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像打翻了颜料瓶,从天空缓缓地倾泻下来,浸染着老屋。当下已是一年冬季至深的时节,下午六点多钟天色便已经暗沉了。
屋外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雨,对面的山脉上峰笼罩着雾气,像悬浮游移的白色轻纱。整个视线可及的空间里,填满了浅浅的青瓷色。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带着锋利的清冷,穿透毛衣的缝隙直抵脆弱敏感的肌肤。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手指带着刚刚被香烟熏过后的温热,推开老屋木质的大门。
青铁制成的门把手冰冷异常,它被触摸了数十年,感触过每个家人双手的温度,但如今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只能如同此刻这般常守着孤寂。伴随大门的缓缓推开,门铰处发出连续的“吱呀”声,划破幽暗客厅的宁静。继而,声音消逝,再次陷入时间静默的悠长之中。
我迈入客厅,老屋独有的气息溢满了整个空间,侵入鼻尖。那种气味来自于经年飞扬落入瓦间缝隙堆积的尘土,来自于白蚁咀嚼杉木结节吐露的残屑,来自于蜘蛛网上摇晃虫蝇风干的躯体,来自于老屋当下所有陈旧物件和过往起居的遗存……它们融合夹杂在一起,汇聚成一股穿越了陈年、粘带了风霜并已略含腐旧的味道。气味、寒冷、夜色、静默,堆集在此刻略显空洞的客厅,包裹着我,思绪也被牵引到关于老屋和这里从前发生的故事——那些悠远的过去。
二
我循着时间的轨迹一直往前追溯,试图去抵达关于这里最久远的记忆,时间毫无例外地停留在童年。我无法判断具体的年岁,但可以确定是在九十年代初期。许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在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进程中,那或许是中国大部分乡村最为鼎盛热闹的时代。一年四季,每一处房屋都燃起炊烟,每一块土地都有人耕作,每一条巷道都看见小孩奔跑。
后来,人们开始了一场规模浩大、史无前例的城市化迁徙,乡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入了短期内难以逆转地衰退,甚至是衰败。除去年终岁末这半个月,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里,村庄都异常冷清,许多烟囱结满了蜘蛛网,耕地被弃荒闲置,从前行人络绎不绝的山路已是荒草杂木满径,失去了往昔的热烈生机与烟火气。
我自小比较瘦弱,到七八岁了身形依然单薄,这也是那个年代乡村小孩普遍的特征,但尚属于相对活泼灵敏的类型,学习成绩中等偏上。母亲没有读过书,只会书写她的名字,父亲常年在外跑车,时常就我和母亲两人在家。
我在放学后,从三里山路之外的村组学校回到家,基本接近天黑的时刻,特别是秋冬季节。所幸冬季是山村一年里休憩的时令,回到家时母亲基本都做好了饭菜,我们吃好饭后反拴住门互相依赖着渡过夜晚,我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夏秋季节,白昼的时间拉长,我回到家时西边的天空还悬挂着火红的暮色。朝那个方向是一条通往深山的小路,每自夜幕落下后,我便不由地幻想那里会走出野兽或者电视剧中播放过惊悚电影的场景,成为恐惧的所在之一。
母亲是一位非常勤劳的女性,她去收拾她的菜园或到山间砍伐毛竹杉木贴补家用。我趁着夜色降临前的光线,从老屋客厅拉出一张小椅子和小木凳,坐在门口的晒场写作业,或者涂画一些故事。但我始终难以专注,时时张望门前的小路看母亲是否已经回来。地上长着零星的低伏青草,有成群的蚂蚁路过,在焦虑的等待中,我蹲下来看它们的行军路线,偶尔会画几道横折线打乱它们的节奏。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母亲还没有回家,我的焦虑与害怕渐渐加深,走到晒场靠近邻居家的高墙附近,听着他们讲话的声音能抵消我的些许恐惧。老屋渐渐加深的黑暗,像一个深邃的空洞,吞噬我幼小脆弱的情绪。那里仿佛藏着妖魔鬼怪,一到入夜了便会降临侵扰人间。于是,当母亲终于从夜幕中走出来,我便感觉天使降临,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迈入老屋,打开昏弱的橘色灯光,撕破黑暗的外衣。
