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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北史·孝文六王传》,太和十九年(495)六月元恂从洛阳北赴平城前,孝文帝告诫道:“今汝不应向代,但太师薨于恒壤,朕既居皇极之重,不容轻赴舅氏之丧,欲使汝展哀舅氏,拜汝母墓,一写为子之情。”孝文帝特别叮嘱元恂到平城后祭拜生母贞皇后林氏,“一写为子之情”。当着母后的面祭拜生母,公然表达母子之情,其实并不是平城时代皇帝们的常规做法。冯太后在世时孝文帝“不知所生”,而在冯太后死后孝文帝仍然“奉冯氏过厚,于李氏过薄,舅家了无叙用,朝野人士,所以窃议”[《北史》卷八〇《外戚传》,第2683页。]。那么,在元恂与皇后到平城迎冯熙棺柩时,为什么孝文帝会要求元恂去祭拜生母之墓、隆重表达母子之情呢?很可能,这是对元恂的某种提示,要他明白他与皇后母子关系的另外一面。如果真有这个动机,那么说明,孝文帝早在太和十九年夏已有废后之念,对太子则信任如旧,只是期望在皇后与太子之间做某种切割。
冯熙死时,平城留台的最高官员是元丕,其次是陆叡。陆叡的姓名《南齐书》记为伏鹿孤贺鹿浑[《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第1102页]。伏鹿孤即步六孤,后来改姓氏时取中间的音节,改为陆氏。贺鹿浑是代人常见用名,高欢的本名贺六浑即是同一个名字,不同的是高欢之欢取自贺六浑的最末音节,而陆叡之叡是另取的雅名,与本名贺鹿浑无关。陆叡年轻时娶妻于华北名族博陵崔氏,岳父崔鉴“谓所亲曰”:“平原王(陆叡继承了父亲陆丽的平原王爵位)才度不恶,但恨其姓名殊为重复。”《魏书·陆叡传》记录了崔鉴这句话后,解释道:“时高祖未改其姓。”陆氏改自步六孤氏,见《魏书·官氏志》,但崔鉴所“恨”的不只是陆叡的家族姓氏,还有他本人的名字。幸得《南齐书》记录,我们才知道陆叡的本名是贺鹿浑。
元丕的官职是太傅、录尚书事,陆叡的官职是都督恒肆朔三州诸军事、恒州刺史、行尚书令。冯熙死,元丕和陆叡都奏请孝文帝赴丧,惹得孝文帝大怒,改元丕为并州刺史,调往太原,陆叡虽留任恒州刺史,但解除了都督恒肆朔三州诸军事的大军区指挥权。陆叡都督的恒肆朔三州,涵盖迁都以前的京畿地区,以平城(恒州)为中心,西至旧都盛乐(朔州),南至恒山南麓(肆州),政治和军事重要性显而易见。虽然孝文帝把这次奏请赴丧的账主要算在元丕头上,对陆叡毕竟已起疑心,不久恢复陆叡军权时,只让他都督恒朔二州,而把极具战略意义的肆州(位于恒州与并州之间)单列出来。不让平城主将控制平城的南大门,这当然是意义深远的一个变迁,后来洛阳朝廷刻意把恒州降低到与其他北州相等的地位(后果之一是六镇动荡时,恒州不能起镇抚或阻挡作用),是从陆叡失去肆州军事指挥权开始的。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到太和二十年(496)之前,孝文帝还是保留了平城在代北的某种中心地位,陆叡都督恒朔二州,意味着他不仅指挥平城驻军,还至少在名义上可以指挥盛乐地区的守军。这时盛乐的主官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拓跋安寿),是文成帝的长弟拓跋新成的长子,是孝文帝的从叔。元颐担任怀朔镇主官时,参与过孝文帝时代最重要的一次对柔然用兵。《魏书·高祖纪》太和十六年八月乙未(492年9月18日):“诏阳平王颐、左仆射陆叡督十二将七万骑北讨蠕蠕。”《魏书·陆叡传》:“与阳平王颐并为都督,督领军将军斛律桓等北征三道诸军事,步骑十万,以讨蠕蠕。”