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0日上午9时27分，波兰总统莱赫·卡钦斯基从首都华沙飞往俄罗斯卡廷纪念馆的专机，正式开启了距离700多公里的特殊之旅。

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莱赫总统这次前往俄罗斯参加的纪念活动，曾是波兰历史上记忆时间太久，难以言说的一段沉重悲痛史。

1940年，在卡廷森林，有2.2万名波兰军官和知识分子被执行枪决。二战后的数十年间，由于种种原因，前苏联一直否认对卡廷事件负有历史责任。

直到2010年4月7日，为求得宽恕与谅解，俄罗斯总统普京，对着卡廷惨案纪念碑，单膝跪地，手持一个装有白色蜡烛的蓝色玻璃缸，向死难者表示深深哀悼，同时希望得到波兰民众的原谅。

不否认、不隐瞒、不躲避，普京勇敢面对本国历史上曾犯下的错误与罪恶，这一跪，跪出了姿态与责任，跪出了真诚与胸襟，让全波兰人为之动容。正是普京这一跪，连波兰国内强硬派也无比意外和感动，最终同意总统卡钦斯基开启俄罗斯之旅，参加一场举世瞩目的卡廷惨案纪念活动。

为保证总统专机旅途万无一失，专机选用图-154客机。该客机为三发喷气式中远程客机，也是一款广泛使用的俄式客机，至今仍为俄罗斯及其前苏联时期加盟共和国的主要民航客机。

此次总统专机驾驶员的组成人员是全波兰最优秀的四名飞行员。机上搭载的除了总统夫妇，还有波兰外交部副部长、国防部副部长、国家银行行长等国内政要，以及卡廷惨案遇难者后代，一行共96人。

图 | 波兰空难总统与其孪生兄弟

总统专机的降落地点，为纪念馆附近位于俄罗斯西部的斯摩棱斯克机场。该机场为俄罗斯军用机场，性能比民用机场更为安全稳定。为确保波兰总统专机万无一失，在总统专机降落之前，俄罗斯方面，已预先安排一小队安保人员到达机场，再次检查机场安全事宜。

可是，谁想天公不作美。就在这天上午十时四十分，在总统专机即将到达机场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斯摩棱斯克上空，忽然出现一片浓雾，驾驶能见度仅400米。对于飞行而言，这是相当低的数值，不适合客机降落。

另外，因为斯摩棱斯克是军用机场，这里的空管人员只会说俄语。总统专机上唯一会说俄语的只有机长阿卡尔迪乌什·普罗塔休克。

在与机场人员通电话后，阿卡机长得知因为大雾，斯摩棱斯克机场并没有为盲降设备提供的无线电导航着陆系统。这就意味着，阿卡机长必须要将飞机下降到100米左右的飞行高度，才能找到合适的跑道位置，然后再进行手动操作，安全降落飞机。另外，当时的气温是2摄氏度，气压993百帕，并不适合飞机盲降。

此时，阿卡机长理应秉着安全第一的原则，让飞机继续飞行，离开斯摩棱斯克机场，另外寻找备用机场安全降落。

可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阿卡机长最终的选择是，让飞机继续在斯摩棱斯克机场盲降。

选择盲降后，驾驶员只能依靠气压温度计和无线电高度计，对飞行距离及高度进行判断。由于斯摩棱斯克机场靠近山谷，因此导致无线电高度计反射回来的数值，实际上是机场附近山谷底部的深度。要命的是，机场位置却是在山谷前方的一块高地上。

因此，当飞机飞越山谷之后，便与实际地面无限接近。这时，飞机因为飞行高度越来越低开始警铃大作，阿卡机长后来尝试按下自动复飞键，等待飞机加足推力，再次飞升。

然而，斯摩棱斯克机场并没有装置自动复飞系统加大推力的信标，这时，飞机高度仪表盘上的数字开始急速下降，驾驶员已无法操控飞机，只能眼睁睁看着飞机径直撞向离机场跑道仅1公里之遥的一棵高度约11米的大树上。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在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斯摩棱斯克机场附近，于大雾弥漫中，附近居民清楚地看到，一股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

一声爆响之后，救援人员很快到达现场，眼前的一幕惨剧让他们不忍目睹。但见飞机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森林各处，飞机引擎和机身早已一分为二。飞机上包括波兰各界政要在内的88名乘客和8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所有遇难者均面目全非，没有一个人留下完整尸体。唯一被完整保存下来的是他们准备献给卡廷纪念馆的花圈。

原本是去哀悼70年前的遇难者，一瞬间，他们竟成了被别人哀悼的遇难者。那唯一保存完好的花圈，此刻，更像是他们献给自己的挽联。

飞机坠毁前，在机场附近的卡廷纪念馆，人人庄严肃穆地等待着波兰总统一行的远道而来。纪念馆外，弥漫着大雾的天气，给这场纪念活动，蒙上了一层忧郁悲伤的气氛。

可是，这一群在大雾中集体悲伤的哀悼者，怎么也不会想到，接下来还有更让他们无比震惊悲痛的晴天霹雳：

波兰总统的专机在斯摩棱斯克机场附近坠毁，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在难以接受的巨大悲痛之后，有关这场空难的各种恶意揣测开始甚嚣尘上。因为波兰总统是在俄罗斯领土上不幸遇难，越来越多的波兰人开始认为，这是一场俄罗斯策划发动的针对波兰总统的有预谋的刺杀行动，借此让波兰政局动荡；还有人认为这是斯摩棱斯克机场俄罗斯工作人员，通过实施有预谋的行动，故意让飞机失事发生空难。

