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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来看他那双黑眼睛,看见他脸上的一种表情,它使她先是感到吃惊和惶惑,接着便突然微微一笑,这种甜蜜而迷人的微笑是近来她脸上难得出现的。他可真是个任性的坏蛋,但有时又显得多么好啊。她现在才明白了,他之所以来看她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急需的那笔钱。她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出监便急急忙忙赶来找她——虽然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她仍然需要钱,他便会借给她的。不过,尽管如此,如果她指责他,他还是要折磨她,侮辱她,不承认他自己有这种意图。他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家伙。难道他真对她有意,比他自己所乐于承认的还要有意些?或者他怀有某种别的意图?她想也许是后者吧。但是谁知道呢?有时他尽做些这样的怪事。
“不,”她说,“我们已经不会有挨饿的危险了。我——我弄到钱了。”
“但绝不是没有经过一番斗争就弄到手的,我敢保证。你是千方百计地克制自己直到戴上了结婚戒指为止吧?”
她尽量忍着才没有笑出来,因为她的行为竟被他这样一语道破了,但她还是按捺不住露出了一点酒窝。他又坐下来,称心惬意地伸开那两只长腿。
“好了,谈谈你的困境吧。弗兰克这个畜生是不是在他的前景方面让你受骗了?这样欺骗一个孤弱女子,真该结结实实揍他一顿。来,思嘉,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你对我是不应该保守秘密的。说真的,连你最糟糕的秘密我都知道呢。”
“唔,瑞德,你真是个最坏的——唔,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他倒不完全是欺骗我,不过——”她突然变得很乐意表白自己了,“瑞德,只要弗兰克能把人家欠他的账都收回来,我也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不过,瑞德,你知道有五十来个人欠他的钱呢,可他却不肯去催他们还。他就这样脸皮薄。他总说上等人不能对别的上等人干这种事。所以我们也许还得等好几个月,也许永远拿不到这些钱了。”
“唔,你要这些钱干什么用呀?难道你非得收回这些钱才够吃用吗?”
“那倒不是,不过,唉,事实上我目前就需要用点钱呢。”一想起那个木厂,她的两眼就发亮了。也许——
“要钱干什么?还要付更多的税?”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因为你正要笼络我借给你一笔钱呀。唔,我了解你的这套迂回战术,而且会借给你的——也不需要你不久前提供的那种迷人的抵押品,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当然,你要是坚持,那也未尝不可。”
“你真是个最粗鄙的——”
“根本不是。我只是想让你放心。我知道你会在这一点上担心的。当然不怎么厉害。但是有一点。我是愿意借给你钱的。不过我得了解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钱。我想我是有这个权利的。要是拿去给你自己买件漂亮的大衣或买辆马车,那我同意。不过,要是给艾希礼·威尔克斯买两条长裤,那我恐怕就得拒绝了。”
她突然大发雷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艾希礼·威尔克斯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一个子儿,即使他快饿死了,我也没法让他接受我的一个子儿呢!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有多自重,多骄傲!当然你不可能了解他,像你这样一个——”
“让我们别开始骂人吧。我也可以拿出一些骂人的话来回敬你,它们会跟你骂我的话不相上下。你忘了我一直在通过皮蒂帕特小姐了解你的情况。这位好心的老小姐只要遇到一个同情者是无话不谈的。我知道艾希礼从罗克艾兰回家之后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你甚至还容忍他的妻子守在他身边。这对你一定是个严峻的考验吧。”
“艾希礼是——”
“唔,是的,”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艾希礼实在是太崇高了,像我这种俗人又哪能理解他呢。但是请你别忘了,当初你在‘十二橡树’村跟他扮演的那个亲热镜头,我可是个感兴趣的见证人呀,而且从那以后有些迹象告诉我他始终没变。你也没有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那天给人的印象并不见得那么崇高。我并不认为他现在就能给人更好的印象了。他为什么不带着家眷自己出外去找工作,不再住在塔拉呢?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突然想到的一点,不过,要是你让塔拉还帮着养活他,那我是一个子儿也不借给你的。在男人当中,那些让女人来养活他们的人是非常不光彩的。”
“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直像个干农活的苦力一样在劳动呢!”她尽管非常生气,但一想起艾希礼劈栅栏时的情景,便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敢说,他所值的黄金和他的体重一样多。在制造肥料方面,肯定是把好手,而且——”
“他是——”
“唔,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承认他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我不能想象他会给你多大帮助。你休想让一个威尔克斯家的人成为干农活的能手——或者别的有用人才。他们这个家族纯粹是摆设。现在,消消气吧,别介意我对那位骄傲而尊贵的艾希礼说了这许多粗鲁话。我真奇怪连你这样一个精明而讲求实际的女人居然也会抱着这些幻想不放。你到底要多少钱,打算干什么用呢?”
