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贤雕
瀚海日出的雄浑壮美是令人神往和为之振奋的。但此刻的我面对云霓霞幕,却似一苦行僧路遇美人目不斜视全无感觉,自顾在这座桥上踱步丈量,量完长度,又量宽度。引得赶早的出车人不仅对我时有躲避不及而刹车,也向我投来讨厌的目光。
一到四十二团,我就听说了一句让人不可思议的话,谁也丈量不出“小桥”的长与宽。我不信,那桥是神话里的法器,还是有如百慕大三角一般的不解之谜?我执著地用脚步为那个疑问求解,细心地数着步子。其实,何须用心,三下五除二我就把这座便桥的长与宽丈量出来了。但是,我又反复琢磨。人们为什么硬要说谁也丈量不出它的长与宽呢?其间一定还隐藏了什么奥秘。
蓝天下,霞光中,它的灰白色的身躯,横跨在一条高速公路的上空,两端搁在隆起的黄土路上,与它一起成为一道长弧,真像戈壁晨光中的一道彩虹。而远远地单独看它,则像一豆腐块,很不起眼。不是吗?它连名儿也没有,过往行人都称其为“小桥”。
“小桥”,按桥梁规格的划分,实为大桥之列。它长几十米,宽十几米。但在大桥如林的当今,称它小桥真没委屈它。我站在桥上,看着车来人往,心想“小桥”可是一座有故事的大桥,我一定要探究其源。
用北斗定位,“小桥”立于中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它堪称绿洲上的一颗明珠,镶嵌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四十二团与岳普湖县巴伊阿瓦提乡地界交接处。小桥像伸出的双手,一手牵着一个人,把四十二团和巴伊阿瓦提乡连在一起。桥面也更像一个摄像头,记下了一个又一个内容丰富的视频。
迎着远山顶上升起的红日,一辆黑色奥迪车开过来了。透过挡风玻璃,可见自驾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平头,面色黝黑。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睁得好大,目光注视前方。那是两道明亮的看得好远的目光。
他叫刘钦志,是四十二团的职工。我是昨天在一个维、汉兄弟携手治富的座读会上与他认识的。他不善言谈,发言时声音像溪水被石头堵住了,总不流畅,这家伙一早去哪里?奥迪车从桥西驶到了桥东,在路边停下。刘钦志下了车,随着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的叮咚响声,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把手伸了过去。嚯,他的手好有劲。他告诉我他要去他的流转地,查看他的儿子。你的儿子在哪里?他没有直接回答,笑了笑,又说,老师,你有兴趣去给我做指导吗?看了实地比听我讲的要好。我也笑了笑。他明白,我对他昨天介绍的和维吾尔族兄弟共同致富的情况有些遗憾。他的提议正合我意,我欣然应允。
车子启动了,我坐在了副驾驶座位。反光镜里,小桥渐渐远去。身旁,不时有各色大小车辆从桥上往来,穿梭而过,马达的轰响和汽笛的鸣叫是在向戈壁报到,还是传递某种信号?
每天,从小桥身上往来的车辆数不胜数。我估摸着它一定见证了一个往返频率最高的车牌号,一个时下流行的尾号为3个8的吉祥车牌号,刘钦志的车牌号。
奥迪沐浴着霞光,穿行在戈壁滩上,最后在白杨矗立的乡间公路旁的棉地边停下了。迎接我们的是一名维吾尔族巴郎子。这巴郎子是他的儿子吗?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指着前方说,这些苗儿就是我的儿子。维吾尔族巴郎子说,刘总就是把棉苗当儿子拾弄的。
好辽阔的棉田,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真正领略到“一马平川”这个词语的含意。除了白杨林带浓绿的枝叶像巨大的彩屏画出的棋盘格子给大地添彩,目光再无遮挡,人的心胸自然开阔起来。棉田里,棉苗几寸高,红杆儿绿叶儿,风儿吹来,满田摆动,绿波荡漾,真似少儿聚集一起迎接父亲的到来。刘钦志蹲在地垅边,轻轻地抚摸着一株棉苗,眼里充满希望。
