妈。我猜,她这会儿一定屋里屋外地忙乎,同时在想,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呢? ……”“第一个想的还是我。真的,不要嫉妒,她两年没见老儿子啦,我爸爸又早去世了。”“那今晚我们陪妈妈好好唠唠,一家人好好过个团圆年。我敢说,添了这么件喜事,老人家会比哪年过年都乐。”“……你说什么?”“我说添了这么件喜事,老人家会比哪年过年都乐。”

军官突然失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娟,我还是想在中固下车!”

“瞧你……”

“我一定要先在中固下车。”

“不行! 扔下我一个人,下车后孤单单地叫我怎么办?你妈妈我也不认识,我怎么去找呵! 再说,领导上不是让你过了年再去吗?”

“娟· 放我去吧! 你想想,那个人‘帽子’戴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今晚把喜讯儿送到,他说不定怎么高兴呢!他也有老婆孩子,说不定也有一个老母亲。”

新娘不吭声了。

“我给你开张‘证明’吧!”军官伏在茶几上,嚓嚓地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念给你听听: 妈妈,我要比小娟晚到一天,不能和您一起过除夕,请原谅! 我们部队有个国民党起义的老同志,二十多年前遭到冤案,遣送下乡,现在平反了。我先在中固下车给他送平反通知书去、好让他们全家过个快乐年。老儿子成伟。”

又一声“咣当”,列车停在一个荒野小镇。

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潮湿的眼睛,见军官使劲地握了一下新娘的手,三脚两步跳下车去。突然,年轻女子叫起来:“开窗!快开窗!”我急忙帮她把车窗拾起,只见她扯下脖子上的围巾,把头探出窗外,高喊着:“喂——把围巾带上! 围——巾!”

没有回音。暴风雪漫天漫地,凄冷的雪野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地奔跑着。在他前方的山坳里,有一片萤火虫一样的灯光。

选自《解放军报》

【赏析】 

视点,是作品中一个活跃的重要角色。通过它,往往可以导演出生动活泼的戏剧来。

这篇微型小说是通过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在火车上围绕除夕之夜是赶回家合家团圆,还是把平反喜讯送到“人家”,让素昧平生的人过个快乐年这一矛盾冲突,展示了当代军人“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品质,同时也反映了当代军人与妻子之间的相互理解。这一切,都由“我”这个与主人公同乘火车的旅客叙述出来,从“我”的视点出发,时而通过听觉——听悄悄话,时而通过视觉——目睹他们的行为传达出来。

小说开篇通过我于艨胧中听到的悄悄话,开门见山地把矛盾冲突推到读者面前。微型小说受着时间、空间的限制,对故事的推进不可能作全面、完整的叙述,对人物的形象塑造一般不作性格历史的显示,所以本篇把矛盾冲突置于在火车旅程这个特定时空的框架之中,借助几段对话的片断来刻画人物形象。读者从女的埋怨和男的解释中,不难看出他是一位事业心很强的人。接下去,又通过“我” 的视觉和插话巧妙地交代了他俩的关系及其此行的目的: 原来他俩是赶回老家度蜜月的新婚夫妇; 一方面由“军官摇头”的心口不一和“她代替他说”的描述,给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为下文军官坚持在中固下车,作了很好的铺垫。

接着,又通过“我”的听觉,听到一段小俩口别有情致的悄悄话。进一步把矛盾推向激化。这段话把新娘第一次欲见婆婆的羞涩、兴奋的心态展示了出来。从对话中我们知道他俩一个是未见过婆婆面的新媳妇,一个是两年没见妈妈的老儿子。作者从不同的方面这样写,意在说明这个“除夕”的难得和重要。所以她骄傲地对丈夫说:“我敢说,添了这么件喜事,老人家会比哪年过年都乐。”可“喜事”二字一下子提醒了军官,使男主人公联想到了什么。于是他说:“娟,我还是想在中固下车!”一个“还” 字使平静了的感情又掀起了波澜。在这里,一个要在中固下车,一个不同意。妻子对团圆年的向往看来要化为泡影,感情错位了,冲突尖锐了,矛盾激化了面对妻子坚决的态度和充分的理由,他完全应该依从她。然而,为了“在今晚把喜讯送到” 人家,他带着恳求的语调对妻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娟,放我去吧! 你想想,那个人帽子戴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今晚把喜讯送到,他说不定会怎么高兴呢! 他也有老婆孩子,说不定也有一个老母亲。”军官这段话既是释悬,又是刻画人物形象的重要一笔。

在“我”的听觉中,“新娘不吭声了” 这句叙述交代了妻子因丈夫的开导,已经慢慢理解了丈夫的行动,也有力地表现了一个军人妻子的宽广胸怀。从以上两段悄悄话中,我们已经知道妻子对丈夫的爱是多么的真切,以至于不愿丈夫离开自己。但当她理解了丈夫的事业后,就由埋怨、反对到理解、支持。于是结尾写了她的一个动作和一句话,“只见她扯下脖子上的围巾,把头探出窗外,高喊着:‘喂——把围巾带上! 围——巾’!”这是从心灵的相通到用外在动作来进一步展示妻子对丈夫的理解和爱。

这篇小说把视点放在运行中的火车上,通过一位陌生的同路人旅客“我”,以所见所闻的方式叙述出来。起着某种贯穿联合作用。同时,又通过“我”视点的感情色彩逐步加深表示出作者的倾向。开始陌生、冷静、客观; 继而有所了解,赞赏,肯定; 最后看到形象高大,产生崇敬之情。而这感情的发展和深化,也往往与读者相同步。作者的视点与读者的再现想象发生同构式的共鸣,这就是这篇作品的特殊艺术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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