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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帝再次见到小冯,大概在太和十七年底或十八年初。自太和十七年九月丁丑(493年10月25日)在洛阳逼迫群臣同意迁都之后,孝文帝暂驻邺城,十月乙巳(493年11月22日)“诏安定王休率从官迎家于代京,车驾送于漳水上”。安定王拓跋休等人赴平城“迎家”,应该就是接皇后小冯南来。待小冯与孝文帝重聚时,大冯早已恢复左昭仪身份,并且专宠后宫了,“宫人稀复进见”,当然包括皇后。《北史·后妃传》:“昭仪自以年长,且前入宫掖,素见待念,轻后而不率妾礼。”在大冯看来,小冯的皇后之位本来是她的,她年长为姊,入宫在先,与皇帝感情更深,凭什么屈居臣妾?
太和十八年二月壬寅(494年3月19日),孝文帝从洛阳出发前往平城。次日渡过黄河,第三天发布诏书,正式宣布迁都。与前一年南来的路线相同,这一次也是走并州大道,历太行陉、上党、太原、肆州,最后北越恒山、进入桑干河谷。到闰二月癸亥(494年4月9日),孝文帝一行来到恒山句注陉(雁门关)南,皇太子元恂从平城前来迎接。元恂的到来,以及他对皇帝和皇后的朝见,或许足以提醒大冯,夺回被小冯占据的皇后之位,不止是取而代之那么简单。按照冯太后确立的掌权模式,谋取皇后之位只是必要的一步,另外一步则是垄断皇位继承人的抚养权,让皇后与皇太子建立母子关系。只有这样,下一代皇帝继位后,皇太后才可能真正安享母后之尊,并干预和安排再下一代的皇后与皇位继承人。对大冯来说,取小冯的皇后之位而代之也许不是多么难,真正的难题是,她错过了抚养皇太子的黄金窗口。现在皇太子元恂已年满十二,他和小冯确立母子关系也至少有六七年了。这个关系是大冯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代的。
如果不能取代,只好推倒重来。
接下来的两年,对于大冯来说,就是实施“推倒重来”计划最关键的时刻。取皇后之位而代之,让皇帝嫌憎皇太子,是计划中两个相关又不同的方面。宫禁事秘,谋算周广,连权力巅峰的孝文帝都深陷其间而不自觉,一般官员当然更是无从闻问,与阴谋有关的史料不但传不到后世,即在当时也难以存在。读史者纵有疑虑,亦徒唤奈何。冯氏当权四十年,所经营的利益集团和权力网络渗透了内宫朝堂、都畿州镇。然而,这一权力网络主要是维持现有局面的,而大冯的目标是改变现有局面,因而她的对手(或者说是障碍)远比盟友多。不过,她不多的盟友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人,那就是孝文帝。孝文帝的目标也是打破冯太后布局的权力网络,在这个意义上,大冯与孝文帝是真正的盟友。有了这个强大无比的盟友,大冯夺宫废储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细节虽难确知,结果却是显著的——太和二十年(496)七月(具体日期不详)小冯被废,一个月后皇太子元恂被抓捕,再过四个月,即太和二十年十二月丙寅(497年1月26日),元恂被正式废黜。
对孝文帝来说,废皇后与废皇太子虽然都是人伦巨变,却绝非等价之事,比较而言,废皇后易,废皇太子难。废黜皇后只需要制造她失德的舆论与证据,废黜皇太子则必须让皇帝感受到背叛与威胁。后之述北魏史者,多信据正史,视元恂为反改革者,甚而怀疑他牵扯进了保守派反改革的叛乱阴谋中(或者说,是为反改革的势力所利用)。既然元恂在政治上不能与孝文帝保持一致,对孝文帝推动的诸般激烈变革怀有抵触情绪,甚至企图私自北奔平城,读者当然会理解甚至支持孝文帝废黜并最终诛杀元恂的决定了。这一理解符合后来读史者的思路,自然也契合当时的逻辑,可见其设计之高明、实施之精准。能让孝文帝深信不疑的,自然也会让后世读者坦然信从。
