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无论高门朱户还是柴屋茅舍，夏夜的蚊虫一直都是困扰着人们的苦恼。

在范仲淹笔下，蚊子“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吸饱了血后如同嫣红的樱桃，饿的时候又如同柳絮般轻飘，是贪得无厌的吸血鬼。

在李刘笔下，晚上蚊子挥之不去，“烟驱扇系手频挝，奈尔传呼又满衙”，令人烦不胜烦。

在沈复笔下，“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仿佛从未受蚊叮之苦，颇有童趣。

在方孝孺笔下，将蚊子叮咬人的情状描写得生动形象，“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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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蚊骂人最为狠辣的，莫过于刘禹锡《聚蚊谣》：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歘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

露华滴沥月上天，利觜迎人看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公元805年八月，在宦官们的胁迫下，登基不到一年的唐顺宗被迫禅位，太子李淳上位，即唐宪宗。

登基后的第三天，唐宪宗将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改革集团贬黜，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

在八司马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柳宗元和刘禹锡。

刘禹锡被贬至湖南朗州，在严酷的政治现实面前，他写下了这首诗，表面写蚊子，实则讽刺狠毒腐朽的官僚。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歘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嘈然：声音杂乱貌。

歘（xū）：忽然。

殷（yǐn）殷：震动声，形容雷声很大。

夏夜沉沉，清静的堂屋门窗大开，蚊子趁着黑暗飞来，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那喧闹的声音突如其来，好像从终南山传来的隆隆的雷声，令人惊骇震撼。

诗人用“伺暗”一词，生动地侧面描绘出了飞蚊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隐藏在黑暗之中，随时等待抓住机会吸血的卑劣本性。

而一旦飞起，振翅声轰然爆开，宛如雷声。诗人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暗用了《汉书·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传》中“夫众煦漂山，聚蚊成雷”的典故，讽刺了它们虚张声势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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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露华滴沥月上天，利觜迎人看不得。”

昧者：糊涂人。

滴沥：水下滴貌。

觜（zī）：尖利的嘴。

蚊子喜欢在昏暗的夜里嗡嗡地鼓翅飞舞，糊涂人分辨不清，聪明人也感到迷惘。

夏夜漫长，露水淅沥滴下，月儿爬上中天，蚊子悄悄伸出尖利的嘴叮人，令人难以觉察。

“喧腾鼓舞”对应前文的“声如雷”，“喜昏黑”对应前文的“伺暗”，进一步强化了蚊子的生活特性。

正因为它们隐藏在黑暗中，无论是聪明人还是糊涂人都难以分辨提防。

这也是它们歹毒的地方，往往乘人不备，利嘴相加，给人以突然伤害。

朝中的那些腐朽官僚也跟蚊子一样，潜伏在黑暗之中，造谣惑众，纠集起来，乘机给人以致命的中伤。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芒：草木茎叶、果实上的小刺。

幄：形如房屋的帐幕。

虽然我有七尺之躯，而你小如芒刺，但是我寡你众，所以你能把我伤。

天生蚊子在这个时节，是不可阻遏的，为了避开你的叮刺，我只好暂时躲进蚊帐。

诗人用自己和蚊子的身体悬殊作对比，表达了对它的蔑视和厌恶。然而诗笔一转，用蚊虫的数量繁多和自己的孤立无援作对比，又叹出了自己的无奈。

正如那句经典的“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刘禹锡对蚊子的态度的鄙视和厌恶的，但对它的数量优势却有着清醒的认知，因为才能在下一句给出正确的应对措施：

既然上天注定夏天的潮热天气，是蚊子孳生的时节，为了保护自己，只能暂时地躲进蚊帐。

刘禹锡此时的状态与诗中也十分相似，偏远的朗州正如那一个设好了蚊帐的床，虽然在这里生活艰难、无所作为，但也可以暂时躲避京中如蚊繁多的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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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清商：谓秋风，潘岳诗曰“清商应秋至”。

丹鸟：即萤火虫。《大戴礼记·夏小正》记载“丹鸟羞白鸟”，丹鸟即萤火虫，白鸟即蚊蚋，“羞”又进献食物之意。晋代崔豹 的《古今注·鱼虫》也称萤火虫别名丹良或丹鸟。

等到凉风吹来，在秋天的拂晓，你们这些渺小的东西就会被丹鸟吃光！

“秋日晓”三字，暗喻着诗人乐观的政治理想。夏日蚊虫猖狂是上天注定，秋日蚊虫灭亡的结局当然也是必然的、无法更改的。

眼前飞蚊虽然数量庞大、威势赫赫，但秋风一起、萤火虫长大，它们终究会走向注定的悲惨命运。

这首诗自然流畅、明白如话，但是在刚健质朴的文字中，“露华滴沥月上天”、“清商一来秋日晓”等句又透露出清丽的情致，显示出了无法掩盖的文采。

但最值得推崇的是，刘禹锡借咏蚊讽刺那些卑劣腐朽的政敌，表达了不因暂时的挫折而颓丧的乐观情怀。

他之所以被称为“诗豪”，不仅因为他出类拔萃的才华，更是因为他高扬开朗的精神和刚毅豪猛的气概。

即便是写下了诸多如《聚蚊谣》的讽刺诗文，屡屡讽刺、抨击政敌，频频遭受压抑和打击，他却从无颓丧之态，反而更激起了强烈的愤懑与反抗。

无数次面对坎坷逆境时，他高唱着“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感叹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充满了傲视忧患的气概和奔腾不息的生命力，激励着后世无数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