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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钟儿入平城时,北魏皇帝拓跋弘(鲜卑语本名第豆胤[献文帝的鲜卑语本名,不见于《魏书》与《北史》。《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记献文帝“弘之字第豆胤”,见《宋书》第2583页。第豆胤语源不详,可能与东北的一个部族名“地豆于”是同一个名号。],庙号显祖,谥号献文)年方十五,军国大权全在皇太后冯氏手里。文成帝死于和平六年五月癸卯(465年6月20日),十二岁的献文帝次日继位,文成帝皇后冯氏被尊为皇太后。不过朝政实际控制在权臣乙浑之手,他大肆诛杀权争对手,自任丞相,“位居诸王上”,一时威风无二。但半年多后,在一部分禁军将领的支持下,冯太后发动政变,杀掉了乙浑[乙浑《魏书》无传,当然是因为他在被冯太后发动政变推翻以后成了被否定的历史人物,不过乙弗家族自太武帝以来世尚公主,十分显赫,乙浑本人也是文成帝时期最重要的大臣之一。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中排名仅次于步六孤伊□(所缺的字很可能是利/丽,此人即《魏书》中的陆丽)的“侍中、特进、车骑大将军、太子太保、尚书、太原王一弗步□□”就是乙浑,可见他的鲜卑语本名应该是乙弗步六浑。],以母后之尊控驭皇权。之后差不多三年间,平城宫相对安定。王钟儿入宫前一年,孝文帝出生(467年10月13日);王钟儿入宫后一年,孝文帝立为皇太子(469年6月27日)。这些都是平城乃至全国的头等大事,王钟儿至少是听说过的。

在这两件大事之间,还有一件对朝廷来说更重要的事:大概在王钟儿入宫那一年,因为献文帝年满十五岁了,“临朝听政”的冯太后不得不终止听政,让献文帝自己履行皇帝职责。不过冯太后是有长远安排的。此前一年,孝文帝一出生,冯太后就把他从生母李夫人怀中夺走,接到自己宫里养起来。《北史·后妃传》:“及孝文生,太后躬亲抚养。”孝文帝两岁半时取了大名“宏”,一个月后立为皇太子。立皇太子之前,孝文帝的生母李氏被杀,当然是执行“子贵母死”的旧制,只是冯太后有更现实的动力来利用这一制度。此后,冯太后在世的二十多年间,没有人敢跟孝文帝提到他的生母,孝文帝自己大概也不敢问,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姓甚名谁。故《北史》云:“迄后之崩,孝文不知所生。”

文成帝死时,冯后年仅二十四岁。据《北史·后妃传》,她有刚烈过人的一面。按照拓跋传统葬仪,人死三天后,亲属要把死者生前使用过的衣履用具聚起来焚烧一尽,即《北史》所说的“御服器物一以烧焚,百官及中宫皆号泣而临之”。这时冯后“悲叫自投火,左右救之,良久乃苏”。内外百官都亲眼目睹了冯后这一惊人之举,这一定为她赢得了长久的资本,半年后一批禁军将领敢于参与她策划的诛杀乙浑的政变,至少部分原因,恐怕也在于佩服她的果毅决烈。

冯太后毕竟还是一个年轻妇人,在掌握绝对权力之后,没有人可以阻止她追求个人幸福。大概掌权后不久,她就和朝臣中的赵郡李弈建立了特殊关系。李弈的父兄都是北魏名重一时的人物:父李顺在太武帝朝先受重用后失宠被杀,兄李敷特受文成帝器重。《魏书》记李敷“性谦恭,加有文学,高宗宠遇之”,“典掌要切”。据《魏书》,李弈本人“美容貌,有才艺”,很早就担任过重要职务,官至散骑常侍、宿卫监、都官尚书,这些职务似乎是为了便于他在宫里活动。大概和李敷一样,李弈青少年时代就在平城读书(中书学生)、给侍(担任中散,或称内小)。冯太后临朝听政,李敷更受“见待”,加官晋爵,“朝政大议,事无不关”。正是在这个条件下,在北魏接受薛安都、常珍奇等人降附一事上,他才能发挥关键作用。太武帝晚年虽后悔杀了李顺,却没有给他平反,直到冯太后听政时,始予平反追赠,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魏书》说李顺得显祖追赠是因“顺子敷等贵宠”,其实恐怕连李敷自己被器重,很大程度上也是沾了弟弟李弈的光。

和十多年后冯太后不怎么隐瞒与多位宠臣的关系一样,她与李弈的私情似乎是公开的秘密。这一关系可以伤害到的人不会很多,不过其中一定有刚刚掌权的献文帝拓跋弘。无论这个十五六岁的皇帝出于何种动机,他都把除掉李弈兄弟当成了一个重要目标。皇帝要做什么,当然会有足够多的人主动出力。阴谋与背叛再次成为故事的必要情节。李敷的好朋友李䜣因在相州刺史任上“受纳民财及商胡珍宝”,被人告发。担任南部尚书和中书监的李敷与李䜣是当年读中书学的同窗好友,“少长相好,每左右之”,总是偏袒保护他,这次也把告发文书压住不往上报。不过皇帝已经决定拿李䜣当突破口,所以下令“槛车征䜣,拷劾抵罪”。正当李䜣走投无路时,有官员及时出来给他出主意,让他告发李敷兄弟以自保。李䜣“深所不欲,且弗之知也”,就算他愿意出卖朋友,好像也说不出什么罪状。跟安排好的一样,这时李䜣的女婿出主意,找到李敷的一个仇人,由那个人提供“事状”。

