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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钟儿初入平城宫所做的工作,墓志只有一句话:“遂为恭宗景穆皇帝昭仪斛律氏躬所养恤。”恭宗景穆皇帝指太武帝的长子、文成帝的父亲拓跋晃(428—451),他死在太武帝之前,文成帝继位后追尊为景穆皇帝,庙号恭宗。景穆帝没有做过皇帝,他的妻室自然不会有正式的后宫名号,这个昭仪也只能是文成帝时候追尊的。所谓“躬所养恤”,字面的意思是王钟儿得到斛律氏的抚养,其实是说王钟儿服侍昭仪斛律氏。据此,我们知道王钟儿在平城宫最早的工作,就是服侍景穆帝的这位斛律氏昭仪。
景穆帝于延和元年春正月丙午(432年2月17日)立为太子,时年五岁。他以太子身份,死在太武帝正平元年六月戊辰(451年7月29日),时年二十四岁。很可能他是死于太武帝的猜忌,无论是南北朝文献还是后世史家议论,都认为他是太武帝秘密处死的。如前所说,太平真君十一年(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年)秋,太武帝亲率大军深入河淮,击退宋文帝的“元嘉草草”,进而乘胜追击,年底即饮马长江,上瓜步山南望宋垒,至少表面上大获全胜。但这场持续半年多的战争消耗巨大,北魏的军力和财政都严重受损,这可能加剧了太武帝的不安全感。可能是听到了什么说法,太武帝竟把太子拓跋晃视为威胁,回平城不足三个月就杀了太子。不久太武帝自己为宦官宗爱所杀,时间是正平二年二月甲寅(452年3月11日)。[《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二十九年条:“二月庚申(452年3月17日),虏帅拓跋焘死。”见第107页。比《魏书》所记晚了六天。也许,庚申是这个消息传到建康的时间。《资治通鉴考异》从《魏书》,见《资治通鉴》中华书局标点本,第3973页。]
拓跋晃之前,北魏还没有立过太子,自然也谈不上有东宫制度。《北史》说:“魏旧太子后庭未有位号,文成即位,景穆宫人有子者,并号为椒房。”[《北史》卷一七《景穆十二王传上》,第629页。]也就是说,与拓跋早期的可汗后庭一样,没有标示等级的特定名号,“惟以次第为称”[《魏书》卷一三《皇后传》,377页。]。但可以设想,太子(和其他皇子、其他贵族一样)有符合代北拓跋传统婚姻制度的正妻,只是那时太子正妻也没有中原式的“太子妃”之类的名号。南安王拓跋余永平(承平)元年(即太武帝正平二年)十月戊申(452年10月31日),年方十三岁的文成帝被拥立即位时,拥戴他的几个大臣握有大权。他们虽然追尊拓跋晃为皇帝,却没有以同样的规格对待他的正妻,只是把文成帝的生母郁久闾氏追尊为皇后[《魏书》卷一三《皇后传》称郁久闾氏“世祖末年薨”(《北史》卷一三《后妃传上》称“生文成皇帝而薨”,误,《北史》卷二《魏本纪二》校勘记三二已有说),未说明具体时间。同书卷五《高宗纪》记文成帝兴安元年十一月甲申(452年12月6日)“皇妣薨”。可见陆丽等人确立文成帝之时,即遵循“子贵母死”之制杀死了郁久闾氏。]。据前引《北史》,拓跋晃的妻室多人中,凡育有子嗣者都被尊为“椒房”,那么,未生子者大概就得不到位号了。
北魏后宫有椒房之号始自太武帝。《北史·后妃传》:“(道武帝)始立中宫,余妾或称夫人,多少无限,然皆有品次。太武稍增左右昭仪及贵人、椒房等,后庭渐已多矣。”非魏收原文、为后人补缀而成的《魏书·皇后传》,在“椒房”之下还有一个等级“中式”。所谓道武帝“始立中宫”,是指始有汉语的“皇后”之号,此前只有可汗的正妻号(即鲜卑语的“可敦”,《南齐书》写作“可孙”,都是khatun的音译)[潘敦:《可敦、皇后与北魏政治》,《中国史研究》2020年第4期,第82—104页。]。按照太武帝所定的后宫位号,皇后之下依次为左右昭仪、贵人、椒房和中式等,椒房低于昭仪与贵人。文成帝初立时,用事诸臣把文成帝已经死去的生母郁久闾氏尊为皇后,把拓跋晃诸妾中仍然健在且育有子嗣的尊为椒房。应该说明的是,景穆诸椒房各随其子,并不住在宫中。