母亲做饭,我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红我的脸,也将母亲的身影放大,投射在厨房黝黑的天花板。我已记不起了我们聊过一些什么内容,我能感觉她在忙碌一整天之后的疲惫,但依然对我充满温柔,眼里和语气都是疼爱。
我们吃好饭后反拴住门互相依赖着又渡过一个如常的夜晚,但对我而言那些夜晚是如此的漫长。也许自记忆起,我对老屋便没有太多的感情,它太偏僻了,屋后是延绵的梯田,屋侧是一到夜晚便深不可测不敢窥探的山林。在我初中离家住校之前的那些年里,我都害怕夜色的来临,害怕老屋偌大空间的不可捉摸和臆想中的黑色幽灵。老屋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全感,这种情绪一直伴随我的整个童年。
三
如果过滤掉夜晚的黑色鬼魅,童年对老屋的回忆又是如此美好,那里有春天衔泥筑巢盘旋低鸣的燕子,有夏季穿堂而过凉爽的清风,有秋天稻草成熟低伏饱满的金黄,有冬天窗外万物寂静阻隔皑皑白雪的温暖。
每到暑假,我带着小竹篓到稻田里面挖泥鳅,那时候农药除草剂没有普及,稻田排水沟的淤泥里面藏满了泥鳅,偶尔有黄鳝。在临近收割的前后农活并不忙碌,我着短衣短裤弯伏在稻田之间,时常都有很好的收获。
带回家后,母亲准备了一个铝制的脸盆,将泥鳅蓄养起来,滴入一些茶油,让泥鳅吐出肚里的泥土,减却腥味。母亲做菜的手艺很好,泥鳅煎炸后用自制的干红辣椒伴炒,成为一道难得的美味。有次我告诉她挖到一条蛇,我以为是黄鳝,好在反应快被甩得很远,自那之后她便有些制止我。
那个夏天的中午,我和母亲在客厅纳凉。我躺在竹床,头搁在母亲的腿上,翘着脚,风从后门吹过来,穿过厅堂,驱走身体的炎热。厨房建在老屋的后面,形成了一条三四米宽的巷子,常年背阴,一侧有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池塘,养了一些鲤鱼和鲫鱼。屋角种了一颗手掌粗壮的葡萄,藤蔓爬过墙壁绕满二楼的栏杆,叶茂枝繁。大概是因为有水背阴的缘故,穿过那里的风便充满了清凉。
大门外白色炽热的太阳,照射着屋脊投影在地上,将老屋与晒场切出一个黑与白的世界。视线的远处,透过邻居家的屋角,能抵达村庄前面的山脉,山脚是一片梯田,稻谷还是郁郁葱葱,充满了青色的生命力,在梯田与山脉过渡的陡坡间,长着一片丰茂的芦苇,在风中轻盈地摇摆,摇走了时间。屋侧的蝉鸣此起彼伏,在那个午后欢乐地吟唱。
我收回视线,抬头看着母亲,她依靠着墙微闭着眼睛在休息,风吹动她垂下的头发,那一刻她没有丝毫的倦容,宁静祥和。我也慢慢地睡了过去,沉醉在蝉鸣喧噪与清风的安抚之中。
记忆中小时候每年都会下雪,池塘结很厚的冰,屋檐青瓦沟会挂满整排一尺多长的冰凌。我们用竹杠敲打下来,像冰棒一样吮吸,有一股清甜的味道,然后和同伴们作为对攻游戏的武器,比拼谁的更为坚硬。后来,天气似乎一年比一年变得温暖,下雪的时间越来越少,积雪的厚度越来越薄。
那一年冬天的雪特别大,母亲叫醒我,说下大雪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在床上,母亲拉开遮挡窗户的薄布,外面闪耀的白色光芒透过明亮的玻璃,映满我的眼睛,我兴奋地叫起来。屋外一片寂静,大山、田野、房屋被白雪覆盖,晒场边沿的篱笆柱与横杠上勾勒出各异雪花的造型。杉木依然挺立峻拔,竹林弯伏着,偶尔传来垮塌折断的声响,在山野之间回荡。村庄陷入了沉睡,被寒冷与白色封冻。我玩了一会雪人,手指通红,钻回屋内,母亲用毛巾为我擦去身上的湿渍。我们关上门,在老屋的客厅点起木炭火,烤米制的年糕,红薯塞在烟灰里面,慢慢散发诱人的香味。外皮被烤焦,里面变得软糯,母亲折断一半给我,听着屋外万籁俱静天地之间偶尔传来的声响,就那样度过一整个白天。
四
我在十岁之前患有一种先天性呼吸类疾病,会偶尔呼吸不顺,需要很用力地喘气,借助喉咙乃至整个身体的发力才能将积压于胸腔中的沉闷咳喘出来。我吃过很多用白蜡包裹住的圆形黑色药丸,但成效并不明显,所幸在十多岁以后自然痊愈。后来我猜想那应该是哮喘,随着身体的发育得到了自愈。
但那之前,家人都时刻担心着我,母亲的担虑自然最多,我经常能看见她眼里的忧伤。不知是否因了这个缘故,母亲基本没有打骂过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我和同伴到后山去爬树,粘到了有毒的蜘蛛网或者是某种树皮分泌的粘液,浑身长满了红色的包,类似于荨麻疹。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然后烧热水帮我洗澡。那是夏天的傍晚,我光着身体站在澡盆里,她用香皂和不知名的干草药帮我仔细地擦拭,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去爬树,语气中没有了丝毫的责备。西边未落尽的太阳光斜洒过来,照在我们身上,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