她不回答,于是他又重复说: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用?看看你能不能做到跟我讲实话。讲实话和撒谎是会同样有效的。事实上,比撒谎好。因为如果你对我撒谎,肯定有一天我会发现,想想那该有多难为情。思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除了撒谎以外,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你对我的厌恶、你的脾气、你所有的那些泼妇作风,就是不许撒谎。好,你到底要钱干什么呢?”
瑞德对艾希礼的攻击使思嘉十分恼火,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去啐他一口,并把他提供借款的诺言对准他嘲笑的面孔毅然扔回去。她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可是一会儿那只理智而冷静的手赶快拉住了她。她勉强压住火气,设法装出一副文雅庄重的表情。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将两条腿伸到炉边。
“要是世界上有一桩事情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使我快活的话,”他说,“那就莫过于看到你的思想斗争了。我指的是原则和金钱之类的实际东西之间的斗争。当然,我知道你天性中实际的一面总是赢的,不过我要守在你身边,看看你那更好的一面是否有一天也会取胜。要是这一天果然来到,那我就得卷起铺盖永远离开亚特兰大了。有许多女子,她们天性中那更好的一面总是取得胜利的……好,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到底要多少,干什么用?”
“我也不大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绷着脸说,“不过我想买一家锯木厂——而且我想我能廉价买到。另外,我还需要两辆货车和两头骡子。骡子要好的,还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给我自己用。”
“一家锯木厂?”
“是的,要是你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一半的盈利给你。”
“我要个锯木厂干什么用呀?”
“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多多的钱。或者我可以给你的借款付利息——让我们看看,合适的利息是多少?”
“百分之五十算是相当好的了。”
“五十——啊,你是在开玩笑吧!不许笑,你这个鬼家伙。我可是一本正经的。”
“我正是在笑你的一本正经。我怀疑除了我还有谁能明白,你那张骗人的可爱面孔背后那个脑袋瓜里,究竟在转些什么念头?”
“得了!谁管这个?听着,瑞德,你看看这是不是一笔好买卖。弗兰克告诉我有个人有家锯木厂在桃树街,他想卖掉。他急着要现金,所以愿意廉价出售。现在这一带没有多少锯木厂,而人们盖房子的那股劲儿——嗨,我们就可以高价卖木材了。这个人可以留下,让他管理工厂挣点工资。这是弗兰克告诉我的。要是有钱,弗兰克自己就把它买下了。我猜想他原来是打算用那笔给我付税金的钱买这家厂子的。”
“可怜的弗兰克!一旦你告诉他正是你从他鼻子底下抢着把这个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你又如何向他解释我怎么借给你钱而不致有损你的名誉呢?”
思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一心想的是这个木材厂可以赚多少钱。
“嗯,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他总该知道你的钱不是从灌木林中捡到的吧。”
“那我就告诉他吧——嗨,真是,我就告诉他,我把我的钻石耳环卖给你了。而且我也的确准备给你呢。这就算是我的抵——抵什么品吧。”
“我可不要你的耳环作抵押品。”
“我也不要,我不喜欢这副耳环。其实,它们也并不真是我的。”
“那是谁的呢?”
她立即回忆起那个大热天的中午,塔拉周围那一片寂静,以及那个躺在穿堂里的穿蓝军服的死人。
“这是一个死人给我留下的。现在完全可以算我的了。拿去吧,我并不需要。我宁可把耳环换成现钱。”
“天哪!”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除了钱还想过别的没有?”
“没有想过,”她坦白地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双尖利的绿眼睛盯着他,“要是你也经历过我那一段,你也就不会再想别的了。我发现钱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决不打算再受穷了。”
她记起那火辣辣的太阳,她那晕乎乎的脑袋底下枕着的柔软红土,“十二橡树”村废墟后面那间小屋里散发出来的黑人气味,以及那时在她心里不断重复的一句话:“我决不再挨饿了,我决不再挨饿了。”
“总有一天我会有钱的,会有许许多多钱,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那个时候,我的餐桌上不会再有玉米粥和干豌豆了。我会有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绸子的——”
“全都是?”
“全都是,”她简单地回答,对他言外的挖苦之意甚至不屑脸红,“我要有许许多多钱,使北方佬永远休想将塔拉从我手中抢走。我还要给塔拉盖新房子和一个新仓库,还要买些耕地和好骡子,种上你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么多的棉花。韦德将永远也不会尝到他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时那种失望的滋味。永远也不会!他将获得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有我的全家人,他们也绝不会再挨饿了。我说到做到,每句话都算数。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一条猎犬。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提包党人想赶你走的事情。你也从来不曾挨过冻,穿过破衣裳,为了免于挨饿而不得不折断自己的脊梁骨!”