维吾尔巴郎子叫塔依尔江,这地方叫巴伊阿瓦提乡五村。这片土地上如绿色线条一般的棉苗被刘钦志视为儿子,我则觉得也是他写下的美丽诗行。他在这里流转了800亩土地,全部种的棉花。刘钦志在垅沟走着,手向四周挥动一下说,老师,别看而今这些棉花细细的红杆儿顶着几片小叶儿,就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样稚嫩,可一到秋天,每一株棉苗就成为一个白胖子,整片棉田白茫茫,像无际的雪原。说到这里,他又张开双臂比划着,尤其是采棉机伸出长臂,如魔术师一般施展其能,把一片白云似的棉花收入囊中,倾刻间,它又来到空落落的场地上,吐云倾瀑,堆成座座雪峰。不对,是银子。老师,你说,银子谁不喜欢,不仅可以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体现自己的价值。语气中,流露出满满的自豪感。
刘钦志话语比昨天流畅多了,神情也激动起来。他告诉我,这800亩,而今映入眼帘的虽然是整齐整片的条田,一垅垅伸向远方,像图画。而此前,这800亩可是被分成80多块,上百户人家耕种。地形一块一块,歪七扭八、地势东边凸起,西边凹下。
刘钦志把这样的土地包下了,怎么能统一耕种,统一排灌。他请来好些人手,调来推土机,摆开阵势。他要干什么?推土机的吼叫告诉人们,他要当整容师。不是么,那爪子一样的大铁铲在这片地上动起了大手术。它看起来笨重,可动起来却那么灵巧。平整、开沟。那长臂不时举起,落下,把巨铲推进,铲满泥土,倾倒。机车来来回回,地上留下履带深深地辙印。那些多年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白杨、桑、榆的枝干长在空气中,自由自在,而今要被除掉,不高兴了,它们或是情感上对这片土地的留恋,或是对自己独占一方的土地要被整合的对抗。它们用长在地下看不见的盘根错节与铁爪子不断拉扯。但无论怎么顽固,一切都是徒劳。推土机的巨能和妙技让这片土地彻底改变了模样,零散的凹凸不平的地块收拾得一平如镜,化零为整。它获得了重生。
新刨开的泥土从黑暗中见到了光明,散发清香。它像一个街边蒙头垢面的流浪汉变成一个伟岸的男人,阳光下,春风中,洋溢着朝气与自信,充满活力与希望。地块大了,责任大了、风险也大了,对种植作物的技术、管理的精细都应讲究完善了。人们说,刘钦志当了整容师,又当美容师,青枝绿叶碧波荡漾的棉田让人看了心情格外舒畅,这就是他收拾的。
刘钦志拍着塔伊尔江的肩膀对我说,这巴郎子算得上是我的黄金搭档。塔依尔江用他的植棉技术与刘钦志流转的棉地合作,管理这片棉地。十年了,塔依尔江与刘钦志互相切磋,共同钻研,技术不断提高。什么时候治虫,什么虫用什么药,棉苗什么时候整枝摘芽,他心里都有一本账,把棉田拾弄得很到位。
一份付出,一份收获。这片棉田的棉花产量也一步一个台阶的稳产高产。以前,棉地分散耕种,管理松散,每亩产籽棉200多公斤。而今,刘钦志统一耕种,亩产达400多公斤。人们常说,种田种地,大面积的平均亩产总比小面积低。刘钦志却颠覆了这个过时的概念。
力量潜在于个体中,当个体整合成一个团体时,团体蕴藏的能量就大了。但关键在于能否释放。这一切都取决于操盘手的运作。人们说,不要看刘钦志每次从四十二团开车出来,车厢空空,其实他的车厢里装得满满的,只是肉眼看不见。他车厢里装的是文化,是科技,还有与维吾尔族兄弟共同致富的情感。就是这些看不见的礼物,让维吾尔族兄弟每亩土地的流转费收入变成实实在在的上千元。他们又腾出时间做其他的门路,每年每户收入几万元,钱袋子一年比一年鼓得更高了。
塔依尔江讲起他现在的生活,总是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热闹的大喜日子。刘钦志和四十二团的朋友开着轿车,轿车前头挂着大红彩球,陪着他把新娘接来了,接到了他的新居。他这个单身汉有家了。
塔依尔江原本是一个贫困户,他在与刘钦志搭档的路上脱了贫,盖了二层小房。这十年,他和刘钦志情同父子。他干活认真。如果说刘钦志是一个书法家,那么他就是一个研墨铺纸的好助手。他们相互成全,共同照亮了一张宣纸。
此时此刻,刘钦志又和塔依尔江蹲在棉地里,翻看棉苗的嫩叶,仔细看着。嗬,发现敌情,有蚜虫潜伏在叶儿背面,偷食棉苗养分!侵略者,必灭之。两人研究,决定马上调集兵力,打响第一场歼灭战。长枪短炮上阵了。各种喷雾器,喷出药液,药液化雾,在阳光下放射五彩缤纷,如一条条彩带。
还是早晨,还是小桥的早晨。朝晖洒在桥面上,通体发亮。它默默地静候着一队一队小客人从身上走过。那是巴伊阿瓦提乡的中小学生。每天,他们迎着旭日,唱着跳着从小桥走向学校,走进知识的大门。
四十二团子弟学校不仅有花团紧簇的校园,更有师资优良的园丁,教学质量受到社会各界人士的交口称赞。周围乡镇的维吾尔族学生都渴望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四十二团也理解他们的心情,打破一些教育方面的惯例,创造条件,尽量接收周边维吾尔族学生在子弟学校就读。
