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刷手机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一则新闻标题“商务部移除陕西秦川等55个中华老字号”。作为曾经秦川酒的子弟，我的第一反应是诧异：“什么？！秦川酒曾经还是中华老字号？！”下一秒，我不禁唏嘘，被摘掉老字号，是它陕西秦川的命中注定吧。

■ 图源 中华老字号复核结果汇总表截图

思绪回忆起我儿时成长过程，伴随着酒厂的辉煌与衰败。出于情怀，我想讲讲秦川酒背后的曾经。

01 阳光灿烂的90年代

我出生于80年代末的宝鸡虢镇，那时候，酒厂的全名叫“陕西省西秦酒厂”，父母是酒厂的双职工。90年代正是我儿时记忆形成期，也可能是酒厂发展的鼎盛时期。虽然父母从没跟我讲过90年代以前酒厂的发展是什么情况，但从我自身经历来判断，90年代是它的辉煌时期。

关于厂子。

记忆中，酒厂大门是两扇大铁门，除了上班和下班时间，厂门一直关着，非职工不能进出。就算职工在上班时间外出，也要凭工牌登记才能出去。挨着厂门的几间房子，是“保卫科”，印象中保卫科的小伙子凶巴巴的，因为保卫不让小孩进厂里。

从厂门往里走，是两栋办公楼。拐弯的台阶上楼，每一层的办公室都是在一排，办公室门口的墙上，钉着“质量科”“劳务科”铁牌子，用来指示职能部门。

两栋办公楼中间有一块空地。上午时分，职工们定时在空地上集合，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厂内大喇叭喊着节奏，职工们懒懒散散地伸胳膊伸腿，胳膊永远伸不直，腿也是永远抬不起来，跳跃运动更是没几个人蹦。到了下午快下班时，职工们又齐聚空地上，准备下班点名。一人站在队伍前，拿着文件夹，挨个儿念职工姓名，职工挨个儿“到！”

空地上有一座假山，假山上的水一直在流，假山下水池里的水也很清澈。冬天，假山上结了冰溜子，我们这帮小孩儿偷偷爬到假山上去把冰溜子掰下来，当冰棍舔着吃。

经过办公楼再往厂子里头走，是瓶装车间。瓶装车间里的机器似乎永不停歇地轰隆隆运转，机器发出的声音很大，工人在里边说话必须得放大嗓门说才能听见。瓶装车间主要以女职工居多，她们清洗酒瓶、上盖、给瓶身贴标签、装箱、打包机封箱，一气呵成。

瓶装车间出来，挨着的就是白酒车间。白酒车间里都是些年轻力壮、雄性荷尔蒙迸发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永远是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毛巾，手上拿着铁锨，不停地翻着酒糟，汗流浃背。那场面，跟姜文巩俐演的《红高粱》电影画面如出一辙。白酒车间里永远是云雾缭绕，酒糟味儿也弥漫着整个厂区。

关于职工。

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从爷爷家搬出，搬进了酒厂职工家属院。家属院离厂子很近，步行五分钟就到厂门口。家属院原先有两栋家属楼，一栋是红砖楼，在前院，一栋是白墙楼，在后院。红砖楼和白墙楼每户都是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和一个厨房，不同的是红砖楼每两户共用一个厕所，白墙楼每户有自己的厕所。后来，厂里职工多了，白墙楼旁边又盖起了一座楼，职工们把它叫“熊猫楼”。

住在家属院的酒厂职工们，作息很规律。

早上八点上班，七点五十厂里的大喇叭准时播放《欢迎进行曲》，声音响亮穿透力强，一直播放到八点整。职工们把曲子就当做闹钟，起床，踩着八点整的时间进厂门。中午十二点下班，临近十二点时，职工们就站在厂门口，一个挨着一个，等待回家。十二点整，保卫科的小伙子拉开厂门，职工们乌泱乌泱走出来，回家做午饭。工作日的中午，一般都下一口面解决午饭。从洗菜烧水下面吃面最后洗锅，一个小时内搞定。一点左右睡午觉，春秋冬季下午两点上班，夏季两点半上班，提前十分钟厂里的大喇叭又开始放音乐了，提醒大家起床上班。

晚上下班之后和周末，才是属于职工们最快乐的日子。

家属院门口有几个石墩子，石墩台面约有一个平方。晚饭后，男男女女便来到石墩，支起了麻将摊、扑克摊、象棋摊。打麻将和下棋的，用力把麻将牌或是木头象棋“啪”地拍到台面上，恨不得将麻将牌和象棋震裂，好像在表达我出了一个好牌、下了一步好棋。打拐三的爷们儿们，出牌的时候嘴里吆喝着，手也用力地把牌甩在台面上，示意“我能管住你！”围观的人也不闲着，给牌场上的人出谋划策，好不热闹。

除了职工自发的以扑克麻将象棋为主的休闲娱乐之外，厂子逢年过节还会举办各种“晚会”。厂子有自己的“演播大厅”，一间三百多平米的屋子，舞台音响幕布产雾机应有尽有。职工们借舞台来展示各自的才艺，有说相声的、演小品的、唱歌的、跳舞的、大合唱的。白酒车间的小伙子们，此时也不再光着膀子挥汗如雨，他们一人端一个酒碗，在舞台上唱着“喝了咱滴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滴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滴酒，一人敢走青刹口，喝了咱滴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 图源 食品新观察

