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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字令·三首

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三五年

(一)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

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二)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

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三)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

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注 释】

〔十六字令三首〕这三首词都描写作者在行军途中所经过的群山形势的险峻。

〔倒海翻江卷巨澜〕巨澜,大浪。这是把大浪的翻卷比喻群山的起伏。

〔万马战犹酣〕这是把山势的起伏比喻万马奔腾得正畅快。酣,畅快。

〔锷(è鄂)未残〕剑锋未残缺,比喻山峰的高耸。

〔拄(zhǔ主)〕支撑。

【考 辨】

这三首词在《诗刊》1957年1月号发表时,在第一首“离天三尺三”句下作了原注:“民谣:‘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后来发现作者有一件手迹上有夹注,对原注作了修改,称“湖南民谣”,并把“八宝山”改正为“八面山”。1996年9月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已按这条夹注对原注作了订正。此外,1964年1月,外国文书籍出版局组织翻译出版英译本《毛主席诗词》时,英译者提问“离天三尺三”是哪里的民谣,毛泽东答复说:“这是湖南常德的民谣。”

《十六字令三首》作者留存的手迹,现在所见有两件,均无标题。词中“倒海翻江卷巨澜”句,有两处异文,一件作“搅海翻江”,一件作“搅巨澜”。

这三首词首次发表时排在《忆秦娥·娄山关》之后。当时每首诗词都未系年,1963年编辑《毛主席诗词》时才加上写作时间,但诗词编排的顺序仍沿用首次发表时的。1986年编辑《毛泽东诗词选》时,根据《十六字令三首》和《忆秦娥·娄山关》的写作时间,编排顺序作了调正,这是合乎一般编辑体例的。此外,1958年毛泽东在《忆秦娥·娄山关》一词上作注说:“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诸篇,反映了这一种心情。”从《十六字令三首》反映的作者心情来看,不像其中有一二首是“过了岷山”才作的。即使根据这一情况,此篇也不宜排在《忆秦娥·娄山关》之后。

翻译

山,我策马扬鞭向前飞奔,未曾落马。猛然回头一看,惊奇地发现此处山势极高,距离天空仅有三尺三!山,此山犹如翻江倒海,狂卷着巨浪;气势奔腾汹涌,好比千军万马在战场激烈厮杀! 山,高耸入云,像一把宝剑一样刺破天空,但剑刃锋利,丝毫未损。天空都好像快要倒塌下来了,唯有倚傍着这宝剑,以它为倚靠。

十六字令·三首

赏析

第一首写的是山的崔嵬和险峻,“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长征其实就是大范围的转移,前有崇山峻岭,后有几路追兵,这就促使部队快速行进,所以当毛泽东上到一高点回望时已经很高了,好像离天已经很近了。1934年12月,红军进入贵州,注释中的八宝山在贵州雷山县境内。毛泽东在这首小令里对山体的巍峨没有具体的描写,只是单单从自己在马上的感觉来说。试想,由于山势的险峻,坐在马上的人不得不上体前倾来保持平衡,这时他无暇顾及身后,等上到山巅,才能宽松地饱览周围的景色。而这时可以发现,原来苍浪的青天也仿佛伸手可及。这种描写是非常准确生动的,并不完全是毛泽东的伟大气势造就出了词本身的力量,而当时当地崔巍险峻的带有神话色彩的群山才是根本的材料。当然,当毛泽东把它们精确地描绘出来的时候,也显示出了他卓越的观察能力和超凡脱俗的审美眼光。

第二首写的是山雄浑的气势。“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这一句没有用典。山是静止不动的,最多是山上风大时,草木会随之摇摆,而由于毛泽东本身是行动的,他观察的角度也是动态的,或许他还是骑在那匹大白马上。那么山在他的眼里就可以像是江海那样翻腾起波浪来,而他本身也在这种波涛当中。他觉得山势实在是太磅礴了,在奔腾,在怒吼,在旋转,甚至是在跳跃和倾倒。于是他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伟岸的群山就好像千军万马厮杀正狠。

十六字令·三首

第三首写的是山的宏大。“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个人感觉写到这里,气势更大,意象更加悲壮。如果说第一首里的山是“离天三尺三”,还有“三尺三”的距离的话,那么这首词里的山更是好像枪和戟一样直接刺破了青天,甚至成了天地间赖以存在的中介。没有山支撑的话,天就会坠落下来。这是一幅难以描摹而又宛若眼前的画面,个人主观色彩浓厚,很好地说明了毛泽东极度雄奇和大胆的想象力。

