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的读者对司马懿（字仲达）不陌生，他是曹魏政权南征蜀汉的都督，足智多谋。蜀相诸葛亮北伐曹魏，一个主要对手就是他。斗兵斗阵斗智斗勇，诸葛迭胜，司马屡挫。空城计孔明弹琴欺仲达；斗阵法仲达又蒙羞；不识退兵增灶术，仲达再被聪明误；上方谷困火攻仲达父子抱头哭；五丈原孔明送巾帼，仲达受辱难言；死诸葛留木像，吓煞生仲达。谋略强人司马懿，碰到智多星诸葛亮，一次次由衷叹服“吾不如”。犹之乎周瑜碰到孔明，只能慨叹“天生瑜何生亮”──老天爷你生了聪明绝世我周瑜，为何还生诸葛亮剋我？《三国演义》对亮、懿智较的叙写，并不背离蜀、魏弱强的历史大势，却在精神气概上，在艺术传达上，成功地把历史认知中的双方成败，在审美感知中胜负位置倒了个儿。

陈寿撰《三国志·魏志》，没有单为司马懿立传，大概由于懿虽位居魏国中枢，但身份还属汉臣；汉禅魏之后，又来了魏禅晋，懿被子孙追谥为晋宣帝，而陈寿则入晋为臣；你叫他在《三国志》中，写懿传呢，还是写懿纪？都不对，没法写。三百多年后唐人编晋史，消解了陈寿难措笔的困境，三国末期发生的司马懿诸葛亮一时懿亮之争，也成了过去；唐太宗李世民御撰的《晋书·宣帝纪》，记叙的则另为魏朝曹操（及子孙）与晋朝司马懿（及子孙）几世曹马之争。

曹马之争长剧的首折，是隐争，不是明争。汉末世乱，曹操与之逐鹿中原的对手，是董卓、袁绍，以及后起的孙权、刘备诸豪强。一代枭雄曹操为成就霸业，广招人才为己所用，不问其人是贤是不肖。听说有个青年才俊司马懿，“少有奇节”“多才略”，就招募他。另怀野心的司马懿，此时是头卧枭，他“知汉运方微”，自己以后会大有机会，“不欲屈节曹氏”。他放出话去，说自己中风了，“不能起居”，上不了班。曹操大不高兴：别人巴不得上攀我，你司马懿却对我端架子不应招！曹操命人去侦伺真假，如果司马懿装病抗命，立刻逮捕治罪！司马懿在家赖床“坚卧不动”。在场曹家鹰犬也坚守不撤。司马懿只得借口半身不遂好些了，去拜见曹操，当了曹府幕僚。幕僚干得不错，被曹操派为曹丕侍臣，还成了曹丕身边“四友”之一。曹操育有二十个儿子（女儿不算数），对选谁为世子十分犹豫。本来倾向曹植，曹操自己诗才纵逸，为建安诗坛教父级人物，见儿子曹植诗思超绝，很是中意；又觉得曹植少小成名，使性任情，文艺范太足，不像是王霸之器，不如曹丕杀伐果断擅权诈之术。作为曹丕“信重”的好友，司马懿适时为曹丕争世子位出谋出力。时间一长，曹操体认了司马懿的干才，还察知其为人“多权变”且别有“豪雄志”，还听说这人“有狼顾相”。汉魏时代相人术盛行，曹操要亲自去验证。有一天，仿佛路遇，曹操叫住在前边走着的司马懿，司马懿果然狼一般扭头，并不转身，嘴脸就正对跟在后头的曹丞相，几乎吓曹操一愣。这更强化了曹操的戒备之心。日有思，夜有梦，曹操竟梦见三匹马一槽同食光景。这本来是村厩或御马房中常景，并不足怪，但疑心生暗鬼，在谶纬学灾异说流风不息的中古世，强悍如曹操，对这梦境也不能不“甚恶焉”。他自详其梦：这是三个司马氏同食一曹姓的不祥意象啊！他把世子曹丕找来，严重告诫他：“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也记述了此梦，写曹操听信了谋士报吉不报凶的解释，“因此不疑”；完全不提别史所载曹操对儿子曹丕的警诫。与野史对操、懿性格的精准刻画相较，《三国演义》对“三马同槽”梦境的描述明显是败笔。