他温和地说:“不过,我是在联盟军部队里待过八个月的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在那里更能体会挨饿的滋味了。”
“部队!呸!你从来也没摘过棉花,除过谷草。你从来——不许你笑我!”
她嗓门一粗,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笑你的外表和实际有多么不同。我在回忆我第一次在威尔克斯家的野宴上遇见你的情景。那时你穿着一件绿衣裳,一双小小的绿便鞋,身边围着一大群男人,多么得意呀。我敢担保当时你连一块美元合多少美分也不知道。当时你的脑袋瓜里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去诱惑艾希——”
她把手猛地从他手底下抽开。
“瑞德,要是我们还想相处下去的话,请你一定不要再谈论艾希礼·威尔克斯了。我们总是为他争论不休,因为你压根儿没法理解他。”
“我想你对他是了如指掌的吧,”瑞德不怀好意地说,“不过,思嘉,要是我借给你钱,我得保留谈论艾希礼的权利,我爱怎么说他,便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决不放弃刚才说的那种权利。还有不少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事情我想知道呢。”
“我没有必要同你讨论他,”她简单地答道。
“唔,可是你必须这样做!你看,我掌握着钱袋口的绳子呢。等到你有了钱的时候,你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去这样对待别人嘛……显然你对他还是有意的——”
“我没有。”
“唔,从你这样急于维护他的模样来看,事情就更明显了。你——”
“我不能容忍让我的朋友受人讥讽。”
“那好,咱们暂时先不谈这个吧。他现在对你还有意吗?或者经过在罗克艾兰那段日子,他已经把你忘了?或者也可能他已经懂得欣赏自己那个十分珍贵的妻子了?”
一提到媚兰,思嘉的呼吸便开始急促起来,几乎忍不住要吐露全部真情,告诉他艾希礼只是为了保全面子才同媚兰在一起的。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
“唔,那么说,他还没有充分感受到威尔克斯太太的好处了?甚至监狱里的艰苦生活也没有减轻他对你的热情?”
“我看没有必要谈论这个问题。”
“我要谈,”瑞德说,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种低调,思嘉没有理解,但也不想听了,“而且,老实说,我就是要谈,并且等着你回答。那么,他还爱着你了?”
“唔,就算是又怎么样?”思嘉生气地嚷道,“我不愿意跟你谈论他,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的那种爱。你所知道的爱只是那种——嗯,就像你跟沃特琳一类女人搞的那一种嘛。”
“唔,”瑞德的口气显得温和了,“那么说,我就只能有淫欲了?”
“唔,你自己明白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谈论这件事了。原来我这不干净的手和嘴唇会玷污他的纯洁爱情呢。”
“嗯,是的——差不离。”
“我倒是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有兴趣——”
“瑞德,别这样讨厌了。要是你坏到那种地步,竟以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唔,这我倒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对这一切感兴趣呢。但是为什么你们之间就不曾有过一点不正当的关系呢?”
“要是你以为艾希礼会——”
“啊,照此说来,那是艾希礼而不是你在为这种纯洁性而斗争了。说真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轻易地出卖自己。”
思嘉又惶惑又气愤地窥视着他平静而不可捉摸的面孔。
“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好吗?我也不要你的钱,你给我滚吧!”
“唔,不,你是要我的钱的。那么,既然已经谈到这里,怎么又不谈了呢?讨论这样圣洁的一首情诗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既然其中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嘛。这样说,艾希礼爱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喽?”
思嘉听了他这番话痛苦极了。当然,艾希礼所爱的正是她的这些东西。正因为了解这一点,她才觉得生活还能忍受下去。她了解艾希礼很欣赏那些深深埋藏在她身上、惟独他看得见的美好东西,但是为了保全名誉,他只能够对她保持着一种遥远的爱。不过这些东西一旦被瑞德揭露出来,尤其是用他那暗含讥讽而平静得很能欺骗人的言语揭露出来,便显得不那么美好了。
“这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理想,以为这样一种爱在这猥亵的世界里是可以存在的,”他继续说。“这样说来,他对你的爱就没有一点点肉体的因素了?要是你长得很丑,没有这雪白的皮肤,情况也会一样吗?要是你没有那么一双让男人神魂颠倒、很想把你抱在怀里的绿色眼睛,他也会爱你吗?还有你那屁股一扭一扭、对任何九十岁以下的男人都带诱惑性的浪劲呢?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唔,我可决不能让自己的淫欲去冒犯呀!难道艾希礼对于这一切什么都没看见?还是说他看见了,但居然无动于衷呢?”