三首词是一个整体,毛泽东写的是山,但是通过对山的描写,毛泽东那博大的胸怀、宏伟的抱负和超凡的品格完全显露了出来。

独具“化美为媚”的美学魅力——《十六字令三首》赏析

刘 文

1934年到1935年间,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和中华民族的生存面临着严峻挑战的时期。在这危机四伏的关键时刻,中国共产党为了保卫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和拯救中华民族的危亡,勇敢地接受了内危外患的双重挑战,毅然率领中央红军进行战略大转移,即“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十六字令三首》就是对这一震烁千古的历史事件所作的完美的艺术概括。

《十六字令三首》是同调协奏的三部曲组诗。它以山这一具有“数学上的崇高”和“力学上的崇高”的特定景物为题材,从三个不同的时空角度描绘了红军战士与无产阶级领袖在沧海横流中显示出来的英雄本色。

第一首小令运用白描手法,从正面描绘了山势的高峻,和红军快马加鞭,飞越险峰的惊心动魄的情景。这一情景,就是红军战士在长征途中,闯关夺隘,冲出重围的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的真实写照。

劈头一个“山”字,奇峰突起,以其体积上的庞大性与时间上的突兀性,形成一种强大的心理震撼。接着镜头一转,推出快马加鞭向上飞驰的骑手形象。这对于“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的险峰来说,是反常的,也是出人意外的。这一人与自然的组接中所突出的巨大反差,势必激起第二次心理冲激波:对骑手命运的关切。在人与山的搏斗中,到底谁是胜利者?一个“惊回首”,就将结果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是“快马加鞭未下鞍”的勇士。但是,这种胜利的得来并不是容易的,一个“惊”字又一次掀起了更大的心理波澜:对“离天三尺三”的回眸审视。这是惊愕,又是惊奇,但更主要的是人战胜自然后的惊喜。既惊愕、惊奇于自然力的伟大,更惊喜于战胜自然力的人的伟大。在这匆匆的一顾中,以山的高大形象作为铺垫,衬托出比高山更加高大的无产阶级巨人的形象,显示了何等豪迈的情怀和坚强的自信!而就运笔的艺术功力来说,一波三折,矫若游龙,区区十六字,就将一次英勇的战斗经历和生动的心理过程,栩栩如生而又惊心动魄地再现无遗。

第二首运用比喻手法,突出群山绵延起伏,雄伟磅礴的气势,寄寓了红军战士万里驱驰,辗转奔突,奋进不已的坚韧不拔的战斗精神。

随着镜头的纵向延伸,群山有如倒海翻江的巨澜涌现在我们眼前。又如奔腾的万马,在战场上酣畅地战斗。这一串串飞动性的镜头,具有写意与写实的双重属性。就写意来说,群山是红军一往无前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拟容取心”的寄托。就写实来说,群山是红军万里征途中英雄主义战斗经历的见证。诗人以此作为观照点,从虚与实两方面作多光源的聚焦,既使形象更加生动,又使内涵更加深邃。

由于这一多光源的审照,我们对两个比喻之间的内在联系就会理解得比较透彻了。“巨澜”与“万马”两个比喻,虽都是喻拟山形山势,但二者之间并非简单的并列关系,而是一种纵向的承接与递进的关系,一个“犹”字就是二者之间的纽结点。“倒海翻江”使人联想到红军突破重围中铁流滚滚,急急奔腾的声势。无疑,这种奔腾是高消耗的,而且它所消耗的能量是不能在奔腾的过程中得到补充的。在这艰苦卓绝的“奔腾急”的逆境中,红军并未稍减其战斗的神威,依旧能进行千军万马的酣畅淋漓的大搏战。一个“犹”字和一个“酣”字,就将此种信息对我们进行了形象的解说。由于这一反衬,红军旺盛的斗志显示得更加激昂悲壮,更加动天地而泣鬼神。

