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末，我本能地回首过去，准备着手准备一份年终总结。偶尔我会打电话问候生活在陕西农村老家的父母，他们终于从数九寒天才开始享受真正意义的农闲时光，早早关心起我们何时放春节假，几号回家。回家？好像一入冬，尤其是在西北干冷、凛冽的冬里，人不自觉地就念想到了春节回家过年。

家乡位于陕西咸阳关中腹地，这里土地开阔平坦，冬天里，凌厉的北风时常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一入腊月，冷不丁爆出几声鞭炮，风好似也就败下阵来。等腊月庙会搭台吼几声秦腔，风转过几个村庄，裹走一些浓香的腊味，学会几声响亮的鼓点，便一股脑热热闹闹、鼓鼓囊囊拂向年味最浓处。

01

祭祖、守岁

除夕当天，北方白昼如拉面被一点点扯长，蛋黄色的夕阳拖拉着不肯西垂，似对人间除夕夜起了兴致。村庄内外愈发清洁，家家户户忙着贴对联、裱门神，只一抹红点缀，一溜楼房就成了端庄的俏姑娘。

忙碌是除夕的主旋律，麻利的母亲似有三头六臂，一会儿在压面机前忙活着压制手工面，一会儿忙着准备年夜饭，再抽空为家人取出明早要穿的新衣帽。慢性子的父亲还在里里外外打扫，毕竟过了今天，明天大年初一是不兴打扫的。

暮色四合时，母亲忙着给前屋后院的灶神、土地神、龙王神烧香磕头祈福，即便她是个无神论者，但此刻跪拜，是一种虔诚的祷告，是对年俗的天然传承。而父亲会带上备好的蜡烛、香火、纸钱、水果，叫上弟弟一起去地头祭拜故去的长辈。和许多地方一样，祭祖只能由男丁去完成。

■ 图源网络

当远近田间地头被黝黑的暗夜包裹，一点点摇曳的烛光或明或暗地点缀其间，化作世人无声的惦念。忽然，远近密集的鞭炮声、绽放的烟花迭起，天生人间共此时。

赶着晚八点春晚开播，一家人麻溜围坐一起，吃着简单的年夜饭，再一边磕瓜子、嗦糖果，一边看春晚、拉家常。小时候，总要看完春晚守岁到凌晨，听鞭炮声响起才肯入睡，便觉得新年的自己已与昨天不同。成年后才懂得，成长往往不以年为界，而是经历过某些事的瞬间。

02

吃浇汤面、打鼓巡村

哪怕守岁熬夜，大年初一依然会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早早起床，穿戴好新衣新鞋，急不可耐跑到厨房吃热腾的浇汤面。面条是母亲除夕夜压制好的，汤臊子是赶早熬到滚烫的，放了炖好的肉臊子，赶吃前再撒上备好的葱末、韭菜段，香气四溢。母亲逐一往空碗挑入一筷子煮好的面条，再浇满滚烫的臊子汤，油汪窜香的美味让人不禁嘴角生津。

且慢，母亲只一筷子拦着，随即就把前几碗浇汤面端到灶神、土地神、龙王神前供着，然后家里人才能动筷。冷冬里嗦啰、咀嚼下第一口劲道细滑的面条，再喝几口酸咸爽口的臊子汤，整个毛孔都瞬间舒展开来，一不留神就多吃了几碗。当然，神仙们品尝过的供食会再端给孩子、长辈吃，似乎要多点仙味儿。

穿暖吃饱，村头锣鼓一声响，新春序幕正式拉开，一年一会的初一锣鼓队巡村正式开始。

在陕西，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打鼓是标配，是灵魂助手。鼓声一响，所有情绪瞬间被点燃，年味儿像是有了标志性的声响代言。长龙一般的锣鼓队浩浩荡荡行进在村巷间。冷不丁就冒出那些多村民，毕竟也只有在春节才能一下子聚齐这么多乡亲，于是家家出人出力，共同上演一出淳朴、简单、热闹的乡村版巡村“快闪”。

彩旗方队打头阵，锣鼓队紧随其后，大鼓、小鼓各由卡车、三轮车载着缓缓行进，鼓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身披金黄锣鼓服，头绑雪白汉帕，满面通红使劲儿将鼓槌连甩向鼓面，有人腮帮也跟着震得颤抖。

