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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太后得常太后一手提拔立为文成帝的皇后,哥哥冯熙立即从草野逃人腾飞而为外家贵戚。在那样的男权时代,常、冯两家虽以后宫女子当权而骤兴,家族的荣耀终究要靠男性成员。常氏兴衰看常英,冯氏兴衰看冯熙,归根结底是看他们的子女。和常英比起来,冯熙最大的优点是子女众多。据《北史·外戚传》,冯熙先后担任过定州刺史和洛州刺史,“因取人子女为奴婢,有容色者幸之为妾,有子女数十人,号为贪纵”。冯熙到底有多少子女,至今难有确数。研究者从史书和墓志考证出八子十一女[鲁才全:《长乐冯氏与元魏宗室婚姻关系考——以墓志为中心》,载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4辑,1996年,第68—79页。],当然免不了多有遗漏,随着新出墓志日多,冯熙可考的子女数目必定也会上升。
家门兴旺固然靠多子,多女同样重要。很可能是在冯太后的亲自安排下,冯熙子女的婚姻把冯氏家族编织进了北魏权贵社会的网络。当然最重要的是与皇室联姻,男尚公主,女为后妃。我们这里只关注冯熙那些成为后妃的女儿——说起来难以置信,他竟然有多达四个女儿嫁入孝文帝的后宫。《北史·外戚传》:“孝文前后纳熙三女,二为后,一为左昭仪。”只说冯熙有三女入宫。可是,冯熙第八个女儿冯季华的墓志(志题“魏故乐安王妃冯氏墓志铭”)称:“长姊南平王妃;第二第三姊并为孝文皇帝后;第四第五姊并为孝文皇帝昭仪。”[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206—208页。]显然墓志更为靠谱。除了长女可能因年龄不合适,冯熙接下来的四个女儿都被安排进了孝文帝的后宫,这个事实本身表明,冯太后是铁了心要保证下一代的后宫控制权,绝不容从冯氏家族手里流失。
冯熙第四女和第五女虽贵为昭仪,于史皆寂无声息,始末事迹全不可考。只有做到皇后的第二女和第三女各显神通,制造了足够大的动静,甚至改变了上至皇帝和皇太子,下至老宫女王钟儿的个人命运。《南齐书·魏虏传》把冯熙这两个做了皇后的女儿按年龄分别称为大冯、小冯,颇便叙事,我们下面采用同样的称呼。
大冯、小冯何时入宫,已难确知。《北史·后妃传》:“文明太皇太后欲家世贵宠,乃简熙二女,俱入掖庭,时年十四。其一早卒。”这里说的“二女”,一是大冯(十四岁),另一个“早卒”,显然不是小冯,应该是冯季华墓志提到的第四姊、第五姊二人中的一个。大冯、小冯不同母,这或许是冯太后没有同时选中二人的原因。我推测大冯入宫的时间很可能在太和七年(483)之后。理由如前所述,在孝文帝进入适婚年龄后的太和三年至太和六年(479—482)间,冯太后忽然对他生了嫌愤之心,一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予以废黜。这期间,冯太后不仅不会把冯家女儿许配给他,甚至可能也不许他接近其他宫人。似乎直到孝文帝年过十五,冯太后心意始定。正是因此,孝文帝比起之前的拓跋君主来,生育较晚,元恂、元恪都生在太和七年。
孝文帝的长子一出生,争夺抚养权就是宫中第一大事。冯太后当然要杀其生母,并把婴儿放置在自己身边。这时冯太后已年过四十,她的计划并不是亲自母养曾孙,而是为确保“家世贵宠”,要把皇位继承人掌握在冯家手心。所以,元恂出生后,把冯熙的女儿安排进皇宫,就是必要且迫切的。这便是大冯和她妹妹入宫的背景。虽然大冯“有姿媚,偏见爱幸”,但是不久她就染病了,很可能是一种传染病,因为和她一起入宫的妹妹亦染病而亡。也许是按照那时的防疫传统,罹患传染病的都要出宫,“太后乃遣还家为尼”,被太后赶出平城宫,勒令出家为尼。
