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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碎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于?”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①,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问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①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周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进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