思嘉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艾希礼两臂哆嗦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张嘴狂热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离开了。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脸红,而脸红是逃不过瑞德的眼睛的。
“这样,我就明白了,”他说,声音里带有一点近似愤怒的激动,“原来他爱你,仅仅是因为你的心呢。”
他怎敢用他那龌龊的手指来搜刮秘密,使她生活中惟一美好而神圣的东西反而显得卑贱了。如今他正在冷静而坚决地突破她的最后一道防线,眼看就要得到他所需要的情报了。
“是的,他就是!”她一边喊,一边将她对艾希礼嘴唇的回忆推往脑后。
“我亲爱的,他恐怕连你有没有心都不知道呢。要是吸引他的果真是你的心,他就不必对你严加防范,像他为了让这种爱保持‘神圣’(我们可以这样说吧?)而努力做的那样了。总而言之,他尽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管它,因为一个男人毕竟不妨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而同时保持上等人的身份和仍然忠实于自己的妻子。不过,对于艾希礼来说,他既要保全威尔克斯家的名誉,又对你的肉体那样垂涎欲滴,那一定是很困难的。”
“你总是以你自己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
“唔,我从来不曾否认过我是贪图你的肉体的,如果你就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谢天谢地,我对名誉这类东西倒是毫不在乎。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到手我就拿,所以我用不着跟魔鬼或天使去搏斗。看你给艾希礼建造了一个多么快乐的地狱啊!我简直要可怜他了。”
“我替他建造了一个地狱?”
“是的,就是你!你的存在对于他是一种永恒的诱惑,但是他跟他家族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为了保全这些地方所谓的名誉,无论多深的爱情都可以抛弃。照我看来,现在这个可怜虫似乎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名誉来宽慰他自己了!”
“他是有爱情的!……我的意思是,他爱着我!”
“他真的爱你吗?那么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然后我们今天的讨论便可以宣告结束,你也可以拿到钱,哪怕你扔到阴沟里我也不管了。”
瑞德站起身来,将他抽了一半的雪茄扔进痰盂里。他的动作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夜里思嘉所注意到的一样,带有异教徒的放肆劲儿和受到抑制的力量,是有点阴险而可怕的。“要是他真爱你,他怎么会让你跑到亚特兰大来弄这笔税金呢?如果我让一个我所爱的人来干这种事,我便——”
“他不知道呀!他没想到我——”
“难道你就没想到过他应该是知道的吗?”他的声音里分明带有好不容易才压住的火气,“要像你说的那样,他真爱你,他就应该知道你在绝望的时候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哪怕把你杀了也不该让你跑到这里来找——不找别人偏偏来找我,真是天晓得!”
“不过,他真的不知道呀!”
“要是没人告诉他他自己就猜不出来,那便说明他对你和你那可贵的心根本不会了解。”
他多么不公平啊!好像艾希礼会猜别人的心思似的。好像艾希礼如果知道了便能阻止她来似的。但是她突然觉得艾希礼真是能够阻止她来的。只要他在果园里给她一丁点儿暗示,说总有一天情况会有所变化,她便决不会想来找瑞德了。在她临上火车的时候,他只消说一句温存的话,哪怕只表示一点惜别的爱抚之意,也会使她回心转意的。可是他只谈到了名誉。不过——难道还是瑞德对了?难道艾希礼真的不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吗?她赶快甩掉这个不忠的想法。当然,他没有怀疑她。艾希礼决不会怀疑她居然会想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艾希礼那么高尚,决不会有这种念头。瑞德只不过想尽力破坏她的爱情罢了。他正在想方设法要毁掉她所最珍重的东西。总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想道,她的店站住了脚,厂子经营得令人满意,她手里有了钱,那时她就得让瑞德·巴特勒为他现在加给她的苦恼和屈辱付出应有的代价了。
瑞德站在她跟前有点逗乐地俯视着她。那阵曾经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这一切到底与你有什么相干呢?”她问,“这是我的事,是艾希礼的事,可不是你的事。”
他耸了耸肩膀。
“不过有这么一点,思嘉,我对你的忍耐力抱有深深的不带个人成见的赞赏,而且我真不愿意看到你的精神在过多的重担下被压得粉碎。就说塔拉吧,它本身就是一副需要由男子汉来挑的重担。再加上你那位有病的父亲。他永远不会帮你什么忙了。还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现在你又有了个丈夫,或许还要加上皮蒂帕特小姐。即使艾希礼和他的一家不要你照管,你的担子已经够重的了。”
“他不用我照管。他帮忙——”
“啊,天哪,”他不耐烦地说,“让我们别再谈这个了。他帮不了你什么。他现在靠你,将来还得靠你,或者靠别人,直到他死。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很腻烦,不想把他当做一个话题来谈了……你到底要多少钱?”