母亲的身体也不大好,患有贫血或其他未知的病因,会偶尔突然晕倒,然后自己苏醒,重获一次生命。那天晚上,她在厨房做饭,我依缩着在灶台前烧火。她叫了一声我的小名,突然间倒在地上。我惊慌失措,大哭起来,蹲在边上无助地抱着母亲。灶台的火在燃烧,吐着吞噬一切的可怕的烈焰,厨房外的黑暗笼罩住一切。凄厉的哭喊,沿着烟囱冲向虚无凝重的夜空。隔壁奶奶听到哭喊声,飞速地跑过来,一直等母亲苏醒。母亲醒来后,虚弱地把我战栗的身体抱在怀里,安慰我说没事的。我并不相信她的话。自此,我不仅惧怕黑夜的幽深,也时时刻刻担心母亲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地再次晕倒。
不安全感侵蚀了我,也击溃了母亲。她的无助不仅来自于冗长的黑夜,不仅来自于身体的预示性虚弱,更来自于对当下情绪及未来生活难以掌握且缺乏期待的空洞。她变得忧郁,时常一个人坐在屋后巷子间墙角突出的石条上失神。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好多次我坐在她身边摘菜,她突然红了眼睛凝视着我,说最舍不下的就是我。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低头默默地抽泣,眼泪流下来,但并不知道如何表达挽留和不舍。许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在做告别,我代入她当时的处境,一阵剧烈的绞痛扎穿心底,那是多么巨大的勇气和无奈的不舍。如今,我依然不怪罪母亲,只有无尽的心疼,就如同她那时面对年幼的我一样。
在九六年那个夏天的晚上,明月高悬,像一张洁净的瓷盘镶嵌在高阔清朗的苍穹,银河布满了星星,闪闪发亮,美丽极了。我和母亲吃完晚饭,搬出椅子在晒场纳凉。
星光勾勒着前面高耸的山脉,在天边画下起伏延绵的曲线。“妈妈,最高的那座山峰你上去过吗?”我问她。“去过,走了很久的路”母亲回答道。“那你能看到山的那边是什么吗?”,“山的那边,还是山,走不完的山”。
我们凝望那里,彼此不再言语。母亲倾其一生,都未能真正走出过大山,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大概对她而言,世界是灰白与黑色的,时间是漫长而苍白的。天边一颗流星掉落下来,划破夜空,跌进前面的山坳之间。
老人说,每一颗流星掉落,便预示着那里一个人的故去。我搬动我的小椅子,靠近母亲。入夜的风,吹起一阵寒意。
五
母亲的星星陨落了,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对她而言,似是犹豫许久之后做出了最后的抉择,带着勇敢与懦弱,带着解脱与不舍。对我和家人而言,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肝肠寸断。
母亲是在我小学最后那个暑假傍晚的夕阳光照中离开的,听父亲讲她是倒在了晒场上。我想,那天黄昏的阳光一定很温暖,散发着持续不断地温热,地上也一定启腾着白天吸纳的热气,它们代替我环抱着母亲的身体,让她渐渐冷却的气息感觉不那么寒冷(写到此处,泪流满面)。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定想着我的样子,想着我在黑夜中回家再也找不到妈妈却不敢哭泣的压抑,想着我依偎着墙角徘徊只能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母亲的爱所带来的渴望,她是否后悔了,她的眼里一定涌满着泪水。
那个夜晚,我和哥哥住在镇上的店里,姐姐还在市区读书。母亲离开时,我们都未能在身边。报丧的人怕我们连夜赶山路回家不安全,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和哥哥才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外婆家的亲戚已经连夜赶到镇上。我忘了一路如何回到家,哀痛地哭泣延绵一路。那条路我走过无数次,那一次最为漫长,它带领我通向生离死别,通向人生至为无奈的遗憾。
回到家后,因我年纪太小,主事的宗亲和父亲商量,没有让我去见母亲的遗容。这么多年,对此我并没有后悔,在我脑海里记下的都是母亲温和的微笑,那将伴随我的一生。母亲停灵在老屋客厅,深度压抑的黑色充斥着整个空间,刺耳的唢呐音、哀恸的哭泣声、爆竹燃放后弥漫的硝烟,钻入我的耳膜,侵入我的鼻尖,嵌刻进我记忆里的每个细胞,以致于我在许多年之后依然在闻到爆竹硝烟时都有莫名的恐惧。