过年的时候，宝鸡虢镇最为热闹的社火活动，酒厂也都参与。在社火队伍里，高挑身材好的女职工，在寒风中身穿旗袍，手捧酒厂的明星产品“秦川大曲”；男职工则打着鼓、敲着锣，宣传着厂子的好酒。

关于子弟。

90年代，跟我年龄差不多的酒厂子弟，家属院内就有二十来个。那会儿大家都上小学，没什么作业，我们就在院子里扇洋片、玩玻璃弹珠、踢足球。直到家长下班做好晚饭，在楼上喊一嗓子吃饭，我们就各自回家。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子弟们分了几个“帮派”，哪几个人是这个帮派的，哪几个人是那个帮派的，不同帮派之间不要一起玩，谁要是和别的“帮派”的人玩，谁就是“叛徒”。

但是，酒厂子弟“内部帮派”再怎么斗争，面对外来“敌人”的时候，大家战线一致统一。

与我们家属院一墙之隔的，是工商银行职工家属院。银行的子弟，是我们酒厂子弟的一致“敌人”。我们不准银行子弟来我们院子玩，但我们可以去他们院子玩。敌我双方，平日里除了互相打嘴仗之外，周末我们还会“武装袭击”。我们酒厂子弟翻墙站在墙上，朝银行子弟扔沙子石子儿进行攻击，他们也会翻墙站在墙上朝我们扔沙子石子儿攻击，直到双方没有“武器”，才最终罢休。但谁都没有胆量越过那堵“柏林墙”。

02 历史的转折——我为“房”狂

时间来到90年代末，临近千禧年，酒厂规模做大了，职工人数增多了，酒厂作了两个重大决定。

一个是决定建“新车间”，扩产能。

新车间位于在当时厂子背后，新车间建好后，工人都盼望着搬新车间。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子弟，还去新车间玩耍过。起先新车间无人看管，我们还很随意地进到新车间，偌大的车间，空旷无比，啥都没有。后来，我们再想去新车间玩时，新车间有了门卫看守，新车间大门关闭，不让我们小孩进去。别的孩子家长说“新车间给别人了，不归咱了。”

■ 秦川大曲 | 图源网络

另二个决定是，再新建家属楼。

把酒厂门口旁边原来的一排门面房拆掉，盖新楼。谁能买新房呢？条件很严格：必须是厂子双职工，并且都要在厂工龄十年以上。我父母那会刚好达到要求，幸运地买到了新房子。想买新房的双职工不少，但是新房的供应数量有限。“摇号”决定谁能买到，“未中签”的就只能继续挤在老的红砖楼和白墙楼及“熊猫楼”家属院。千禧年，新房子盖好了，买到房的职工们心情喜悦，奋斗多年，终于住上了有暖气、有马桶、能在家洗澡的楼房了。交房之后，职工们立马着手拾掇装修，如火如荼。那年夏天，虽然骄阳似火，但酒厂职工们白天上班，下午下班回来盯装修，好像从来都不累。那个年代装修风格一致相似，墙裙、博古架基本都是每家的标配。

终于，迈入21世纪元年，职工们搬进了新家，生活充满了奔头。

03秦川的衰败

不知是否与风水有关，自从酒厂动了土，盖了新家属楼之后，酒厂命运改变了。厂里再也没有喇叭广播提醒职工上下班了，不再做广播体操了，晚饭也没有固定地点打牌下棋了，逢年过节再也没有节目演出了，过年的社火队里也没有西秦酒厂职工的锣鼓队了。

离开老家属院，我们这帮酒厂子弟的童年没有了，也没有“敌对势力”让我们出击了。

2003年，宝鸡县撤县设区，更名陈仓区。酒厂顺势推出了一款新酒，名曰“古陈仓”。但其名声和销量远达不到“秦川大曲”的辉煌。

■ 图源 电商店铺商品图

后来，在白酒市场蓬勃发展的浪潮下，西秦酒厂变更企业性质、几经更名、变更所有权人等一系列操作，仿佛是给ICU里奄奄一息的病危施救，但于事无补，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2006年前后，酒厂买断职工工龄，宣告破产。职工下岗，作鸟兽散，各自寻找自己的出路。

秦川酒也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品牌商标不知沦落到何处。现如今被摘掉老字号的那个“秦川”，早已与当年的秦川没有了关系。

04 尾声

嗟乎！

现在回头看，西秦酒厂何以倒闭？是领导经营不善？是产品品质不硬？是销售不拼命跑市场？

不少人觉得惋惜，认为很大的原因是公司内部矛盾突出，权力争斗，钱财争斗。人心散了，心劲不往一处使，发展根基松动了。

千禧年之际，白酒行业发展繁荣，当时厂里一些有先见之明、有路子的职工，自谋出路，开起了自己的外部小酒厂。也有一些职工，去更好的平台，谋求更高的收入。而绝大多数职工，未及时发现市场竞争的瞬息万变，从今天下班打牌打麻将的安逸日子，瞬间变成了明天可能没有班上没有工资拿的日子。

正如《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那句“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来源：贞观、作者 | 张炜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