她真想把他狠狠地辱骂一顿。他给了她种种的侮辱,迫使她将心里最宝贵的东西和盘托出,并放肆地践踏它们。经过这一切之后,他居然以为她还会要他的钱呢!
但是她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骂出来。要是能够傲然拒绝他的许诺,让他滚出店门,那该有多好呀!但是,只有真正富有的人和真正无所顾虑的人,才能这样痛痛快快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呢。只要她还穷,她就还得忍受这样的场面。不过,等到她有了钱——啊,多么美好而令人兴奋的一个想法!——等到她有了钱时,她决不忍受自己所不高兴的任何事情,也决不做她所不愿意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对人礼貌不礼貌也得看人家是否叫她高兴了。
我要叫他们全都充军到哈利法克斯去,她想,瑞德当然是头一个了!
想到这里,她高兴得那双绿眼睛闪出了光芒,嘴上也浮现出一丝丝笑影。瑞德也微微一笑。
“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思嘉,”他说,“尤其在你动什么坏脑筋的时候。只要能看看你那个酒窝,我就愿意给你买十三头骡子,如果你要的话。”
前门打开了,站柜台的店员走了进来,一边用牙签剔牙。思嘉站起身来,披上围巾将下巴底下的帽带系紧。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你今天下午忙吗?能不能现在就跟我去一趟?”她问。
“到哪里去?”
“我要你赶车带我到那家木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不单独赶车出城。”
“冒雨去木厂?”
“是的,我现在就要把木厂买下来,省得你变卦。”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响,竟把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店员吓了一跳,好奇地看着他。
“你难道忘了你又结婚了吗?叫大家看见肯尼迪太太同流氓巴特勒一起赶车出城,那可够你受了。要知道我是上等人家客厅里不接待的人呀。你难道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名声,胡说八道!我得赶在你变卦之前,并且趁弗兰克还没有发现我打算买,就把这厂子给买下来。别这样慢慢吞吞了,瑞德,一点小雨有什么关系呢?让我们快走吧。”
那个锯木厂!弗兰克每一想起它便要叹息一番,怨自己当初不该向她提起。她将自己的耳环卖给了巴特勒船长(不卖别人偏偏卖给他!)而且不跟自己的丈夫商量便把厂子买了下来,这已经很不对了,更何况她还不把厂子交给丈夫去经营。看来这真不妙。似乎她根本就不信任丈夫或他的判断力。
弗兰克同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一样,认为一个妻子总应该尊重丈夫比她高明的见识,应该全面接受丈夫的意见,而决不自作主张。他本来可以容许大多数的女人自行其是。女人就是这样一些有趣的小家伙嘛,对她们的癖好迁就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弗兰克的为人生来温和文雅,对于妻子决不会过分苛求。他会欣然满足一个娇小人儿的傻念头,最多只怜惜地责怪她愚蠢和奢侈。可是思嘉决心要干的那些事情,他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譬如说,那家锯木厂吧。当她带着甜蜜的微笑回答他提出的一些问题,说她自己准备经营这个厂子时,他确实吓坏了。“我自己做木材生意,”这是她的原话。弗兰克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刻他所感到的恐怖。她自己去做生意!这简直难以想象。在亚特兰大,没有一个女人做生意的。事实上,弗兰克从来也没听说过哪里有女人做生意的事。如果在艰难时世女人不幸要被迫赚点钱来贴补家用,她们也总是悄悄地干点适合女人身份的事情——如梅里韦瑟太太烤馅饼卖,埃尔辛太太和范妮画瓷器,做针线活和收留寄宿者或者像米德太太到学校教书,邦内尔太太教音乐。这些太太们在挣钱,但她们都像女人应该做的那样留在家里干活。可是,身为一个女人,却离开家庭的保护,冒险跑出来进入粗野的男人世界,同他们在生意上竞争,同他们厮混在一起,受人侮辱和议论……尤其是当她有一个能够充充裕裕养活她的丈夫,无需被迫这样做的时候!
弗兰克原先以为她只是逗逗他,或者跟他开个玩笑,一个不太得体的玩笑,但很快他便发现她真的要这样做,她果然将锯木厂经营起来了。她比他起得还早,赶车去桃树街,经常要到他锁上店门回皮蒂姑妈家吃完晚饭后很久才回家来。赶车到木厂去要跑很远一段路程,只有不赞成她的彼得大叔在护送她,经过的树林里又全是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兰克没法陪她去,因为那爿店占去了他全部的时间,但他表示反对时她只简单地说:“要是我不对约翰逊那个狡猾的家伙保持警惕,他就会偷卖我的木料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什么时候我能找到一个好人来替我经营这个厂子,我就不必这样经常到那里去了。到时候,我可以把时间花在城里卖木料了。”
在城里卖木料!那可是最糟糕的了。她确实时常从厂里腾出一天时间来兜售木料,遇到那样的日子,弗兰克就只好躲在店堂后面的黑屋里,生怕碰见什么熟人。他的妻子居然在卖木料呀!