停灵几日后,伴随一阵持续地爆竹声响和汹涌地哀号声,“八仙”抬起母亲离开老屋,她再也回不到这里了。母亲安睡在对面的山上,后面是延绵起伏的杉木和竹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场地,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母亲曾和我说过,她喜欢开阔的视野。我想,她应该会喜欢那里。
六
随着母亲的离开,我去镇上读初中,寄宿在学校,假期也基本在哥的店里住。父亲依然在镇上跑车,兼开制砖的窑厂。好几年的时间里,老屋陷入了无人光顾也无人顾及的清冷之中。从此,春天的燕子飞不进客厅悬梁上的旧年巢穴,夏天的清风吹不起紧闭大门内落满一地的灰尘,秋天深红的葡萄等不到我抬头痴痴盼它成熟的仰望,唯有冬天的飞雪,依然肆无忌惮,用力地从檐角与瓦缝之间挤入老屋内取暖,惊扰了蜷缩在墙洞昼伏夜行的老鼠的梦。
我想,老屋是从那时候开始变老的,尘土落在一切可承载的平面,白蚁日以继夜咀嚼咬碎杉木的梁柱,蜘蛛张牙舞爪划分着自己的势力范围,虫蝇充斥空间的每个角落喧嚣起舞。老屋在风吹日晒、雨淋霜冻中,大门常年紧闭,无法呼吸清新的空气,无法照见艳丽的阳光,终于积郁成疾,瞬间老去,滋生出本应独属于老屋陈腐破败的味道。
其实,此时它建成尚不足十年,犹如母亲三十六岁的猝然凋谢。也许,不论我们的这一生,还是默不作言的物件,都需要雨露阳光和四季风情的滋养。
母亲的离去,让原本温情并不具足的家庭变得更加冷清。父亲少言寡语,他的命运同样坎坷,一生未曾感受过母爱的温暖,奶奶在他极小的时候感染脑膜炎离开人间,他和爷爷相扶度日,遗继了爷爷的不善言辞。也许在他的观念和潜意识中,家庭的氛围本应如此,以冷淡与沉默作为妆点的外衣,保持父亲的威严与距离感。这大抵也是母亲决绝离开的原因之一,一朵普通平凡的花,无法绽放在冰霜雪冻之中。
那几年,我们只有在临近除夕的时候才会回到家。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人都有些逃避面对现实,逃避面对母亲离开之后老屋的冷清,别处热闹的喧嚣进一步加剧了这一份巨大落差的疼痛。好多次,我们一行四人踏着暮色回家,穿过邻居家房屋的转角,经过一段十来米的上坡小路,再迈过五六级台阶,便是屋前荒草杂乱的晒场。老屋大门紧闭,黑色的锁无情地摁住了心门,玻璃窗里面没有丝毫的光芒透出,我们再也无法遇见等候我们回家的温暖的灯光。
整个世界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姐姐试图打破沉默,说谁家怎么把不要的干枯竹枝和杉木皮丢在晒场上了。话未说完,又增加了一种无人在家沧桑落败的隐痛。哥哥马上接话,说,那不就是小孩在这里玩闹了。父亲从门侧倒挂的解放鞋里面摸出钥匙,打开许久未推转的大门,“吱呀”声音划破了沉重的黑色。老鼠自以为成了这里的主人,听到惊扰不忿地沿着客厅的边角快速来回地窜动,将靠墙的扁担打翻在地,充满着挑衅。
父亲大大地咳喘了一声,拿回老屋的主权,一切才重归于平静。我跟在哥姐后面,把背回来的菜放到厨房,仿佛又看见母亲坐在巷子之间抚摸着我的脑袋的场景,看见母亲在灶台炒菜被火光闪烁照亮的身影。我一个人蜷缩在以前母亲时常静坐的屋角,头靠着墙,在夜色中偷偷地抹去泪水,我异常地想念母亲,担心她一个人在那个世界的生活。我不知道她那边是否依然如同前世的许多时候这般孤寂,她没有了我在身边,是否更加无人可诉说、无人陪作伴。
厨房连通屋侧小沟的暗管堵塞了,父亲将盖板一块一块打开,清理淤积。姐姐在房间套被褥,整理床铺。哥哥清理灶台,准备除夕的晚饭。我坐在从前的位置负责添柴火。每个人都通过有形躯体的忙碌,来对抗内心无形翻涌的情绪,对抗时间在黑夜中流逝的慌乱,对抗山野无处躲藏的寂静。村庄远处的爆竹声已经减弱,各家都吃过了年夜饭在围炉夜话。直到八九点钟,我们开席前的爆竹再次撕破延绵的宁静,继而是沉默潦草的团圆饭。姐姐拿起饮料碰杯,说要开心一些,我们点头称是,都说了几句美好的祝词,祝词过后又陷入沉默。我们都无法真正地开心,世界越喧闹,心底越回响悲鸣。
七
父亲在镇上的砖窑厂倒闭了,欠下很多债务。他不服输,回到村里又重开了一个,结果并没有像励志小说中通常所写得那样迎来逆转,命运的齿轮碾压着无畏的抗争与努力,如滚石下坡无法抵挡。短短几年,家庭开始陷入极度地贫穷。父亲在外面辗转一圈后,回到了村里,接替母亲陪伴老屋渡过一年四季无人对话的漫长。
这仿佛是一种命运的捉弄,如果他能早一些回到这里,母亲便不用独自面对无数的黑暗夜晚,如果母亲晚一些离开,父亲便不用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无尽喟叹时运的不公与无所期待。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我们只能在既定安排好的命运中去走完归属于各自的行程。
