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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间,同大队失散之后,郝摇旗走错了路,向南冲去。等接近曹变蛟营盘时,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后追兵很多,想回头重寻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无计,忽见曹变蛟的营盘与马科的营盘中间守兵正在调动,他率领百余人呐喊一声,杀了进去。曹变蛟的麾下将士虽然比较精锐,但是他们正在调动人马驰援左右战场,没有想到会有敌人向他们自己的阵营冲来,而郝摇旗的一百多名将士又都是抱着必死决心,勇猛异常,所以竟然被郝摇旗冲乱了阵。等敌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想把郝摇旗包围起来,这一群不速之客已经猛冲猛打地穿营而过。官军追杀一阵,因为地形复杂,终给郝摇旗逃脱了。
郝摇旗逃出以后,还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乡兵混杀一场,只剩下十几个人。他本来想从龙驹寨奔往河南内乡境内,但因乡勇和官兵把守甚严,无机可乘,只好折转向西,按照闯王在突围前的指示去商洛丛山中寻找闯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陆续收容了别的队里溃散出来的弟兄,所以来到杜家寨时已经有一百多人,步骑都有,武器不全。郝摇旗一向跟李自成的作风不同,在平时就不喜欢严格纪律,何况是打了大败仗。他在从龙驹寨向这边来的路上,只要有机会抢到粮食他就抢,所以不但带来了一百多人,还带来了不少粮食。
李自成还没有走下山脚,就遇见郝摇旗上山来见他。一碰面,自成抓紧他的双手连连摇着,大声说:
“哎呀!摇旗!我日夜都在挂心着你的下落!”
“怎么样,李哥?我不但自家回来,还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回来,大将中就只剩下刘明远一个人还没下落。”
“老营跟嫂子呢?”
“也还不得音信。”
“别担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两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关一带官军还没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脚跟,另外派人去探听老营下落。”
“官军能挡住咱寻找老营?哼,连曹变蛟的营盘咱还冲进冲出,别人还能挡住咱?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畴、孙传庭咬不了我郝摇旗的屌!”
自成笑着说:“莫性急。等咱们到了商州西乡再商议吧。”
谈话之间,刘宗敏、李过、袁宗第和田见秀都来了。大家一起到破庙中,看了看回来的将士。自成叫亲兵取来了金创药,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来。他带着田见秀、李过和几个亲兵动手帮医生洗伤,上药,包扎,忙了一阵。郝摇旗没有动手,站在一旁只是笑,有时向左右的将士们挤挤眼睛。等自成忙过一阵,郝摇旗拉着闯王的手,笑着说:
“李哥,怪道老八队的弟兄们愿意替你卖命,打散了都愿回来,原来你待他们比亲手足还亲哩!”
这天黄昏,郝摇旗把李自成、李过和田见秀留下吃饭。袁宗第和刘宗敏因身上的金创未愈,早已走了。郝摇旗从路上带来些牛肉、豆腐。他吩咐亲兵炒了一小瓦盆子端上来,放在桌上,雾腾腾地冒着热气。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儿巴掌那么大的方块子,放了些大葱大蒜做佐料,少油无盐。亲兵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粗瓦碗,随即又拿来一个装酒的葫芦。郝摇旗右手夺过酒葫芦,左手端起闯王面前的粗瓦碗,大声说:
“李哥,咱弟兄们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团聚一起啦。孙传庭和洪承畴悬重赏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别说他们没有捉到你,连咱们一个重要掌盘子的也没捉到。在战场上他杀了咱几千人,咱也杀了他几千人。谁打败了?谁也没打败。要说咱们打了败仗,我郝摇旗的心中可不服!来,今天你开开戒,让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摇旗的几句话说得闯王和众将都大笑起来。李过笑着说:
“可是高闯王死后咱们各股头合起来,连眷属有十几万人,如今陆续回来的只剩下三四百人,没有回来的想着也不过千把人。虽然咱们不泄气,到底是倒了霉。”
“几百人还算少么?你叔侄俩起义的时候不是只有两三百人么?俗话说,树起招兵旗,不怕没有吃粮人。等咱们把闯王的大旗一树,人马会像赶会一样地四处奔来!”郝摇旗转向自成,又说:“李哥,你说是么?来,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岁以前本来是喜欢吃酒的,也有纵情豪饮、使酒任性的时候。近几年来,他在各方面日渐成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处处收敛,性情上有了很大改变。酒是轻易不饮了,要饮时也只饮一杯半盏,连青年时期的酒量也大减了。今天一则因郝摇旗平安回来,还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马,他心中十分高兴,二则大败以来将士死伤散亡殆尽,妻女均无下落,他的心中又异常烦恼,两种心情交织一起,所以也愿意陪摇旗吃酒。但是他夺着葫芦,只让倒给他三五口酒。摇旗也不勉强,笑着说:
“李哥,你这个人,名气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大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义军首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帐中姬妾成群,吃饭时还奏着鼓乐。你跟他比起来,你简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罗汝才的,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酒色之徒,缺乏宏图壮志,但是他听了摇旗的话以后却不说话,只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倒是李过心直口快,冷笑一声说:
“曹操虽然手下人马很多,可是到底没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气候!”
自成赶快说:“也不能这么说。曹操能够笼络住很多人,这就是他的长处,是他比一般人强的地方。”
郝摇旗已经替李过斟满一碗酒,替田见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让着大家说:
“咱们不谈他曹操、刘备,喝酒是正经。来,来,咱们来一个开怀痛饮!”说毕,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虽然郝摇旗也挂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面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过的酒量好,也善于猜拳,便伸出右手说:
“补之。咱俩划几拳,三拳两胜!”
李过刚伸出一识手来,却见他的叔父把头一摇,就把拳缩回去了。自成对摇旗和李过小声说:
“弟兄们都没有酒喝,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你们别大声吆喝,悄悄儿吃几口拉倒吧。”
郝摇旗吐一下舌头,缩回拳头,嘻嘻地笑着点点头,望着李过说:
“闯王说的是。咱们喝哑巴酒吧。”
就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问题,摇旗处处都好,就怕将来认真整顿起军纪来他有意见。他正在考虑着是否这时同摇旗谈一谈今后的一些问题,刘宗敏派一个弟兄来请他回后山去,他赶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见了宗敏以后,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个本村人探听消息已经回来了。这个人向北去走出几十里,因潼关县境内的乡勇还在到处搜山,盘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来说,潼关附近的老百姓谣传闯王和高夫人都已经阵亡,如今官军正在各处的死尸中清查他们的尸首,片目说在靠近河南边境的一个什么峪中找到了一个女尸,官军认为就是高桂英,首级已经割下来送往潼关,但老百姓说不可信。这个探事人还听说,如今各路官军云集潼关城外,总数不下五万,日内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畴已经先动身过河了。
听了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几年来在陕西各地同他们作战的比较精锐的官军差不多全要调往北京勤王,今后活动起来就不再那么困难了。忧的是,谣传桂英已经死了,真的?假的?说是死在靠近河南边界,按方向不是很对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