第三首是描绘山形山势的峻峭挺拔,形象地表现了中央红军在实现战略转移后的丝毫不减的锐气,和敢于力挽民族危亡的顶天立地的胆略与豪情。

第三首的画面同样是用两个比喻性的形象组成。一个比喻是把山的形态喻拟为“刺破青天锷未残”的长剑,“刺破青天”极状其形之锋锐,“锷未残”极状其质之坚韧。另一个比喻是把山的形态喻拟成撑持欲堕长天的砥柱,极状其坚挺峭拔、不折不挠的雄姿。“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形象是感情的载体,诗人借山的剑似的锋锐和砥柱似的坚牢,对双重挑战作出了响亮的全方位回答。它将两个历史阶段,清晰而又紧密地连接到了一起:“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毛泽东),明喻中隐含着暗喻,暗喻中折射着现实的斗争,将诗与史妙合无痕地融为一体。

诗与史的结合,是毛泽东诗词基本的艺术特色。这一特色在《十六字令三首》中,体现得特别鲜明,特别完整。因为它们是组诗,组诗具有跨阶段组合的属性,因此,它们在包容历史信息与美学信息方面具有极大的全息概括的优势。三幅画面,以点概面,相倚相成,以阶段缀成全程,以侧面连成整体,绘成了反映人类“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的长征的艺术画卷。这一艺术画卷的长幅性同样具有“历史纪录上第一次”的特征:它所概括的时间跨度是“十二月的光阴”,它所概括的空间跨度是“长驱二万余里,纵横十一个省”。这一大笔如椽的艺术概括的枢纽就是对时空的大浓缩。将万里征途浓缩于山,将千军万马的征战依托于山,将无产阶级巨人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寄寓于山。作者巧妙地以山为特定的美学载体,大开大合,“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借山的形象,实现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将历史与艺术,将共性与个性,将诗史与史诗,融合成一个熠熠生辉的整体。

这一整体的美学魅力并不仅仅在于它具有山的形象与山的精神,也不仅仅在于山的这种形象和精神和红军战士的群体形象与他们独具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息息相通,更主要还在于它具有远远超出形象内涵的启示力。这种“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句外”的伟大启示力,来自含蓄的力量。任何画面中所内涵的美学信息总是有限的,惟有想像是无穷无尽的。含蓄的力量就在于唤起想像。“冰山在海里的移动之所以显得威武雄壮,这是因为它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海明威),三首小令中,第一首中突出山尖一点的“离天三尺三”的夸张,二、三首中关于山形山势的明喻与暗喻的勾连通贯,都是激发想像的重要美学手段。这些美学手段之所以能在毛泽东诗词中大放异彩,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它们都是从属于“化美为媚”这一极其重要的美学法则的。所谓“化美为媚”,就是对客观事物的动态性的敏锐把握,并以此作为在诗歌中体现画面美的关键。众所周知:“绘画在它的空间中并列的结构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有生发性的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间了解得最透彻。”因此,“诗歌要在描绘物体美时赶上艺术,那就是化美为媚。”(拉辛:《拉奥扎》)在《十六字令三首》中,毛泽东成功运用了艺术手段的波动性,来唤起始终处于内在的波动状态的内心世界的感受。在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快速的双向碰撞中,使画面美与心灵美都达到美学应力的极限值而获得震撼灵魂的效果。

表现在第一首中,是人与山之间的相对运动,即以人之动显山之动。人之动是快马加鞭的跨越,山之动是自下而上的延伸。“离天三尺三”是山尖的空间定格,这种定格以天为标准,而天本身又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山的高峻在读者的想像里也必然是无穷无尽的。而这一切,又笼摄于“惊回首”的特定瞬间,这种在运动状态中骤然发现的运动着的事物的美学特征,必然产生“稍纵即逝而却令人百看不厌”的心理激荡:对大自然的惊心动魄,对战胜大自然的惊喜万分,都在此一特定的瞬间喷薄而出,以视觉的短促急骤,而留下无穷的想像空间和无穷的艺术享受。

其他两首则是用比喻的方式化静为动,化美为媚。在这两幅画面中,屹立的群山得到了“变形化”的艺术处理而成了异彩纷呈的运动着的形象:倒海翻江的巨澜,奔腾酣战的万马;或是刺破青天的长剑,顶天立地的砥柱。前者以水平方向的运动显示了不断向前的力度美,后者以垂直方向的运动显示了不断向上的力度美。它们都通过运动,使山获得了“最富有生发性”的美学魅力。这种独特的美学魅力,就是毛泽东诗词的独特气势形成的基本的心理学依据与形态学基础。

无疑,对名作的领略是无穷无尽的。《十六字令三首》来自历史,也必然走向历史。历史有如陈酒,愈久弥香。千秋万代的人,都会从中获得无穷无尽的美学熏陶与理性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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