曹丕内斗内行，外斗外行。他对曹植众弟兄刻薄算计，煮豆燃豆萁，但对身边的“四友”们只用不防，远逊乃父曹操对属下既用既防权术的老辣。听到父亲要他戒备司马懿的教训，他还为司马懿说好话打掩护。司马懿嗅到了主子对他有疑的声息，抓住一切时机对操、丕表忠心，“勤于吏职，夜以忘寝”。曹操则不露形迹，把司马懿调回身边，随军征讨。曹操讨伐张鲁，夺得陇原汉中，司马懿建议乘胜进军川西，瓦解蜀汉。曹操答了句：“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示意收川时机尚不成熟，做人做事不要太贪了。这话寓自警且讽懿意味。这就是后世成语“得陇望蜀”的由来。司马懿建议的是攻略战术，曹操回答的是战略思想和人生哲思。《三国演义》第六十七回也写了此事。第七十五回，又演绎了操懿同框的另一事：关羽围樊城，威胁曹操老营许昌，曹操欲迁都以避关羽锋芒；司马懿认为不必，说“孙权刘备外亲内疏”，只要曹魏示利于孙权，孙权肯定反制刘备、关羽，樊城、许昌之危就会不战而解。这句“孙权刘备外亲内疏”是别人见不到说不出的话，司马懿眼光极毒，直击吴、蜀结盟抗曹的死穴。当初诸葛亮和刘备在隆中对中讲的刘孙缔盟北拒曹操，即是义利一体之盟，义即扶汉，利即三分天下。司马懿作为曹操谋臣，犀利地点明孙刘外表亲密、内里却疏离的实质。曹操心领神会，采纳司马懿建言。结果不但樊、许保安，还促成关羽走麦城而亡。这两件事，都彰显操、懿双雄心志有别，智算却相通。不过，《三国演义》把史籍载有的司马懿那句具战略性判断的话，孙、刘“外亲内疏”，换成了就事论事式的一句淡话“云长得志，孙权必不喜”，神髓尽失。那是经典史笔与平铺直叙小说笔墨的差距。