有关元恂被废的史料主要见于《北史·孝文六王·废太子庶人恂传》:
(元)恂不好书学,体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热,意每追乐北方。中庶子高道悦数苦言致谏,恂甚衔之。孝文幸嵩岳,恂留守金墉,谋欲召牧马,轻骑奔代,手刃道悦于禁中。领军元徽勒门防遏,夜得宁静。帝闻之骇惋,外寝其事,仍至汴口而还。引恂数罪,与咸阳王禧等亲杖恂,又令禧等更代百余下,扶曳出外,不起者月余。拘于城西别馆。引见群臣于清徽堂,议废之。司空、太子太傅穆亮,尚书仆射、少保李冲,并免冠稽首而谢。帝曰:“古人有言,大义灭亲。此小儿今日不灭,乃是国家之大祸。脱待我无后,恐有永嘉之乱。”乃废为庶人,置之河阳,服食所供,粗免饥寒而已。
“不好书学”已经大犯忌讳,更且“深忌河洛暑热,意每追乐北方”,十四岁的元恂成了反对迁都(连带也就可能会反对孝文帝的一系列变革措施)者中最有潜力成为孝文帝政治对手的人。据上引《北史》,元恂杀高道悦并计划北奔平城,在孝文帝“幸嵩岳”之时。《魏书·高祖纪》记孝文帝幸嵩高(嵩山)在太和二十年八月戊戌(496年8月31日),回到洛阳宫在半个月后的甲寅(9月16日)。据高道悦墓志,元恂杀高道悦在太和二十年八月十二日(9月5日):
乃除太子中庶子。缉正储闱,徽音独韵。但河阳失图,潜怀不轨,追纂楚商,连规宋劭,拔剑吐心,邀同枭镜。君厉声作色,抗其凶计,既殊潘崇飨羊之谋,遂同阳原头风之祸。以魏太和廿年秋八月十二日,春秋卅五,暴丧于金墉宫。[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42—144页。]
墓志所谓“河阳失图,潜怀不轨”,就是指皇太子元恂,说他“追纂楚商,连规宋劭”,比之为楚国弑父(楚成王)的商臣和南朝刘宋弑父(宋文帝刘义隆)的刘劭。墓志又称高道悦“厉声作色,抗其凶计”,高道悦的死因是他企图阻止元恂的“凶计”,所谓“凶计”,就是元恂试图逃出洛阳,利用“牧马”轻骑北奔平城。小冯被废黜一个月之后,孝文帝离开洛阳六天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元恂感觉必须行动,必须逃出洛阳。从下引《南齐书·魏虏传》可知,大冯这一次没有如以往那样陪同孝文帝出巡,显然她在洛阳有更重要的事,也正是她出手抓捕了皇太子。
《南齐书·魏虏传》有关元恂废黜与死亡的记录,反映了南朝的情报与分析:
初,伪太后冯氏兄昌黎王冯莎二女,大冯美而有疾,为尼,小冯为宏皇后,生伪太子询。后大冯疾差,宏纳为昭仪。宏初徙都,询意不乐,思归桑干。宏制衣冠与之,询窃毁裂,解发为编,服左衽。大冯有宠,日夜谗询。宏出邺城马射,询因是欲叛北归,密选宫中御马三千匹,置河阴渚。皇后闻之,召执询,驰使吿宏,宏徙询无鼻城,在河桥北二里,寻杀之,以庶人礼葬。立大冯为皇后,便立伪太子恪,是岁,伪太和二十年也。
南朝获得的情报难免混乱,时间线索也不够清晰,比如这里说抓捕元恂的是皇后,似指小冯,而其时小冯已经被废,大冯尚未得立。不过,说“大冯有宠,日夜谗询(恂)”,还是准确的。而且,把元恂被捕与皇后(大冯)联系在一起,应该也是准确的。至于说元恂“毁裂”孝文帝所赐的衣冠,还“解发为编”(编发为长辫)、“服左衽”,均应是得之北方传闻(这一段为《资治通鉴》所采信)。不过这也反映了北方针对皇太子的阴谋是如何一步步发展,以达到破坏他名誉的目的。