人们对思嘉纷纷议论起来。说不定也在议论他呢,说他居然允许自己的妻子干这种不合妇道的行当。弗兰克在柜台上遇到一些顾客,听他们说“我刚才看到肯尼迪太太在……”,这时他真难为情啊!大家都尽力告诉他她干了些什么。大家都在谈论建造新旅馆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原来当托米·韦尔伯恩正在从另一个人手里买木料时,思嘉恰好赶车经过那里。她立即从车上爬下来,当着那些正在铺地基的干粗活的爱尔兰工人的面直截了当地告诉托米他上当了。她说她的木料质量更好又便宜,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在头脑里列出一连串数字,当即给他作了估算。她让自己插足于一群陌生的干粗活的工人中间,这就够失体面的了,更糟的是一个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中显示她那样善于算计。当托米接受了她的估算并给了她订单以后,思嘉仍不赶快乖乖地离开,却继续到处闲逛,同爱尔兰工头、一个名声很坏、凶狠的矮个子男人约翰尼·加勒格尔说话。仅这件事就在城里被议论了好几个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果然在这个厂的经营上赚了钱,而任何男人都不会因自己的老婆在这样不合妇道的活动中取得成功而感到自在。她也从来没有拿出钱来交给丈夫用在店铺上。大部分的钱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没完没了地给威尔·本廷写信,告诉他该如何花这些钱。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的修缮工作完成之后,她准备将钱作为有抵押的贷款放出去生利了。
“唉!唉!”弗兰克每当想起这一点便不胜感叹。女人根本就没有权利懂得什么叫抵押嘛。
这些天来思嘉满脑子都是计划,但对于弗兰克来说,好像这些计划一项比一项更糟了。她甚至提出要在她的被谢尔曼烧毁的仓库地基上建造一家酒馆。弗兰克倒不是什么戒酒主义者,但他强烈反对这个主意。当酒馆的房东是一种不吉利的买卖,一种不名誉的买卖,几乎跟出租房子开妓院一样不名誉。至于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因此思嘉对他那站不住脚的主张只报以“胡说八道”。
“酒馆总是最好出租的,亨利叔叔这样说过,”她告诉他,“租酒馆的人总是按时交租金,而且弗兰克,你听我说,我可以用卖不出去的次木料建一家造价低廉的酒馆,从中取得可观的租金,靠这些租金和厂里赚来的钱,再加上从抵押贷款中挣得的钱,我便可以再买几个锯木厂了。”
“宝贝儿,你可不需要再多的锯木厂了!”弗兰克吓得大喊起来,“你该做的是卖掉你已经有的那个厂。它已经把你累得要死,而且你知道找自由黑人在那里工作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
“自由黑人当然都是没用的,”思嘉表示同意说,但全然不理会他所暗示的她该卖掉厂子的话,“约翰逊先生说,他从来也不知道他早晨来干活时那一帮人是否都到齐了。你根本已无法再依靠黑人。他们干上一两天便不干了,一直等到工钱花光了才又回来。整个这一帮人很可能一下子全跑光的。我越看这个解放运动,越觉得它是犯罪。它简直把黑人都毁了。许许多多的黑人根本不干活,我们厂里能雇到的那些人也都是些吊儿郎当,得过且过,根本没有用的。要是你为了他们好,骂他们几句,打当然更谈不上了,‘自由人局’便会像鸭子抓无花果虫那样向你扑过来。”
“宝贝儿,你没有让约翰逊先生揍那些——”
“当然没有,”她不耐烦地回答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我这样做,北方佬就会送我进监狱了。”
“我敢断定你爸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揍过黑人一下。”弗兰克说。
“嗯,只揍过一回。有一次爸打了一天猎回来,黑人马夫没有把马擦干,挨了他的打。不过,弗兰克,那个时候不同呢。如今这些获得自由的黑人又是另一回事了,狠狠揍一顿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也许很有好处。”