二女一病一亡,对冯太后的长远大计当然是一大打击,不过她并不气馁,而是立即跟进,把冯熙另两个稍稍大一些的女儿招入皇宫。为什么每次都要两个女儿呢?显然有双保险的意思,大概也是猜不准哪一个会为孝文帝所宠爱。和小冯一起入宫的妹妹(冯熙第四第五女中的一个)大概后来活得长一些,就是《北史》所记大冯、小冯之外的那个昭仪。小冯因年龄优势,得以母养元恂,渐渐确定了后宫新主人的地位。小冯抚养元恂,母子名分既定,外间对二人的实际情况并不了解,甚至以为小冯就是元恂的生母。南朝官方获得的情报就是这么说的。《南齐书·魏虏传》:“初,伪太后冯氏兄昌黎王冯莎(熙)二女,大冯美而有疾,为尼,小冯为宏皇后,生伪太子询(恂)。”[《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第1102页。]
冯太后晚年,在宫中最要紧的事是立冯家女为皇后,可是大冯病废,再定小冯,迁延岁时。皇后定不下来,元恂也就当不上皇太子。自常太后掌权以来,立太子都非常早,只有元恂拖到十一岁,原因非常简单,就是他必须先等皇后确立。不过,冯太后还没来得及亲自操办立小冯为皇后,自己先撒手人寰。太和十四年“九月癸丑(490年10月17日),太皇太后冯氏崩”[《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197页。]。孝文帝为冯太后服三年丧,原定的立皇后、立太子诸事,当然都停顿下来,直至太和十七年春(493)。
孝文帝也好,最有影响力的朝臣也好,都明白冯太后有何未竟之志。《北史·后妃传》:“太和十七年,孝文既终丧,太尉元丕等表以长秋未建,六宫无主,请正内位。孝文从之,立后为皇后,恩遇甚厚。”《魏书·高祖纪》:“(太和十七年)夏四月戊戌(493年5月19日),立皇后冯氏。”小冯立为皇后之后两个月,元恂也顺利立为皇太子。一切都是按照冯太后生前的计划进行。值得注意的是领衔请立皇后的元丕,正是朝廷重臣中最能代表冯太后意志的人之一,他当年以禁卫武官身份参与冯太后发动的反乙浑的政变,从此飞黄腾达,是冯太后最倚重的朝臣之一。冯太后去世后,元丕似乎主动承担起照顾冯氏家族利益的责任,催促立后正是表现之一。看起来,元丕等人要做的,就是管束住孝文帝,使一切都不脱离冯太后在世时的设计。
然而两个因素的变化,使冯太后设计的路线图面临重大挑战。一个因素是大冯。她因病出宫并出家为尼之后,孝文帝并没有忘记她。《北史·后妃传》说“帝犹留念焉”。随着冯太后去世,长期以来笼罩在孝文帝头上的阴云渐渐散去,已经痊愈的大冯与孝文帝之间重建联系。孝文帝旧情复燃,“颇存访之”,负责联络的是阉官双三念。就在小冯被立为皇后、元恂被立为皇太子之时,大冯也几乎再次回到孝文帝身边。
另一个因素是孝文帝自己。孝文帝从亲政以来,推动了多项制度变革,在平城大兴土木,一点也没有显露出迁都的愿望。即便冯太后去世之后,他在平城的建设工程亦只增不减,显然并没有考虑迁都。到太和十七年八月,即小冯立为皇后四个月之后、元恂立为皇太子两个月之后,孝文帝突然动了迁都之念,这是研究者都已注意到的事实。与其说是平城反改革的保守势力使得孝文帝突然决定迁都,不如说,是孝文帝终于意识到只有远离平城,长年来笼罩在他头上的冯太后阴影才可能变得稀薄。
这两个因素在太和十七年的适当条件下获得了结合,并相互激发,促成了迅速的变化。太和十七年八月己丑(493年9月7日),孝文帝率“步骑百余万”离开平城,前往恒山以南的肆州,走所谓“并州大道”前往洛阳。大军离开平城之前,“太尉丕奏请以宫人从”,孝文帝以“临戎不语内事”为由加以拒绝。元丕所建议的“以宫人从”,应该是指带上皇后小冯,而不是普通宫人。元丕作此建议,可能是对大冯之事已有耳闻,也可能是希望借助小冯阻挠孝文帝的迁都。孝文帝到洛阳后,立即派双三念前往平城,把大冯接到洛阳,鸳梦重温。平城宫已有的制度性约束,就这样被轻易绕开了。据《北史·后妃传》,大冯一到,“宠爱过本初,当夕,宫人稀复进见”,完全霸占了孝文帝。“正位后宫”才半年时间的小冯,开始品尝到被冷落、被欺凌的滋味。
两个因素的结合,使得历史发展通往非常不同的方向,为冯太后梦想所不能及。当然,这个方向多多少少内含着悲剧性,无论是对孝文帝来说,还是对冯太后一心维护的冯氏家族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