《魏书》说“李䜣列其隐罪二十余条”,所谓隐罪,都是难于证实的,如朋友间私下的言语等。对献文帝来说,要除掉冯太后必定大力保护的李敷兄弟,单单李䜣的一面之词似乎还不够。于是,另一个检举人也及时出现了,这就是李敷的同乡范标。范标告发的内容恰好足以佐证李䜣,这下子就成了铁案。皇兴四年(470)冬,献文帝受理此案,看到李敷兄弟犯下如此之多的罪行,当然是“大怒”。罪证充分,当庭判决,冯太后鞭长莫及,“诛敷兄弟,削顺位号为庶人”。李氏兄弟三人,李敷、李式、李弈,加上李敷的次子李仲良,李敷从弟李显德,妹夫宋叔珍,都“同时伏法”。李敷的长子李伯和逃窜了一年多,还是被抓住杀掉。

李敷还有个异母弟李冏,“逃避得免”。后来李冏在孝文帝时期官至光禄大夫、守度支尚书,死于太和二十一年(497)。李伯和有个年幼的庶子李孝祖,躲藏起来幸免于难。李敷的妻子崔氏,作为罪犯家属,和王钟儿一样“没入奚官”,在平城宫里做了五六年的宫女,直到献文帝暴死,冯太后重新临朝听政,才得重见天日。《魏书》记崔氏出宫后,把逃窜在外的孙儿李孝祖接来养着,算是凑成一个家。李孝祖长大成人,官至平凉太守。

二十九岁的冯太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举家遭祸,沉痛与仇恨可想而知。她虽不是献文帝的生母,却抚养他十来年,是有一定母子之情的。然而,在献文帝诛杀李敷兄弟之后,十年恩义似乎一朝而尽。

不知道冯太后是怎么做到的,献文帝很快就觉得这个皇帝没法儿再当下去了,在杀李敷兄弟之后不到一年就决定放弃皇位。他先是想到禅位给叔父中最年长的京兆王拓跋子推,大概因为拓跋子推与冯太后只是弟嫂关系,子推即位,冯太后就会失去干预朝政的条件。按拓跋传统,可汗的弟弟按年岁次序是有资格继承汗位的。据《魏书·任城王传》,十八岁的献文帝召集大臣宣布自己的想法,“王公卿士,莫敢先言”,大概是吓坏了。献文帝的叔父任城王拓跋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理由是“父子相传,其来久矣”,就是指出自道武帝开国以来,兄终弟及的旧制早为父死子继所取代。拓跋云说:“陛下必欲割捐尘务,颐神清旷者,冢副之寄,宜绍宝历。”就是说,即便献文帝自己不想做皇帝了,继立者也只能是皇太子。随后,在诛杀乙浑的政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的源贺[源贺的鲜卑语本名,《宋书·索虏传》记作“直勤驾头拔”。据我昔年的研究,北魏有直勤称号的都是皇室拓跋氏,源贺来自河西鲜卑的秃发氏,入魏后被太武帝赐姓拓跋,后在孝文帝改革后改为源氏。驾头拔之驾应是贺字之讹。因此冯太后时代的源贺应该姓拓跋,名贺头拔。见罗新《北魏直勤考》,收入罗新《中古北族名号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有关源贺的讨论见第85页。]、元丕[元丕这一姓、名,都来自孝文帝改革以后,他在冯太后时代当然是姓拓跋的,而他的名字也见于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即“兴平侯、直勤渴侯”,渴侯就是他的鲜卑语本名。]等纷纷附和。献文帝见此路不通,干脆禅位于五岁的皇太子,总之是不做皇帝了,当然仍以太上皇帝的名义掌握朝政。孝文帝即位后,冯太后在名分上升了级,被尊为太皇太后,理论上也就离朝政更远了一些。

由于史料缺乏,我们不知道这一变化是否在制度上为献文帝争取到了某种自由空间,使他可以避开与冯太后的日常冲突。不过即使他争取到了某种空间,却未能争取到时间。不到五年,献文帝暴崩于平城宫永安殿,时在476年7月20日。南北史书都说是冯太后下的手,《资治通鉴》综合各种史料后概括为:“魏冯太后内行不正,以李弈之死怨显祖,密行鸩毒。”冯太后为李弈报仇,何以隐忍五六年之久?要知道献文帝每在位一天,都可能改变力量对比。有一条史料显示,可能是一件小事打破了母子间的某种平衡,促使矛盾激化,形势迅速发展。冯太后被迫抢先动手,杀害了献文帝。