对我而言,生活的形式似乎没有改变,依然在假期偶尔回到家,父亲做饭,我添柴火。只是我们很少对话,我无法像从前面对母亲一样袒露心声、肆意流泪,我们用沉默面对沉默。父亲偶尔滔滔不绝地表达,也多是对于命运的不忿,对贫穷的无奈,对被外界嘲讽的无力,对我寄予厚望却未能获得正向反馈后产生的极度失望。
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无尽的黑夜,面对看不到未来的压抑,精神防线濒临崩溃。父亲陷入了自我封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成为融会三教九流之术可掌控别人生死的江湖高手,游走四方,洒脱无畏,执掌人间的正义。可当宿醉后的梦幻消散,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洒进房间,将他清醒地摁回到一览无遗充满贫穷、苦难、孤独、卑微、无力的现实剧情之中,如蝼蚁般弱小。在命运卷曲的时空里,我们逃无可逃。
除夕前的某一天,有个远方的亲戚再次来问欠账。那笔钱欠了好几年,家里的状况也看不到短期内能返还的希望。亲戚的脸色很不好,责备父亲不守信用。父亲低声地道歉,唯唯诺诺点头。亲戚发泄完一顿数落后,在屋后抽烟,他的眼神和叹气声同样透满着无奈。他家离这里很远,需要留宿一晚。父亲倾尽家里最好的藏货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给亲戚斟酒。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夹了菜端着碗蹲在大门外吃。毫无疑问,父亲此刻定然充满的愧疚、无奈、低卑的情绪,也传递给了我。
晚饭过后,亲戚坐在老屋客厅抽烟,他吞吐烟雾的声息,俾睨四周的眼神,仿佛拥有了镇压一切的巨大力量,我和父亲都小心翼翼得避免发出大的声响。父亲从厨房打来泡脚的热水,提到亲戚面前,擦脚布也摆好搁放在一侧的椅子上。我看着父亲微躬着身体做完这一套动作,再也忍不住情绪的涌动,躲入房间蹲在门后屏住声音大哭了起来。
老屋从前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全感,现在又给我带来了深刻的自卑。它们烙印进我的血液和肌纹里,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试图一点一点剥离,可始终无法完全自愈。
八
父亲按照他的意志,规划着我们姐弟仨的人生轨道。哥哥初中辍学后去学习做桃酥饼干、月饼、麻花之类,然后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店。刚开始的几年,哥哥沉心静气,每年能积攒一点钱。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再甘于被束缚在工艺程序繁杂而利润微薄的面粉堆前。他接手了父亲的农用车,拉人载货,游荡在乡镇各村的道路上,那更适合年轻人的张放。
后来,他和镇上的年轻人一起开始玩牌,赌博,渐渐染上了恶习。父亲责骂他,哥哥不屑于沟通,继续游走在世俗评价体系里离经叛道的行为之中。我理解那种状态,因为家庭的贫穷和负债,面临着来自于熟人社会无处不在闲闲碎碎地点评,其中间杂着嘲笑、调侃、蔑视,你只能吞咽,无能为力做出任何有真正力量和实质意义的反抗。
于是,在少年的身体与意志都已经无法支撑到达临界点的时候,便只能选择自我沉沦,自我消极地认定我们本来就是很不济的样子。哥哥和父亲的关系开始变得很糟糕,苦难有时候并不能凝聚亲情,反而会带来破坏的力量。
我自小便显露略会读书的潜质,三好学生的奖状被贴在老屋客厅的墙上,时常迎来亲友的夸赞。因此,我被父亲寄予了厚望。但十来岁出头的年龄,即使经历过家庭结构和经济条件的重大变故,也依然无法建立发自心底发愤图强刻骨学习的长久意志。我初中的学习成绩高开低走,从全校的前几名一直跌到班级中段。
父亲渐渐失望,而那个中午的场景更将他推入到绝望的境地。
我和几个同学偷摘镇上林管所的橘子,被当场抓住,在做早操的时候,我们被拉到全校师生面前通报批评,然后每个人写检讨,罚款四十元。对当时来说,这笔钱并不少,靠我自己根本无法筹措。在周末的时候,我回到家,父亲在厨房做饭,我酝酿了很久,对父亲说,“爸,学校要交四十块钱”,“是做什么用?”“买课外教材”“什么时候要?”“周一去学校就要”,“好,一会拿给你”。父亲把钱给我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但并没有说什么。许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和父亲回忆起这件事情时,父亲说当时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了,隔壁的爷爷在学校教书,将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告诉了他。