魏军北征造成柔然内部的分裂和动荡,使得孝文帝相信,跟江左政权比起来,柔然不再是从前那么大的国防威胁,这是他次年敢于迁都的前提条件。这次对柔然用兵规模巨大,三道并进,元颐和陆叡是东西二道主将,中道主将则是杨播[杨播墓志:“(太和)十六年又加征虏将军,都督北蕃三镇,讨破地豆于贼。其年秋,加武卫将军、中道都督,率骑三万,北出鸡鹿塞五千余里,迫逐茹茹而还。”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19—121页。]。元颐与陆叡都有在北边统兵的经历,现又各据旧都,谊近唇齿,当然是一种特殊关系。
大概在元恂从平城南返前后差不太久,定州刺史穆泰向孝文帝报告说,自己长久以来疾病缠身,“土温则甚”,就是在夏季炎热的平原地带病情会加重,因此请求回到平城担任恒州刺史。穆泰曾经在冯太后打算废黜孝文帝时力谏有功,孝文帝对他一向感激,所以明知穆泰对迁都等措施不满意,也予以优容,同意让他和陆叡对调。穆泰在《南齐书》中记为“伪定州刺史冯翊公目邻”,目邻是丘目邻的讹夺,丘目邻即《魏书·官氏志》丘穆陵(我猜即阿尔泰语言中常见的Temür,意思是“铁”[不过于子轩明确表示,他不赞同把丘穆陵复原为temür,而认为这个词有可能与哈密Qumul这个词有关。])。穆泰的鲜卑语姓、名合起来,就是丘穆陵石洛。元恂在平城时,穆泰应该也已到任,而陆叡还没有出发去定州。《魏书·穆泰传》:“(穆)泰不愿迁都,(陆)叡未及发而泰已至,遂潜相扇诱,图为叛。”《魏书·陆叡传》:“叡未发,遂与泰等同谋构逆。”穆泰到任,平城内外的资源只有穆泰可以调动,所以他自然成为这次“叛乱”的首谋。
《北史·景穆十二王·阳平王新成附阳平王颐传》:“(元颐)后除朔州刺史。及恒州刺史穆泰谋反,遣使推颐为主,颐密以状闻,泰等伏诛,帝甚嘉之。”据此,穆泰与陆叡谋划,打算推举在盛乐的元颐另立朝廷。《魏书·穆泰传》:“……谋推朔州刺史阳平王颐为主,颐不从,伪许以安之,密表其事。”据《魏书·陆叡传》载孝文帝给李冲和于烈的诏书,是元颐把穆泰的信转给了洛阳:“赖阳平王忠贞奋发,获泰之言,便尔驰表,得使王人纠慝,恒岳无尘。”孝文帝还提到这几个谋反之人“讪谤朝廷,书信炳然”,所谓朝廷,就是孝文帝自己,而“书信炳然”,很可能就是穆泰给元颐的信,因为其他参与者都在平城,联络诸事不必通过书信。
不过根据孝文帝的诏书,元颐并不是穆泰和陆叡的首选。孝文帝说穆泰等“始欲推故南安王,次推阳平王,若不肯从,欲逼乐陵王”。故南安王指南安王元桢(拓跋乙若伏[元桢的鲜卑语本名为乙若伏,见元举墓志:“曾祖南安惠王桢,字乙若伏。”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278—279页。]),景穆帝第十一子,文成帝之弟,是景穆子孙中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一个。据《魏书·高祖纪》,太和十三年(489)元桢“坐赃贿免为庶人”。据《北史·景穆十二王·南安王桢传》,元桢因“聚敛肆情”而被“削除封爵,以庶人归第,禁锢终身”。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在平城与官贵讨论迁都时,元桢和许多不愿迁都的人一样,都表示赞成迁都,凭借此功,到太和十九年底得“复本封”。真实情况可能是,太和十九年底,元桢随皇后小冯和太子元恂一起,搬家到了洛阳,以实际行动支持孝文帝,孝文帝因此复其封爵,几个月后还任命他为相州刺史。