弗兰克不仅对他妻子的观点和计划感到吃惊,同时对他们婚后几个月来她的变化也大为诧异。她已经不再是当初他娶她为妻时那个温柔甜蜜而富于女性的人了。在向她求婚的短短一段时间里,他曾经认为从她对生活的种种反应、无知、羞怯和娇弱来看,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现在她的种种反应却都是男性化的了。虽然她仍有粉红色的双颊、酒窝和迷人的微笑,但她说起话来,做起事来活像个男人。她说话的声音尖刻果断,她遇事立即下决心,没有一点点女孩子犹豫不决的样儿。她一旦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就像个男人似地通过最简捷的途径去追求,而不是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种躲躲闪闪和迂回的办法。
弗兰克并不是在此之前从没见过这种泼辣的女人。亚特兰大像所有南部城市一样,也有一部分有钱的贵妇人,她们是谁也碰不得的。没有人比得过那位矮胖的梅里韦瑟太太的威风,比得过文弱的埃尔辛太太的专横傲慢,也没有人比得过满头银发、声音很甜的惠廷太太,她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时真是机灵透了。不过,无论这些太太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她们所采取的毕竟还是女人的手段。她们始终对男人的意见表现得毕恭毕敬,且不管是否真正听他们的。她们讲究这种礼貌,显得听男人的话,这才是要紧的。可是思嘉只听她自己的;至于别人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她办起事来跟男人一模一样,这就难怪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了。
“而且,”弗兰克苦恼地想,“或许还在议论我,居然让她这么不守女人的本分。”
此外,还有巴特勒那个男人。他经常到皮蒂姑妈家来,这是最最丢脸的事。弗兰克一直讨厌这个人,即使在战前和他做生意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苦恼,当初不该将瑞德带到“十二橡树”村去,并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他之所以瞧不起瑞德,是由于后者在战争时期残酷地做投机生意捞钱,而且没有参军。瑞德在联盟军里服役过八个月的事只有思嘉一个人知道,因为瑞德曾经带着假装害怕的样子央求她不要向任何人泄漏他的这件“丑事”。弗兰克最最瞧不起他的是他抓住南部联盟的金子不放,而像布洛克海军上将和其他遇到同样情况的老实人,则将大量金钱都归还给联邦国库了。但是,不管弗兰克愿不愿意,瑞德仍是皮蒂姑妈家的一位常客。
表面上他是来看望皮蒂姑妈,而皮蒂小姐觉察不出什么,只能相信这是真的,因而对他的来访还洋洋自得。不过弗兰克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认为吸引他来的并不是皮蒂小姐。小韦德虽然对大多数人都显得很怕生,偏偏非常喜欢他,甚至叫他“瑞德伯伯”,这使弗兰克十分恼火。弗兰克不由得回忆起战争年代瑞德在思嘉身边献过殷勤,那时人们对他们便有过议论。他想现在人们对他们的议论可能更不像话了。弗兰克的朋友们谁也没有勇气向他提到这类事情,尽管对于思嘉办木厂的事有时直言不讳。但是他不免要注意到邀请他和思嘉吃饭或参加宴会的事情渐渐少了,来拜访他们的人也愈来愈少了。思嘉对她的邻居们大多不喜欢,就是她所喜欢的那几个人也由于厂里的事情太忙而顾不上去看望,因此关于很少有客人来访一事她并没有在意。但弗兰克却敏锐地感觉到了。
弗兰克一辈子受着一句话的支配:“邻居们会怎么说呢?”如今他妻子因一再无视礼节而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他对此毫无办法。他觉得人人都在非难思嘉,都在怪他容许妻子“有失妇道”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么许多丈夫不应该允许做的事情,可是照他的看法,要是他不允许她做,跟她争论,或者甚至批评她,那么一阵暴风雨就会劈头盖脸泼来了。
“唉,唉,”他无可奈何地想,“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容易发疯,而且会疯得更久!”
