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雄
我的童年在四季交替中逶迤结束了。虽然没有痴心眷顾过学生时代,但我的童年和中学时期仍然姿容饱满,像是一幅锦绣山河画卷中,已过万重山的一叶扁舟,时而激流勇进,时而在风平浪静的环境中撑着竹篙哼起悠扬的小曲。
第一次去北京是上大学报到的时候,绿皮列车过了张家口,呼啸着钻进一个个山洞,将华北平原望不尽的美景一一呈现。火车鸣了两声汽笛后,广播员兴奋地对车厢的旅客说:“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就要到了,下车时请您带好随身物品,欢迎您下次乘坐本次列车……”彼时我在想,这位列车工作人员该是有多么热爱北京啊,她用优美的声音,在数不尽的告别声中将第一次来北京的旅客拖入对游览、认识和感受北京的兴奋之中。
对于上大学之前没有离开过家的我来说,能去北京,这种感情多少显得脆弱不堪。多少次在梦中体会北京春季柳絮飘落的场景,我始终走不出对大城市的向往,这让我变得柔弱。多少年后,每每回忆起来,仿佛站在紫竹院的河道边上,望着水里的金鱼,在树木倒影中欢畅悠闲地游弋,我略带虔诚地许下心愿。
看惯了北京的四季,冰雪增加了行人的匆忙。夏季颐和园的微风拂在脸上,正对面的华亭和湖里的小船,让我徜徉在对时光无限憧憬的美好当中。
初入大学,我的生活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与球场上操练的队形相比,我更怜爱图书馆门前花坛上的一株小草,它羸弱的身躯已经在大自然中挺立了很久,我悄悄地抚摸了一下,默默叮嘱,要坚强,要加油。一阵风过后,下了一夜雨,小草周围清晰可数的花瓣凌乱不堪。
文华楼是我们上课的主楼,新建且使用不久,桌椅散发着木头的原始香气。大楼里采用了先进的设备,提供纯净水。除了学生握着口杯去打水,时不时也能遇到家属院的老师前去取水。
我钟爱中午的时光,午饭后披着阳光,慵懒地站在大厦下,才深知自己的渺小。在老家哪见过如此的高楼呀,几十层高,这能容纳多少老师和学生,抑或朗朗的读书声。我的梦被一阵悠扬绵久的铃声打断,课间响铃和北京西站整点、到客、发车的铃声一致,有种回家的兴奋,返程的期待。
我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在校园里走了4年,学校道路两旁的柳树高大、挺拔,修长的枝叶随风飘过我的视线。图书馆小广场前的一条走廊,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草坪,行人经过时会看到长相奇怪的树木。这些树并不比人高多少,枝杈也少得可怜,但弯弯曲曲并不按规则地肆意生长,宛如从太空俯瞰祖国大地,长江黄河、大小河道,血管般组成的一幅水文图。
本科毕业我就工作了,单位距离学校不远,登上高层就能看到斜对面的校园,操场上踢球的身影是我的过去。选择以学校为圆心而呈圆形范围活动,还有一个满足味蕾的需求。偶尔约几个好友去学校餐厅吃一顿,这也算是一种惦念。试问惦念何物,我也无法具体描述。只是经过学生时代的宿舍时,煞有其事地指给朋友看:三楼的那个窗户所在的宿舍,就是我曾经住过的。与其说是满足周围人的好奇心,还不如说是一种自豪,一种对往昔的炫耀。但这种炫耀值得,我喜欢这种炫耀般对岁月的珍惜。
每一段过往都有历史。我后来搬到了人民大学南面,这里是友谊宾馆的家属院。我租了一间房,房东是一个姓梁且独居了多年的北京人。他遇见了我,因为我的真诚、质朴,我们之间多了很多共同话题,这是房东后来告诉我的。房东养着一缸热带鱼,缸不大,但鱼很多。他在缸里单独装了一个小泳池,据说刚孵出的小鱼可以在这里生长,生怕在大环境里被大鱼给吃了。后来,房东的鱼越养越多。
不久,我认识了我的妻子。妻在隔壁大学读研究生,我平日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家与学校宿舍之间。时间长了,妻的心被感化了,空气中传来一句:咱们结婚吧。北京燥热的六月,妻带着肚子里的宝宝,我们一起和导师拍了毕业照。这时我已经在教育界工作多年,周围人叫我老师,我也不觉得脸红,反而变得心安理得了。
之后我们又搬家了,换了大房子。妻定期产检,孩子也跟着梭穿在北京中关村大街、苏州街,西三旗桥东的公交车她们娘俩没少坐。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着古都的文明,将我们稳稳地包容在内。事实上,这种积累起来的感情,后来我猛地发现,一辈子都脱不去,像一杯醇厚的茶愈演愈浓。奇怪的是,几十年以后,先前要处理的日常琐事像是一场梦,或者像是一部剧。父母的叮嘱随着距离的增加渐行渐远,而我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冥冥之中被设定的。我尝试了好多次,根本没办法跨越。
在此之前,始终没法割舍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妻临产前被我送回了老家,我用一封长长的信件告别了工作和同事们。我专门挑选了几个晚上去打包、邮寄,害怕白天的日光把我的脆弱放大和击碎。我是一个老北漂,我回家了。
有人说:你终于回来了。是,我回来了。
照顾父母也方便。但愿这份迟来的爱不要被嫌弃,就像我小时候父母没有嫌弃我一样。
十五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贺兰山最高处,我在这里又生活了几个春秋。孤寂的时候,我迎着月色驱车深入到这座经历了数千年历史迭代的山峦腹地。夜是冷峻的,山间有点点灯火,虫也不鸣了。大自然寂静得能够听到我的呼吸,我们离得如此近,说不出来的美。她并没有抛弃任何一个尊敬她的人,无论卑微与否。
我突然想念北京了,那个回不去的北京,终是我们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