孝文帝派元恂前往平城时,元桢正以庶人身份住在平城。孝文帝特地叮嘱元恂在平城办完大事,“汝族祖南安,可一就问讯”。元恂在平城,一定会遵照孝文帝指示前去拜访元桢,而元桢可能由这一拜访领会孝文帝的意思,主动要求随皇后和太子前往洛阳。然而,根据穆泰等谋反失败后的审查结论,元桢对谋反之事是知情的。据元桢墓志,元桢死在相州刺史任上,时在太和二十年八月二日(496年8月26日),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2月16日)葬于北邙山。《北史》记元桢死后再次被削爵:“及恒州刺史穆泰谋反,桢知而不告,虽薨,犹追夺爵封。”据此大致推测,穆泰事发,在太和二十年秋冬间,去元恂平城之行已差不多一年了。可以说,元桢并没有参与穆泰、陆叡等人的计划,即使他在平城时见过穆泰,也一定为时短暂。
穆泰、陆叡等选择拥立元桢,大概基于三个条件:一是元桢在宗室资历最高(景穆帝诸子唯一在世者),有一定号召力;二是他被孝文帝削爵禁锢,必定怀恨在心;三是他住在平城,诸事方便。考虑到元桢在太和十九年初冬即已随皇后和太子南迁,那么此前穆泰应该已到平城,有机会面见商议。元桢一方面拒绝参与,并迅速南迁,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向孝文帝告发。也许他并不反对穆泰等人的计划,只是不愿自己承担风险。在元桢离开平城前往洛阳后,穆泰、陆叡等只好另找阳平王元颐,没想到元颐悄悄告发了他们。随后孝文帝派任城王元澄前往平城,元澄到雁门关后让治书侍御史李焕单骑先发,突入平城,迅速平定了一场拟议中的政变。穆泰试图反抗,一触即溃,参与者尽被捉拿。
据《魏书》和《北史》,穆泰和陆叡是谋叛的主谋,积极参与者主要是宗室疏属,比如元丕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儿子都是重要成员。他们为什么要参与这么危险的事情?基本上是不满孝文帝的改制措施,特别抵触的是爵制改革和迁都。据《魏书·高祖纪》,太和十六年正月乙丑(492年2月21日),“制诸远属非太祖子孙及异姓为王,皆降为公,公为侯,侯为伯,子男仍旧,皆除将军之号”。举例来说,元丕从东阳王降为平阳公,陆叡从平原王降为巨鹿郡开国公,穆泰从冯翊公降为冯翊侯。太和十七年(493)迁都之议定于洛阳,次年在平城大议,反对者虽多数迫于压力不得不表态支持,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然而,对于统治集团中的多数人来说,迁都也好,改制也好,利益明显受到伤害的毕竟是少数,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宗室近属不大可能公然反对。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穆泰等人的谋叛经不起李焕一介单骑的打击。
对谋叛者的审讯,一定会涉及一个关键问题:皇太子元恂是否知情?如果元桢离开平城前见过穆泰等,元恂也同样有机会和他们接触。《魏书·元丕传》:“丕父子大意不乐迁洛。高祖之发平城,太子恂留于旧京,及将还洛,隆与超等密谋留恂,因举兵断关,规据陉北。时丕以老居并州,虽不预其始计,而隆、超咸以吿丕。丕外虑不成,口虽致难,心颇然之。”这里说元丕的儿子元隆、元超密谋把元恂留在平城,同时发兵控制雁门关,应该是太和十九年秋冬的事。如果这是穆泰等人计划中的选项之一,那么非常困难的一步就是夺取雁门关的控制权,因为孝文帝刚刚把肆州从恒朔军区单列出来。孝文帝给李冲、于烈的诏书提到陆叡等“以朕迁洛,内怀不可,拟举诸王,议引子恂,若斯之论,前后非一”。所谓“议引子恂”,就是已经了解到陆叡等有拥立元恂以对抗孝文帝的计划。联系到太和二十年八月元恂曾计划北奔恒代,至少看上去,元恂和平城是曾经或一直互通声息的。