因为两国之间积怨积恨太久太深，一时之间，各种政治阴谋论开始在波兰四处散播，影响恶劣。

为了自证清白，普京在空难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要求必须客观公正地调查事故发生原因。

随后，俄罗斯方面立即派出本国调查员，和波兰调查员一道，联合开展空难调查工作。在坠机现场的卡廷森林，他们和波兰调查员一起，在废墟泥泞中，小心翼翼地寻找一切和刺杀暗杀有关的蛛丝马迹，可是最后的调查结果是，在事故现场，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与人为发动爆炸有关的爆炸物或导弹残片。

接下来，波兰方面又有人质疑，明知有如此大雾，俄方机场人员为何仍执意指引波兰总统客机降落斯摩棱斯克机场，是否故意为之？

因为遇难者已死无对证，要全面真实了解飞机在大雾中降落的真正原因，只有通过解读黑匣子，方可真相大白。

这架图—154客机共有3个记录仪，座舱录音器和飞行记录仪均为俄罗斯制造，会留存飞机的性能数据及飞行员之间的对话；快速存取记录仪由波兰制造，同样记录有飞行数据，但只有波兰制造商才能读取。

如果两个记录仪记录的数据完全吻合，就证明飞机设备没有被人动过手脚，也能还俄方一个清白。

图 | 图-154 中程客机

找到黑匣子后，俄波两国的调查员立即开始对黑匣子中记录的数据和信息进行解读。就在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非黑即白的两种不同结果之时，最后解读出的内容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原来，那日在大雾中飞行的总统专机，早已明确收到俄方关于此处机场不适合降落的警告，并建议他们立即改飞备用机场，然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飞行员仍坚持要在斯摩棱斯克军用机场降落总统专机。

在对座舱录音器的解读中，可以清晰听到阿卡机长和另一个机上人员的完整对话录音：

“司长先生，外面有雾，现在的情况我们不能降落。我们可以试一试，但说不定还是办不到。”

对方回答道：

“那么，我们问题就大了。”

通过调查员的一番分析判断，最终确定，这个和阿卡机长对话的人，正是波兰礼宾司司长马里乌什·卡扎纳。

可是，作为飞机乘客的礼宾司司长，怎么会进入到只有机组人员才能够进入的驾驶舱呢？

而在这个面对大雾飞行和重要抉择的关键时刻，波兰官方政要的执意闯入驾驶舱，无疑对机长的正确判断与操作产生了致命干扰。

来自波兰官方的意见，最终让阿卡机长的尝试降落此地，变成了必须降落此地，因为他深知，如果违背波兰官方意旨，不但不能按照预先规划的时间顺利到达纪念馆，而且自己的机长之位一定不保。

在这方面，他有前车之鉴。

2008年8月，阿卡机长当时作为副驾驶，执飞阿塞拜疆时，总统卡钦斯基打算飞入一处战区，被当时的机长出于安全考虑委婉拒绝。这次飞行回来之后，阿卡迪乌什就成了总统专机的机长。

所以，这一次，当阿卡迪乌什听到礼宾司司长的那一句“那么，我们问题就大了”，他就已经知道，这次在斯摩棱斯克机场，他是非降落不可了，即使面前浓雾重重。

如果他按照俄罗斯工作人员的建议，飞往备用机场，他很快也将成为下一个前任机长。

为了保住机长之位，抱了十二分的侥幸心理，阿卡机长最终选择了放手拼死一搏。然后，波兰方面的调查员，在飞行记录仪里面，便听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当飞机飞行系统不断发出“90米、80米、70米、60米……”的飞行高度越来越低的警报时，飞行员毫无反应，一再执意做高度更低的飞行，直至在系统报出20米的飞行高度时，飞机再也无法复飞，斜冲撞向11米高度的一棵大树上。

事故发生后，专门负责搭载波兰官员的特别航空团宣告解散。围绕黑匣子，俄波两国虽得出了完全吻合的数据，但在随后的调查报告中，两国却开始了互相指责。波兰方面指责俄罗斯的斯摩棱斯克机场存在诸多缺陷不足，对此次空难负有重大责任；俄罗斯方面则对波兰飞行员不顾天气恶劣的鲁莽冒险驾驶行为提出更多批评。

其实，在这场空难事故中，那个贸然闯入飞机驾驶舱的波兰礼宾司司长，不过是害怕飞机延误，耽误总统准时参加纪念活动，失了国家颜面；阿卡机长之所以冒着极大风险低飞驾驶并尝试降落总统专机，亦不过是为了保住他的机长位子。

在残酷的成人世界里，他们都没有错。可是，在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面前，他们都错了。所有以生命为赌注的冒险，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所谓的面子和位子，都是愚蠢和不值得的。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古往今来，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无数人为名为利，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岂不哀哉！

文 | 午梦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