我瞬间被某种情绪充满,在艰难的岁月里,父亲用他的隐忍包容着我的过错,维持着我脆弱的自尊,这也许是父亲表达爱的方式,无形胜有声。
姐姐出嫁的时候,我没去参加她的婚礼,这是我心底至为遗憾的一件事情。父亲没有重男轻女的思维,倾力支撑姐姐去读卫校。在他的设想中,姐姐应该嫁给医生,通过婚姻走出大山和土地,但一切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姐姐卫校毕业后,到镇上的医院实习,认识了姐夫。姐夫没有职业,和哥经常一起玩,打牌,游荡,同样被认为离经叛道。父亲很反对这门亲事,可年轻人的爱情与热烈令他的反对徒劳无功。姐姐是在我读初三的时候举办的婚礼,父亲和我说,你在中考的关键时刻,以学业为重,是否去参加自己决定。我缺乏对于婚姻在一个人一生中重大意义的基本认识,也驯服于父亲表面让我自行决定之下的潜在真实意图,没有参加姐姐的婚礼。她一定很失望,也进一步加剧了两个姻亲家庭之家的矛盾。就我成长过程中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而言,父亲并没有做好一个长者应当秉持的正向示范,恰恰相反,囿于他数十年坎坷所积淀形成的过于自我的固执,影响着我一度偏离了与外在社会交往的基本技能。
老屋像一座无形的枷锁,装着上一代的思维逻辑与处世方式,以不容置喙的强制复制叠加到年轻一代的身上,我们要么臣服,要么打破,但都异常艰辛。
九
我以几分之差错过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到一所离家大约一小时车程的镇高中就读。学校封闭式管理,每个月放一次假,平常我回老屋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但每年的寒暑假,我都在老屋度过。父亲住在东侧的房间,我住在西侧的房间。靠近窗户摆放着一张木质的书桌,我每天吃完早饭,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连续一整天,做作业,看一些杂志,写许多文章。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我读大学期间,累计写下了几十万的文字。文章内容多数时候逃不出经历的灰色,我也和父亲一样,沉浸在自己文字勾画的世界里,幻想能成为一名作家,成为一个有钱的人,扬眉吐气脱卸掉披拂在身上和心底的沉重。那些幻想支撑着我度过一个个日夜。除此之外,我还幸运地获得了情窦初开的情愫。我们初中时候曾经同桌,后来她到了市重点高中读书,我们开始了通信。粉红色的信笺,纤细的文字,摇曳着青春时候唯美无暇的情感。那一份真挚的友谊,牵引着我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依然坚信遥远的光明。我整月的时间,都躲藏在老屋的保护下,父亲说我“躲绣房”,要出去走走逛逛。可我不愿意也惧怕面对老家的人们,尤其是他们或许只是正常表达但在我看来另有深意的言语。我脆弱而敏感。
这种脆弱敏感并非无端由。暑假的中午,我合上了老屋的大门准备休息,在房屋的书桌前看书。一只游荡的黄狗在房屋前面的阴影中纳凉,村里的一个老人经过晒场下方的小路。黄狗受到了惊扰,朝他吠了两声,然后朝晒场的边沿跑去。他嘴里叫骂着,在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狠狠地朝着老屋的大门掷了过去,那并不是黄狗奔跑的方向。老屋回荡着沉闷的声响,我身体几乎颤抖,血冲涌到脸上,但只能畏缩在黑暗中。我无法揣摩他那一刻的心理,我们并没有丝毫的过节,甚至还有着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除却心理的扭曲,更多的可能是对贫穷家庭居高临下的蔑视与厌恶。坦诚地讲,那一幕激起了我心底的黑暗与强烈的恨意,我站在老屋窗户后面的阴影里,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让村里的人们对老屋的门楣怀有不敢肆意为之的敬畏。
十
读高中时,我非常刻苦用功,成绩排名快速地挤进班级乃至全校前列。在整体学习水平普遍偏低的乡村高中,我的语文和英语多次获得竞赛的奖项。父亲再次燃起寄托于我身上的希望。