在洒满阳光的校园里,巴依阿凡提乡的孩子们长长的身影移动在草坪上。他们走进了各自的课堂,走进汉族同学中间,接受知识的阳光雨露,滋养他们的身躯和灵魂。
这不,校园一角的绿荫下,一个维吾尔族小姑娘和一个汉族女孩正在练习国语发音。有时,因为维吾尔族姑娘发音不准,俩人同时打起“哈哈”,有时,汉族女孩举起拇指为同学发音的进步点赞。
这些维吾尔族学生来四十二团学校就读,开始,成绩大都跟不上,老师和同学们总是耐心地为他们补课加餐。绿荫下补课的维吾尔姑娘,家住岳普湖县城,2021年3月从岳普湖小学来到子弟学校五年级就读,入校考试,语文才46分,数学刚及格。因为汉语水平差,与人交流有困难,压力让她心情沉闷。班主任老师安排刘丹平同学教她讲国语,她也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学习。维吾尔语中没有zhi的发音,读zhi常常读成zi,闹出笑话。刘丹平同学讲要领做示范,帮她如何卷舌,正确发出zhi音。一遍又一遍,直到这位女生完全发音准确为止。而今小姑娘的语文成绩每次都能考到80分以上,数学成绩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成为班上的优秀学生。刘丹平很喜欢维吾尔族舞蹈,但扭脖子的动作总学不会。这位女生便一遍一遍示范,还讲一些诀窍。而今刘丹平也能把维吾尔族舞蹈跳得像模像样了。
这些维吾尔族学生在子弟学校读书,不仅收获了好的成绩,也收获了友谊。他们和汉族学生像戈壁上的红柳、胡杨一起吸收养料,一起迎着阳光成长。
小桥一年365天,日里夜里,风里雨里,就这么不声不响,不计报酬,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忠于职守,真是一个合格的公仆。它让四十二团的职工走过去,走进维吾尔族乡镇,又让巴依阿瓦提乡的维吾尔族村民走过来,走到四十二团来。
这座小桥曾经让人欢喜让人忧。那时,高速公路刚修好,它的畅通虽然为多少人提供了便捷,却成了四十二团和巴依阿瓦提乡的路障。以前四十二团和巴依阿瓦提乡虽然隔一座崖壁,两地往来要绕路十多公里。但不管怎样,还是可以往来,而今高速公路横亘于此,把两地完全断绝了。人们好焦急。没多久,罩在人们心头上的乌云吹散了。一道彩虹飞架在四十二团和巴依阿瓦提乡交界的高速公路上空,也跨过了那座崖壁。四十二团牵头和地方政府共同出资修起了这座便桥。塔依尔江耸耸肩说,看着这里一道悬崖,一条高速把我们和四十二团隔绝,好焦急呀。不想,一座便桥排解了我们的焦虑。让我们往来方便了。两地联系多了,交流也多了,携手共同致富了。人们说,兵团和政府真是想到我们心坎里去了,尽给我们办实事。
春节到了,能歌善舞的维吾尔族巴郎子、古丽来四十二团职工家拜年了。他们弹起都塔尔、弹拨尔,打起手鼓、跳起麦西来甫舞。琴声和着歌声,在四十二团职工宿舍上空飘荡回响,舞步欢快,踩得大地也跟着震动。古尔邦节到了,四十二团的团领导、连领导、职工去往维吾尔族兄弟家拜年,给他们送去节日的祝福。
就是在这种欢乐和祝福中,有一种看不见的清泉在流淌,在融汇;有一阵一阵温馨的春风相互送暖,融雪消冰,化作春水滋润大地。尤其是维吾尔族兄弟享受了文化、科技的营养,让他们肢体更加健硕,智慧更加丰富,让生活过得更加美满幸福。
村民买买提以前是一个贫困户,他没技术,只能靠打工挣钱。他在帮助兵团职工种植棉花的过程中,潜移默化日复一日,伴着棉苗的成长掌握了种棉技术。而今,自己当起了老板,流转了100多亩土地种植棉花,每年获利10多万元。采访中,他对我耸耸肩,张开双臂,俏皮地做着扇动翅膀的样子说,感谢兵团的兄弟,让我这只公鸡变成了雄鹰,从以前只能飞到树杈上,而今展翅飞到了高山上。
我又在小桥上一边反复踱步,回想着小桥两边如红柳花一般艳丽的故事,一边咀嚼人们说的小桥的长与宽丈量不尽的含义。我好傻,人们说的那句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我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
是呀,小桥虽然飞架在戈壁滩上,但更是飞架在各族人民心中。理所当地然谁也丈量不出它的长度和宽度。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发现这个结论被颠覆了。到底还是有人将它的长度与宽度丈量了出来。不过,丈量的工具不是皮尺,不是经纬仪,用的是声波。计量单位也不是米或丈,而是波长。那不尽的长与宽饱含在人们对它隐喻着深情的称呼中——连心桥、幸福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