田余庆先生在考察冯太后和大冯对“子贵母死”旧制的利用时,已发现元恂之废不单纯是反对迁都和反对汉化改革那么简单,而与大冯谋废小冯有关,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子恂废立事件就是早有酝酿了”[田余庆:《拓跋史探》,第46—47页。]。这是一个敏锐的观察。大冯这个阴谋可能从太和十七年已开始酝酿和实施,到太和二十年开花结果,一个成果是小冯被废,另一个成果就是元恂被导引、陷害或逼迫,竟使孝文帝相信他成了一大威胁,促成孝文帝先废黜、后杀害了自己的长子。
元恂被害的历程中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每一个重要转折,都发生在孝文帝与元恂分离的时段。元恂在洛阳杀高道悦并企图北奔,发生在孝文东巡时;元恂在河阳被赐死,发生在孝文先北巡平城、后西巡长安时。而这一切似乎酝酿于之前的两个分离时期。《北史》说“帝每岁征幸,恂常留守,主执庙祀”,其实这里的“每岁”,也就一年半而已。据《魏书·高祖纪》,元恂随着孝文帝抵达洛阳,在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己丑(494年12月31日)。二十二天之后,即十二月辛亥(495年1月22日),孝文帝率军离开洛阳,南伐萧齐,半个月后(戊辰,2月8日)至悬瓠。是的,就是王钟儿被掠入平城之前所生活的那个悬瓠,现在成了北魏对南朝用兵的前线重镇。
这一次分离,从太和十八年十二月孝文帝离开洛阳,到第二年五月庚辰(495年6月20日)“皇太子朝于平桃城”(平桃城即荥阳猇亭),长达半年之久。这半年间,冯氏家族死了两个关键人物。第一个是冯熙的长子冯诞,第二个是冯熙本人。冯诞以司徒、太子太师从孝文帝南征,似乎一开始就有健康问题。魏军从悬瓠南渡淮河,沿淮河向东,包围了萧齐的钟离城,在城外扎下大营,可是久攻不下。冯诞病重,不能继续行军。太和十九年二月辛酉(495年4月2日),孝文帝与冯诞告别,率军离开钟离,继续向长江进发,刚走了五十里,就接到冯诞病死的消息,于是孝文帝连夜返回钟离大营,并于次日宣布终止军事行动,掉头北返。据《北史·外戚传》,冯诞与孝文帝同岁,自幼与孝文帝一起生长宫中,是冯熙诸子中与孝文帝最亲密、最说得上话的一个。
很显然,冯诞是大冯夺宫废储计划的重大障碍,所以有必要在孝文帝那里破坏冯诞的影响力。
《北史·外戚传》:“十八年,帝谓其无师傅奖导风,诞深自诲责。”这条记录显示,对皇太子不利的舆论早在太和十八年已颇有市场,连累太子太师冯诞遭到孝文帝斥责,而冯诞“深自诲责”,似乎只剩下挡架之力[与冯诞被责相关的,是太和十八年孝文帝推动的考课,“各令当曹考其优劣,为三等”,至九月王午(494年10月25日)“帝临朝堂,亲加黜陟”,见《魏书·高祖纪》。孝文帝黜陟的具体内容,部分地保留在《魏书·献文六王·广陵王羽传》。这次黜陟涉及面很宽,与本书相关的是对东宫官的大面积处理,如任城王澄被解除太子少保之职,太子中庶子游肇和太子中舍人李平都只得到中等,其他东宫官如安乐王诠、冯夙、闾贤保等,都被解除了职务。东宫官的大规模变动,是不是大冯针对皇太子阴谋的一部分,尚难断言。]。冯诞年底带病从征时,大冯很可能一直在孝文帝身边,居中调度,运筹帷幄。当然,我们只能根据史料,假定冯诞是正常因病死亡,不过从他的死亡中获益最大的,无疑就是他自己的妹妹左昭仪大冯。《北史》记冯诞死前与孝文帝诀别,“时诞已惙然,强坐视帝,悲而泪不能下,言‘梦太后来呼臣’。帝呜咽,执手而出,遂行”。冯诞提到冯太后,是不是在某个问题上提醒孝文帝呢?