寒暑假回到家,我发现他的性情开始变得柔软,也许也是在经历了多年极限压抑之后自我和解带来的豁然开朗。父亲和我聊天,话题不再局限于过往的悲苦和当下其时的拮据,他会向我展示手工捶打的精致金银项链,告诉我熔解、倒模、点焊、成型、抛光的每一道工艺,他对我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关心我数理化的偏科可能会对高考带来影响。
他买了一台磁带机,还有许多黄梅戏的卡带。上午明媚的阳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洒落在父亲房间靠窗的案台和磁带机上。我们身体微伏在案台,他给我演示磁带机的功能,切换着播放他喜欢的唱曲,《女驸马》、《天仙配》的曲段悠扬地在我们耳边环绕。那一刻,阳光充盈而温暖,溢满老屋的每一寸空间,歌曲声从房间里欢快地跑出来,在客厅跳跃,沿着木质的楼梯蹦蹦跳跳涌向二楼,撞见正眯着眼睛趴在梁柱上微微打盹沉迷着笑的小壁虎。在经历了多年的沉寂之后,老屋终于响起了悦耳的歌声。
哥哥离开了小镇,去南京当装修工学徒,一个月就一两千块钱的收入。他省吃简用,为我预备学费和生活费(姐姐在结婚后也对我的学业和生活给予了最大能力地支援)。
有一年,他坐硬座长途火车回家,口袋装着为我预留第二个学期的学费,在入夜睡着之后,被小偷用刀割开衣服口袋偷走了钱。从那以后,他将钱藏在鞋底,整个旅途再疲惫都不敢深睡。这是许多年之后他不经意间和我提起的旧事,我能想象那一刻他的沮丧和无力,也感念于我们在面对苦难时互相怜爱悲悯的兄弟情深。
面对当时的境况,他少年老成,以长兄为父的姿态给我无尽的关爱,和父亲分担着家庭的重担。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开始缓和。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和父亲在老屋下彻夜长谈。我在睡眠中醒来,听着他们的谈话,继续假睡。哥哥说起他在镇上那几年的事情,为了多赚钱,他经常独自在凌晨开着农用车拖着私下收购的杉木,从深山里面近乎荒废的小道绕过林管所的检查关卡。
有时候车辆陷在泥沟里,他一个人用铁锹和竹篓挖碎石填在轮胎下,拼命地轰着油门试图冲出泥沼。汽车马达发出沉闷地嘶吼,撕破深山的宁静,如同他竭尽全力掰扯开扼住命运喉咙的双手。他和父亲以回忆故事的口吻轻淡地说着,我躲在被窝里,并不坚信他的勇敢,只是担心他在那样的夜晚是否会感到害怕,沉睡的深山,沉陷的绝望,他那时也才十多岁而已。父亲和哥哥的聊天持续了很久,老屋里好多年没有流缓过这样细腻的情感和亲近的交谈了。我安稳地再次入睡,睡得很香,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记忆犹新。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慢慢地走出母亲离去所带来的悲伤。生活需要向前。家里依然贫困,但是在每年的除夕,父亲、哥哥和我开始很认真地准备年夜饭,做一整桌丰盛的菜。老屋,在郁沉了近十年之后,即将迎来晨曦的照耀。
十一
我以超出录取线几十分的成绩考入江西师范大学,以我并不脱颖的资质以及乡村普通高中的教学条件,这并不容易。在临开学前几天的晚上,父亲请村上的宗亲来到家里。叔伯婶婶们坐在老屋的客厅,向父亲和我表示祝贺,最后的议题心照不宣地回归到对我的捐助上。
大家根据各家的条件,几十几百地把钱凑给我做学费。父亲一一记下,让我记住这些恩情。很遗憾,面对这个场景我并没有产生丝毫地感动,过往的经历和所见所闻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尤其在当时于我看来,这类似于乞讨,我并不理解父亲张罗这一件事情的意义。
“忍婆婆”在另一个晚上来到家里。她不是我的亲奶奶,但对我家一直特别亲善,即使在我们跌落谷底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疏远。奶奶喊着我的名字,跨入老屋客厅,我从房间迎出来。她很开心,脸上洋溢着笑容,说你娘保佑,考上了大学,你爸这么多年吃的苦也值得,要继续努力,以后好好报答你爸。我点头应允,搬椅子请奶奶坐下。她从棉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有一百、五十、二十和十块的,舒展折合得整整齐齐。
我深知老人攒钱不容易,坚决不肯收,奶奶拉住我的手,温暖传递到我手心的时候我已无法再拒绝,那是充满怜爱的温度。我想起母亲走的时候,她看见我,把我揽到身前,将我稚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她温暖的手心,泪流满面,口里轻轻地说着“强伢,崽啊,可怜嘞”。在跨越多年后,奶奶的双手再次温暖着我。