《魏书》和《北史》所记景穆帝诸椒房中,并没有斛律氏,说明她不在生子者之列。可是昭仪之位仅次于皇后,远高于椒房。无子的斛律氏却拥有昭仪身份,高于景穆诸王的生母,这说明什么呢?潘敦认为昭仪这个名号表明斛律氏可能本来就是拓跋晃的正妻[潘敦:《可敦、皇后与北魏政治》。]。这个推测应该是可以成立的。根据这种理解,文成帝即位之后,在追尊景穆帝的同时,也给景穆帝的正妻斛律氏上了昭仪号。照说景穆帝被尊为皇帝,他的正妻理应被尊为皇后。然而孝文帝之前的北魏皇后(可敦)都是经过了“手铸金人”的测试程序的,“以成者为吉,不则不得立也”[《北史》卷一三《后妃传》,第486页。]。斛律氏没有机会履行这一测试,因此不得称皇后。尊为仅次于皇后的昭仪,是斛律氏所能得到的最佳待遇了。也许,这也就是斛律氏一直留在宫中的原因。
斛律(也许可以还原为kül/köl/külü/külüg)是中古时期阿尔泰语(Altaic)各人群较为常见的专名,或用作政治名号(主要作为官号用以修饰官称),或用作部落及家族称号(其功能非常接近于汉语社会的家族姓氏)。前者如北魏前期柔然蔼苦盖可汗的本名就是斛律,后者如说某种突厥语(Turkic)的高车各部中就有著名的斛律部。(说明一下:这里强调高车说突厥语族的某一种或某几种语言,是想区别于说古代蒙古语族某一种或某几种语言的柔然与拓跋。)景穆帝的正妻斛律氏,应该是出自高车的斛律部。
《北史·高车传》记道武帝时,高车斛律部酋帅倍侯利为柔然击败后南投拓跋:“倍侯利遂奔魏,赐爵孟都公。侯利质直,勇健过人,奋戈陷阵,有异于众。北方人畏之,婴儿啼者,语曰:‘倍侯利来!’便止。处女歌谣云:‘求良夫,当如倍侯。’其服众如此。善用五十蓍筮吉凶,每中,故得亲幸,赏赐丰厚,命其少子曷堂内侍。及倍侯利卒,道武悼惜,葬以魏礼,谥曰忠壮王。”按照早期拓跋传统,这种主动投奔的会享受“上客”“第一客”或“第一品大酋长”待遇,被当作“附国大人”,或“附国渠帅”,高贵者也会获得与拓跋皇室互为婚姻的资格。《北史》还记高车保持原有的部落形态,未受“离散部落”的影响:“道武时,分散诸部,唯高车以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
斛律家一定有多人获得内侍资格,不止是倍侯利的少子曷堂,后来很多代的斛律人物都以禁卫武官的身份出入北魏宫廷。北魏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里有不少斛律氏人物,身份都是“内三郎”[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丘县文物局:《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第70—79页。]。孝文帝吊比干碑碑阴题名有“直阁武卫中臣高车部人斛律虑”[王昶:《金石萃编》卷二七,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影印扫叶山房1921年石印本。]。值得注意的是,孝文帝迁洛之后,虽然斛律氏子弟照旧充任直阁武卫,但他们维持着魏初以来“别为部落”的传统,留在六镇一线的北边,没有南迁洛阳。由于留在北边,斛律氏与其他边镇豪家一样,未能或较少地享受到孝文帝的改革红利,并且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逐渐被边缘化,迁都的时刻一定是这一变化非常重要的分水岭。从历史叙述意义上来说,斛律氏再次从边缘进入中心,要等到六镇人士主导中原政治的东魏、北齐时代。
而在太武帝时期,斛律氏还是宫廷内外非常活跃的“车马客”。太武帝为太子娶斛律家的女儿,是因为斛律氏具备上客和附国渠帅的资格。当然,如果不是王钟儿(慈庆)墓志提到“恭宗景穆皇帝昭仪斛律氏”,我们也无从了解拓跋晃的正妻原来就出自高车斛律部。王钟儿被分配到斛律氏这里效劳,应该在她于献文帝皇兴二年(468)入平城宫之时或稍后。这时去景穆帝之死,已整整十七年。如果斛律氏与景穆帝年岁相仿,那么她大约已经四十来岁,比王钟儿还大差不多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