据《魏书·李䜣传》,献文帝既杀李敷兄弟,贵宠李䜣,“参决军国大议,兼典选举,权倾内外,百僚莫不曲节以事之”。李䜣是李敷兄弟遇难的举告之首,他越是过得好,冯太后越是积怒难抑。于是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治安事件,有所谓“群奸”攻入李䜣宗人家宅,大肆烧杀了一番,表面上看,只是一伙犯罪分子的偶然行暴。不过献文帝不这么看,他为此专门下诏,指出“自往年以来,群奸不息,劫䜣宗人李英等四家,焚烧舍宅,伤害良善”。献文帝确定这不是一般的治安刑事案件,所以在诏书里厉声斥道:“此而可忍,孰不可恕!有司可明加购募,必令擒殄。”似乎是为了加强这一事件的政治性,诏书先对李䜣大大地表彰一番,说他“实国家之桢干,当今之老成也……利上之事,知无不为,赏罚所加,不避疏戚,虽孝子之思慈母,鹰鹯之逐鸟雀,何以方之”。

冯太后与这个案件是否有关,恐怕永远也搞不清楚了。不过很显然,当时不少人起了疑心,所以献文帝要大张旗鼓地谴责,勒令有司彻查,声势浩大,“必令擒殄”。如果此案背后的确有冯太后的影子,那么可以想见,案破之日,就是太后势力大受摧折之时。而献文帝诏书中“孝子之思慈母”一句,似乎别有暗示。献文帝的生母李氏和王钟儿一样是刘宋臣民,在“元嘉草草”那一年的宋魏战争中,被永昌王拓跋仁掳掠至魏。后拓跋仁被诛,李氏“与其家人送平城宫”,成为宫女。文成帝在平城宫的白楼上偶然望见,觉得这个宫女美,“后得幸于斋库中,遂有娠”,就生下了献文帝。献文帝长大之后当然会理解自己的生母死于子贵母死之制,而且执行者是常太后,但与冯太后嫌隙渐重时,他也会把这笔账算在冯太后身上。

而且,这句“孝子之思慈母”不只是说献文帝自己,可能把孝文帝也卷了进来。孝文帝的生母思皇后李氏出自贵族家庭,“以选入东宫”,是献文帝为太子时由父亲文成帝安排的。思皇后死于孝文帝被立为太子之前,孝文帝对生母一无所知,因为冯太后把有关信息完全屏蔽了。当冯太后控制了孝文帝的抚养和教育时,献文帝对此是无可奈何的,但他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特别抬举孝文帝的外祖父李惠,使他官高位显。这当然也引起了冯太后的警惕,长此下去,冯太后抚养孝文帝、屏蔽思皇后信息的努力岂不成了一场徒劳?故史书称:“(李)惠素为文明太后所忌。”李䜣与李惠两人,成了冯太后的眼中钉。

可以说,冯太后感受到了献文帝散发出的越来越大的威胁。到李䜣家族宅舍受到攻击,献文帝决心一查到底,大有不惜摊牌之势。这时冯太后意识到平衡已经打破,于是抢先下手,“密行鸩毒”[献文帝死于冯太后之手,诸史并无异议,唯关于杀害细节,似有不同说法。《魏书》卷一〇五之三《天象志三》云:“是时,献文不悟,至六月暴崩,实有鸩毒之祸焉。”见第2634页。《魏书》和《北史》都强调冯太后是用下毒的办法杀害献文帝的。然而《资治通鉴考异》引唐人元行冲《后魏国典》云:“太后伏壮士于禁中,太上入谒,遂崩。”《考异》没有接受元行冲的说法,因为“事若如此,安得不彰,而中外恬然不以为怪,又孝文终不之知!”见《资治通鉴》卷一三四宋后废帝元徽四年,第4187页。]。二十三岁的献文帝暴崩,冯太后再次临朝听政。重掌大权之后,她当然要除掉李䜣与李惠,但似乎相当耐心,超过了献文帝当初除掉李敷兄弟时:第一步,给他们加官晋爵;第二步,派到外镇大州当刺史;第三步,让人检举他们密谋南叛。有意思的是,诬告李䜣的,正是当年参与诬告李敷、后来深得李䜣器重的范标,这恐怕也是冯太后为了深度复仇而特意安排的。李䜣、李惠两家蒙受祸难的惨烈,跟当年李敷兄弟完全一样。《魏书·李䜣传》说“(李)䜣以夙故猜嫌,而婴合门之戮”。《北史·外戚传》说“(李)惠本无衅,故天下冤惜焉”。《北史·后妃传》特别强调:“至如李䜣、李惠之徒,猜嫌覆灭者十余家,死者数百人,率多枉滥,天下冤之。”殊不知,冯太后下如此辣手,并非一时兴起,实是隐忍了好多年。

王钟儿所在的平城宫,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太平、实则沟壑纵横的地方。如果她一直服侍斛律氏这样无关紧要的主子,那倒也没有什么,可是,不知因为什么(或许是斛律氏死了),王钟儿有了新的工作,命运以奇妙的方式把她卷进了旋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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