在我读书期间,奶奶每年都会给我一些零花钱。我参加工作之后,每次回到家,奶奶都会拿上一些土鸡蛋或花生让我带回深圳。大儿子出生的时候,她送了一块手工缝制的包毯,寓意平安健康,针线非常地绵密,绣着美丽的图案。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记忆出现了衰退,每隔一年我去看她,她的状态越来越差。最后一次见她,她努力了很久,想起我的名字,过一会便又忘记了。她反复地努力,反复地遗忘,表现出焦躁和溃败的失落。我抓住她的手,她看着我终于流露出安稳地笑容,坐在她的老屋客厅,凝望前面的山脉陷入安静。她在这里美丽了一生,等候夕阳落下的最后一个黄昏。
老屋连着老屋,老屋下,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生。
十二
我在南昌读大学,从乡村到城镇再到省城,第一次见到绿皮火车,第一次搭乘投币的公交,第一次学会坐电梯,第一次用普通话代入日常的交谈。
我慢慢地适应并喜欢上了城市的喧闹与繁华,老屋渐渐被我遗忘在心底的角落。但贫困的标签如影随形,我参加了学校的勤工助学,被分配到每周两天的下午在学院的教学楼拖地、打扫卫生,同学院的人来往不绝,我把头低到最底处却无处可逃。我变得更加自卑、不爱说话,沉迷于文字寻找慰藉。
我一个人骑着单车,游荡在南昌的大街小巷,杂乱的城中村,缺乏阳光照耀的幽深的巷道,成为我逃避现实的避风港。所幸我遇上很友善的老师和同学们,未曾遭遇过任何基于家庭境况而投射于我的言语的伤害,他们给予我最真挚的友谊。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怀念大学的时光,喜欢南昌这一座城市,那是我人生轨迹中重要的转折,从幽暗通向光明,从深远的山村走向外面开阔的世界。
我在临近毕业的国庆节,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在南昌的另一端上学,我穿越整个城市去见她。她看过我写的小说,优美的故事为我披上了一层美好的滤镜。那个冬天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她们校外如同老家一般枯黄冬眠的田野,我的文字开始歌颂爱情。
在大学辅导员的推荐下,我去往深圳工作。我很幸运地遇到了非常好的老板,她借钱给我买房买车,把我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我倾尽全力努力工作,数十年如一日,以回报他们的信赖与关照,也为自己的过往和未来做出一份交代,去实现那个暑假躲在老屋阴影里暗暗许下让门楣不再蒙羞的誓言。
老屋的外墙挂上了喜庆的气球,木门贴着大大的喜字,红色地毯从大门一直铺过晒场,延伸到那一段上坡小路。罗马柱上立着花朵,像两排卫士迎接着宾客,晒场的西侧立着我和妻子婚纱照喷绘的彩布。就当时的条件而言,喜庆而隆重。我要结婚了。头一天,我和哥哥去到母亲那里,告诉她我将举行人生盛大的仪式,请她安心,请她给我们祝福。如果灵魂真的存在,我想母亲一定会感到欣慰。有一个女人,将像她从前一样,陪伴我度过日日夜夜,让我不再寒冷,不再无所依偎。我走了很长的路,孤自从老屋走出去,然后带领我的妻子,从遥远的地方回到老屋。
结婚的当天,出了很大的太阳,昨日还是大雪纷飞。叔叔对妻子说,头天雨、今日晴,是有福之人。她笑得很开心。宗亲的叔伯婶婶们都过来帮忙,每一位宾客到来,都响起一阵热烈的鞭炮,此起彼伏。硝烟的气息弥漫着老屋,弥漫在晒场,我终于消除了对于鞭炮声音和硝烟味道的恐惧。我牵着妻子从车上下来,走过红毯,礼炮的花屑伴了一路,落在我们的身上,犹如繁花似锦。我牵着她的手,踏进老屋的大门,在客厅的牌位前跪下,叩三重礼,祭告先灵。那天,在宾朋同学们的祝福中,我喝了很多酒,醉得很厉害,在新装饰的房间里,沉沉地睡去,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改观和小孩的出生,我们开始谋划重建新房。父亲不舍得将老屋全部推倒重建,只拆除了靠东面的三分之一,加上周边拓出的一块地,另起了新房。被拆除的部分是以前母亲住过的房间,那一扇木门还被保留着。但是,我永远再也无法打开它,再也无法重新走入那一个藏满我和母亲回忆的空间。
十三
我将思绪收回,缓缓关上老屋的大门。父亲和哥哥在新房里面准备晚饭,小孩在明亮的大厅玩着游戏。
我伫立在老屋大门前,看着那在黑夜中岿然不动的大山,想起和母亲那一晚的对话。这一刻,我想告诉母亲,山的那边除了山,还有江河湖海,彩色的世界。
我有幸看过了江河湖海的风景,但最美的映像原来还是这一座大山,老屋和从前的我们。
——童款强2025年春节于江西高安西溪老家
来源:时光的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