尽管这仍然不能说明元恂本人对平城谋划是否知情,或是否同意,调查结果一定让孝文帝深感震撼。从元桢墓志所透露的时间线索看,陆叡、穆泰等失败在太和二十年十一月前后。孝文帝下决心废黜皇太子元恂在太和二十年十二月丙寅(497年1月26日),不能不说这两个事件是相关的。一个月后,即太和二十一年正月丙申(497年2月25日),孝文帝“立皇子恪为皇太子”[元恪立为皇太子的时间,《魏书·高祖纪》作正月丙申,《魏书·世宗纪》作正月甲午(2月23日)。后史多从《高祖纪》。]。再过九天,即正月乙巳(497年3月6日),“车驾北巡”,孝文帝亲自前往平城,处理穆泰等谋叛之后的诸般遗留(主要是判决)问题。
这次北巡历时半年。经过太原时,孝文帝把元丕带上,让他到平城旁听对他弟弟和几个儿子的审讯。在平城、云中(即朔州的中心城市盛乐城)、离石、平阳等地巡行之后,孝文帝于四月抵达长安。按照计划,孝文帝很快要从长安东行,回归洛阳。然而正是在长安,孝文帝接到了御史中尉李彪的密表,触发了对于元恂的终极处理:
帝幸代,遂如长安,中尉李彪承间密表,吿恂复与左右谋逆。帝在长安,使中书侍郎邢峦与咸阳王禧奉诏赍椒酒诣河阳,赐恂死。时年十五余。敛以粗棺常服,瘗于河阳城。[《北史》卷一九《孝文六王传》,第714页。]
李彪的密报显然出自某种指使,指使者只可能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大冯,一个是孝文帝本人。元恂之死当然符合大冯的利益,不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瞒过孝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孝文帝已深信元恂参与了穆泰等人的政变阴谋,也许他只是不愿意一个废太子再次成为阴谋者的武器。也正是因此,一年半后李彪在御史台的属官告发元恂被关押时曾给孝文帝“手书自理”,却被中尉李彪和侍御史贾尚“寝不为闻”,即指控李彪与贾尚故意不把元恂的书信上报给孝文帝。这当然是重罪,不过孝文帝对李彪没有深究,不了了之,而贾尚“暴病数日死”,似是灭口之举。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孝文帝从平城南返时,感觉对案情有了通盘掌握,已打定主意除掉元恂。所以,在从长安回洛阳前,通过李彪密报,他找到理由杀死了自己的长子。这当然是孝文帝为了社稷长远利益所做出的痛苦决定。不过,今人读史,容易把元恂简单地归类为反改革的保守派,而事实上我们并不能肯定当时是否存在这样一个政治派别,以及更重要的,元恂有什么理由要加入和自己利益明显无关的政治反对派?穆泰、陆叡等人的政变阴谋即使是可信的,也不能说明参与阴谋的所有人在政治上有完全一致的立场。毋宁说,这样一个谋叛集团更像是一个失意贵人们发泄不满、抱怨时政的俱乐部,进入俱乐部的人都不满意迁都等变化,但对于如何走出困境并无一致意见,对于是否采取行动、采取何种行动更是各有主张。元恂在小冯被废后决意北奔,与其说是计划“跨据恒朔”(孝文帝语),不如说是被洛阳宫的各种力量逼着逃命。当然,孝文帝以后会看到这一点的。
太和二十一年六月庚申(497年7月19日),孝文帝回到洛阳。七月甲午(8月22日),“立昭仪冯氏为皇后”。经过将近四年的努力,在高照容被杀,冯熙、冯诞父子恰逢其时地死去之后,大冯全面达成了废后、废储、立子和夺宫的所有目标。这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