这就是曹马之争，三马食曹长剧的楔子和首幕，司马懿出演的是卧槽马。随着曹操病亡，曹丕继位，司马懿就不只卧槽，而开始咬槽、食曹了，他以拥戴曹丕摘掉汉官帽、换上魏皇冠的戏码，演出三马食曹第二幕。读者诸君或许不解，这拥曹怎么变了食曹？奥妙在于，司马懿让曹丕反串了乃父曹操熟读脚本却不接戏的角色。曹操一生挟天子以令诸侯，汉天下早已为曹魏所夺，只是没有魏汉易帜罢了。老奸巨猾的曹操，只想要实惠，不想要仪式感。他觉得当汉丞相而享汉天下也不错，不想招来篡汉的骂名。汉末天下三分，魏、蜀、吴三足鼎立，足有长短、直曲、硬软，汉天下之鼎因而是倾斜立不稳的，随时可崩塌。刘备是死忠于汉的一足，他托名汉宗室，忠汉扶汉等于忠自己扶自己，但兵微将寡，跼处西南，因此他是扛汉鼎硬而短的一足。曹操扶汉是装样的，他根本不挺汉，只挺自己，因而他是扛汉鼎的一条假足。孙权联刘备，扶汉反曹时真时假，依对己利否而转移，是扛汉鼎最软却不易折的一足。当刘备借走荆州，迟迟不还于吴，孙权就背弃孙刘之盟，改投曹操，甚至献媚劝曹操甩掉汉室自行称帝。曹操捋须而笑：“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孙权老小子是要把我架火上烤吗！我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赚个忠汉美誉多好，我可不想担废汉恶名受世人吐槽，忿火炙烤！等渠成水到，来一阵落帽小风，汉献帝皇冠自行落地，由我儿子曹丕无间道承接不更堂皇？可不咋的，曹操闭眼泉下不久，在曹家逼迫下，汉献帝纸糊的冠冕再也戴不住了，提出禅让于魏。急煎煎早就想当皇帝的曹丕，可没有乃父曹操的气度和耐心，扭捏作态“辞让”了几回，就在司马懿一班人吹吹打打导演下，扮开了汉禅魏闹剧，当上了魏文帝。殊不知，果如父亲曹操所料，司马懿催曹丕龙袍加身之日，就是架曹丕坐上热锅被炙之时。外有被当世以及后世骂为篡汉的无形舆论炙烤，内有唯恐刚窃得的君权被皇族弟兄攘夺的心火炙烤。曹丕是被烤者，也是烤人者。曹丕登基后一大“德政”，就是把同父同母和同父异母的一大堆兄弟们，封藩外地，一一派了藩国监者，终年甚至终生不许被监的侯王们走出藩地，不许踏入都城，以免危及他称孤道寡的帝座。被监禁的兄弟们就是一粒粒豆子，封锢的藩地就是一口口热釜。豆子们在釜中毕毕剥剥干哭，直至烤煳。魏文帝曹丕还面临南方高山深壑间不靖蜀火的炙烤，面临东方长江大泽间断续吴火的炙烤。青年曹丕充当邺下文坛魁首时肥马轻裘笙歌日夜，挥洒自如；争夺世子之位时“四友”帮衬机关算尽，胜券在握。而戴上曹魏开朝帝冠才七年，四十岁就病死了。辛苦不少受，政绩却平平。可以说道的也就是替乃父曹操圆了废汉兴魏的宿愿，让魏朝这挂半旧不新的马车，走进了历史的驿道。你以为这是司马懿帮曹呢还是食曹？

从此司马懿就既是拉魏记大车的辕马，又是驭手，而貌似坐主座的曹丕及子孙，实为搭车赶路的旅客。曹丕临死托孤的顾命大臣中，司马懿最强势，在魏明帝曹叡一朝他内预朝政，外掌兵权。在他驾控下，史称“天姿秀出”“容止可观”的曹叡，空有一副好皮囊，在位十二年并无可观治绩，安邦远猷无有，营造宫馆倒很热衷。他比乃父还短命，三十六岁就死了，而且没有留下儿子，只能传位给出身不明的八岁小童曹芳。司马懿又一次当顾命大臣，做这个儿皇帝的首辅。司马懿食曹一口气食曹魏三朝。

曹操、曹丕、曹叡被魏臣奉为“魏三祖”，其实一代不如一代。太祖操不愧一世雄主，高祖丕就差远了去，叡被封为烈祖更是笑话。然后就是魏朝的最后三个皇帝曹芳、曹髦、曹奂，史称“三少帝”，都是被司马懿及其子师、昭把持的加冕少年，一个个不是被废就是被杀。从魏三祖到三少帝，魏朝高开低走，江河直下，日落西山。司马氏卧槽始终，食曹始终。从帮闲到总管，从食客到反客为主当老板。领头辕马懿，加上两骖马师、昭，父子三马轮番把旧槽新槽槽帮啃烂槽底啃穿。识途老马七十六岁死后，两匹儿马继续啃食槽底剩料，拖着快散架的曹记大车奔向悬崖口，自行脱缰；曹车摔碎深渊之时，师、昭驾着司马晋车起行。

有没有晋臣学魏朝样，把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谀为晋三祖？似乎真没有。司马懿诡，司马师霸，司马昭奸。比起曹操来，司马懿的诡诈显得单薄，远不如曹操之诡道有卓识、雄才、实力支撑，底蕴不够，原创力不够。操、懿都是不世老戏骨，但曹操演的和传子孙演的是篡汉原创新剧，司马懿演的和传子孙演的是篡魏跟风旧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