■ 图源：华商论坛@九歌99

“长龙”慢慢游走，震耳发聩的鼓声夹伴着清脆响亮的钹声一点点逼近。大鼓快敲到我家了，父亲闻声早一步点起鞭炮，霹雳吧啦声中，母亲从里屋拿些香火、烟酒、糖果放在打鼓队几个奶奶端着的食盘里。要是遇到哪家当年有喜事，像考大学、结婚、添丁、买房买车的，打鼓队还会特意在家门口多逗留敲打一两分钟，用质朴、热烈锣鼓表演为主家送去祝福。

伴随全村上百户人家接力赛般的鞭炮声，热闹的敲锣打鼓声在小半天后才歇息，车厢里摆了好几盘小山状的香火、烟酒、糖果，随后或被分发给巡村队员，或被奶奶们毕恭毕敬供奉给村头的庙里。

03

踩高台、耍社火

陕西人的春节自然少不了社火表演。划旱船、踩高台、踩高跷、扭秧歌、舞龙、舞狮……五花八门，热闹红火。许多村的锣鼓声从正月初一响闹到正月十五，有时是锣鼓爱好者凑在一起闹春，大多是为了社火表演做彩排，要知道一场盛大的社火表演得几个村子联合举办。

社火表演当天，彩旗队、锣鼓队成了喜庆的背景板，化了浓妆、穿上戏服的社火“演员”才是主角。划旱船的一手兜着脚边马状、船形的“旱船”，一边挥动手里的马鞭、船桨模具，化身一尾尾斑斓锦鲤游弋街头。西游四徒弟是队伍中的“显眼包”，头戴七星冠、身披黄金甲的孙大圣爱在队伍里乱窜，不时舞几下金箍棒，惹得一溜孩童追随，憨憨的“八戒”时常落在队后，被人笑闹着敲敲猪头、摸摸肚皮。

还有关公、秦琼、敬德、李靖等一众盖世英雄正双脚各踩一根一米多长的细高跷上缓缓走过，或手擎法器，稳稳行进，或挥舞兵器，器宇轩昂，端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严。

■ 图源:华商论坛@车矢菊

抬头看，踩高台的花车过来啦。农用卡车被装扮成了花车，十多米高的钢棍顶端，一两个扮花脸、穿戏服的年轻人、小孩正稳稳站立。当然，车厢内会有专人守护，踩高台的“好汉”可是专挑出的、胆儿肥的年轻一代。不过，小演员一路哭泣甚至打盹的囧场面依然时有发生，毕竟如此大场面、高海拔，不是每个小孩都能顶得住。

有些年里，还有劲爆的血社火压轴，常引来别县群众专程赶来一睹为快，街道常被围得水泄不通。在当地，只有我们镇上的一个村庄才会社火表演，其最核心的恐怖化妆技术从不对外公开，且手艺传男不传女，又为这一稀有民俗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血社火表演同样是在缓慢行驶的卡车上进行，不过表演者个个都是受刑、惨死状，尖刀砍头、腰背被锯、腰身被铡……身体和刑具融合，台面上定格的正是动酷刑时血淋淋的一瞬。小时候，我嚷嚷着让爸爸把自己架到他肩头围观，却只一眼就被吓得连忙捂眼溜下来，从此只要一提有血社火就躲开。长大后才知道，那些拉扯出的肠、心、鲜血都取自动物，被动刑的皆是“西门庆”等民间大恶人。血社火表演只为威慑恶徒、惩恶扬善，却也成了温情春节里一剂劲爆的佐料……

■ 图片来源：宝鸡新闻网

关中年味最浓烈、最热闹的几笔早已烙印在我的脑海，以至于每当岁末要提笔书写年俗时，它们便敲锣打鼓般，热热闹闹地在我的笔尖流淌开来。

春节年俗是每个地区、民族鲜活、流淌的活化石，是一年一次文化习俗的重温与传承。愿在时代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下，那些被我们传承来的文化瑰宝继续驶向千秋万代。

来源：贞观、作者 | 清池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