即使有时一切都很顺当,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在屋里独自哼着歌儿、充满深情又显得很调皮的妻子,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只要他说一声:“宝贝儿,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暴风雨便马上降临了。
只要她那双黑眉突如其来地在鼻梁上方皱成一个尖角,弗兰克便明显地哆嗦起来。思嘉具有鞑靼人的脾气和野猫的凶劲儿,一发作起来她就根本不顾自己说些什么或者多么伤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家里总是笼罩着阴云。弗兰克提早去店里,并且待到很晚才回家。皮蒂就像兔子找地洞躲起来似地钻进自己的卧室。韦德和彼得大叔退缩到车房里去,厨娘则留在厨房里克制自己不提高嗓门唱赞美诗。只有嬷嬷能沉住气,忍受思嘉的脾气,因为嬷嬷同杰拉尔德·奥哈拉和他的火爆性子打交道有了许多年,已经锻炼出来了。
思嘉也并非存心暴躁,其实她也很想成为弗兰克的好妻子,因为她喜欢他,而且对他为挽救塔拉所给予的帮助十分感激。但是他确实如此经常并且以如此不同的许多方式在考验她的耐心,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她决不能尊重一个听任她骑在头上的男人,可他在无论怎样不愉快的情况下对她或对别人总是表现得那么胆怯迟疑,这种态度她是无法容忍的。她本来也可以放过这些事情,甚至高高兴兴过日子,因为现在有些经济问题她已经在着手解决了,可是还有许多小事说明弗兰克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让她成为一个好生意人,这就又要经常使她生气了。
正如她所预料到的,弗兰克一直不肯去收别人赊欠的账,直到思嘉催了又催,他才带着歉意马马虎虎地去问了问对方。这种经历最后向她证明,肯尼迪家永远只能维持一种勉强过得去的生活,除非她决定亲自去挣钱。她现在才明白弗兰克只要在他那爿肮脏的小店里把后半辈子闲混过去,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根基还如此单薄,生活还得不到保障,而在当今乱世只有金钱才能防御新的灾害,因此多挣钱是非常必要的。
弗兰克在战前那些太平日子里也许能够做一个成功的商人,至于现在,她觉得他已古板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还在顽固地想按老办法行事,而这些老办法早已跟旧时代同时一去不复返了。残酷无情的新时代所需要的是侵略性,而这正是他所完全缺乏的。思嘉自己倒具有这种侵略性,也想施展它,不管弗兰克是否喜欢。他们需要钱,她正在挣钱,但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照她看来,弗兰克至少不应该去干涉她正在取得成果的那些计划。
由于她缺乏经验,经营这个新厂可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竞争比刚开始时更加激烈了,因此她每天夜里回家总是筋疲力尽,心事重重,而且烦恼不堪。在这种情况下,每当弗兰克带着歉意地干咳一声说:“宝贝儿,我可不会干这种事”,或者“宝贝儿,我要是你,就决不会干那件事”,这时思嘉只能按捺住自己不大发脾气,不过她经常是按捺不住的。要是他自己没有勇气闯出去挣点钱回来,他为什么还要找她的茬儿呢?而且他找茬儿的地方又尽是些可笑的事!在这样的年头,即使她干得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个不是女人所应干的木厂还在不断地赚钱,而这些钱又是他们——她自己、这个家和塔拉,还有弗兰克——所非常需要的!
弗兰克需要休息和安静。他所虔诚服役的那场战争已经损坏了他的健康,断送了他的财产,而且使他成了一个老头儿。对于所有这些,他全不后悔。经过这四年战争之后,他对生活只求平安无事,和和气气,周围是亲善的面孔,处处受到朋友们的赞扬。但不久他便发现现在家里要得到安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要让思嘉随心所欲,不论她想干什么都依从她。由于他感到疲劳,他便按照她提出的条件买了个安宁。有时他在寒冷的黄昏从外面回来,思嘉微笑着替他开前门,在他的耳朵、鼻子或其他某个不合适的地方吻一下,或者晚上在暖和的被窝里感觉到她的头睡意矇眬地偎在他肩膀上,那时他认为这个代价还是很值得的。只要思嘉能随心所欲,家庭生活便可以过得满愉快。不过他所得到的安宁是空的,徒有其表而已,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是放弃了婚后生活中他认为理当享受的一切。
“一个女人总得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家和家里人,不该像个男人那样在外面闲荡,”他想道。“现在要是她有一个孩子——”
一想到孩子他就微笑了,而且他经常在想孩子呢。可思嘉却直截了当地宣称她不要孩子,而孩子也很少是等在那里一请便来的呀。弗兰克知道许多女人说不要孩子,只不过是愚蠢和害怕罢了。要是思嘉有了孩子,她一定会爱他的,一定会像其他女人一样甘心情愿待在家里抱娃娃了。到那个时候她便只好卖掉那木厂,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女人都要有了孩子以后才觉得十分愉快,而弗兰克知道思嘉现在是不愉快的。虽然他对女人一无所知,但思嘉有时觉得不愉快这一点,他还不至于压根儿看不见吧。
有时他半夜醒来,听到身边有蒙着枕头的轻轻啜泣声,他头一次醒来感觉到她抽泣得连床都震动了的时候,曾惊恐地问过她:“宝贝儿,怎么回事呀,”可是她生气地一声斥责:“唔,别管我!”他就这样给顶了回去,从此再也不吭声了。
不错,有了孩子能使她愉快起来,而且会使她的脑子摆脱那些与她不相干的傻事。有时弗兰克独自叹息,觉得自己抓到了一只热带鸟,它一身光焰,色彩斑斓,但对于他来说,只要有只鹪鹩也就行了。实际上那会更好一些。
[1] 按《圣经·旧约》,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之兄。该隐种地,亚伯牧羊。因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而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为此该隐嫉妒,将其兄弟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