《魏书·高祖纪》记太和十九年三月“戊子(495年4月29日),太师冯熙薨”。据2007年出土的孝文帝亲自撰写的冯熙墓志,冯熙死于太和十九年正月廿四日甲午(495年3月6日)。冯熙的死讯先从平城报告到洛阳,再由洛阳转至淮南前线,三月戊子应该是孝文帝接到洛阳报告的时间。《北史·外戚传》:“车驾在淮南,留台表闻,还至徐州,乃举哀,为制缌服。”“留台”指平城留守机构,但平城留台的报告要先到洛阳,再由洛阳转至淮南。洛阳主事者则是皇后小冯。《魏书·皇后传》记孝文帝写信给小冯,对她失去父兄表示安慰之意:“及后父熙、兄诞薨,高祖为书慰,以叙哀情。”这是因为小冯以皇后身份先向孝文帝报丧,孝文帝乃回书存慰。
这时主持平城留台的是元丕。《北史》记元丕“以(冯)熙薨于代都,表求銮驾亲临”,要求孝文帝亲赴平城,参与冯熙丧事。很难说这背后隐含着怎样的政治信息,不过从孝文帝的反应看,元丕的请求是某种意义上的圈套。孝文帝愤怒地下诏斥责元丕道:“今洛邑肇构,跂望成劳。开辟暨今,岂有以天子之重远赴舅国之丧?朕纵欲为孝,其如大孝何!纵欲为义,其如大义何!天下至重,君臣道悬,岂宜苟相诱引,陷君不德。令仆已下,可付法官贬之。”[《北史》卷一五《魏诸宗室传》,第555页。]然后把元丕贬职为并州刺史,让他离开平城这个日益复杂的政治环境。
冯熙尚博陵长公主,公主即文成帝之妹,先已去世,葬在平城。孝文帝下令打开公主的墓,把公主的棺柩与冯熙的棺柩一起,送到洛阳营葬。为此,他让皇后与皇太子都去平城主持这件大事。《魏书·高祖纪》记孝文帝在平桃城见到皇太子元恂,三天后(五月癸未,即6月23日)一起返回洛阳。回洛阳后的第十一天(五月甲午,即7月4日),孝文帝在太庙为皇太子举行了隆重的冠礼。再过九天(六月癸卯,即7月13日),“诏皇太子赴平城宫”。《北史·外戚传》说“皇后诣代都赴哭,太子恂亦赴代哭吊”。不知二人是否同时北行?或者,皇后在先,太子在后?
元恂到平城,就是要赴冯熙之丧,然后扶柩返洛。皇后小冯到平城,也是一样的任务。微微不同的是,皇后还要“率六宫迁洛阳”。当然,皇后和皇太子两人不必与六宫同行,因为那样太慢(贵人高照容和她的子女宫人就在六宫南迁的大队里)。据孝文帝亲撰的冯熙墓志,冯熙于太和十九年十二月庚申(496年1月26日)“窆于河南洛阳之北芒”。据《北史·外戚传》,“柩至洛七里涧,帝服缞往迎,叩灵悲恸而拜焉。葬日,送临墓所,亲作志铭。”虽不知到达洛阳与葬日之间隔了多久,但大致上可以确定,冯熙与公主的棺柩抵达洛阳在十二月间。
这时距孝文帝派元恂北行又已过去了半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半年间大冯做了什么,以及小冯和元恂在平城与路途上遭遇了什么,不过这半年对大冯夺宫废储的计划来说,一定是十分关键的。很显然,她已经安排好了。史书归为孝文帝的那些言行,有多少出于大冯的意志,当然已不可知。然而,从形势发展的方向来判断,一切的背后都有大冯的身影。这也意味着,被后世史家视为孝文帝汉化改革的那些激烈措施,也可能都有大冯的支持。因为围绕这些措施所发生的政治变化,是有利于她的夺宫废储计划的。
无论如何,到太和二十年春,大冯的计划到了最后实施的阶段,障碍都已清除,结论呼之欲出。看得见的变化,第一步是小冯被废,第二步(只隔一个月)是元恂被逼谋奔。这些都属于重大政治事件,朝堂内外无人不知。然而有些同样重大的变化却是不那么容易看到的,知情者非常非常有限,那就是我们前一章结尾时所说的高照容之死。大冯派人谋杀元恪的母亲高照容,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元恂被废之前,建立自己与元恂继任人之间的母子关系。还是常太后、冯太后以来那个模板,不同的是元恪已经十四岁,不是不懂事的幼儿了。对于大冯来说,元恪的年龄固然不理想,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元恂从被捕到被废,相隔四个多月。拖了这么久,显示孝文帝虽怒气难抑,毕竟父子之情,且牵涉太大,一直犹犹豫豫。为什么最终下了决心呢?很可能与平城的未遂叛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