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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之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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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左宗棠看到崇厚条约以后,气的差一点吐血。写历史的人都不在现场,这样的场景十有八九是后人推理出来的,但以老英雄刚直不阿的性格,生气是肯定的。左宗棠写给朝廷的折子,一边质问,一边悲叹,字字句句饱含血泪:
“武事不竟之秋,有割地求和者矣?兹一矢未闻加遗,乃遽议捐弃要地。厌其所求,譬尤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异日之忧何极?此可为叹息而痛恨者矣!”这些话是说给李鸿章、刘坤一这些主和派们听的。还没打一枪一弹,你们就要割地求和,就像给狗扔一块骨头,骨头啃完了它还会扑上来咬你。今天我们都怂成这样,以后有更大的祸患怎么办?
“我得伊犁已成一片荒郊,北境一二百里间皆俄属都,孤注万里,何以图存?虽得必失”。“就事势次第而言,先折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这以战阵,坚忍而求胜”。伊犁已经被打成一片废墟,如果再割地,往北一两百里都是俄国领土,南北疆隔绝,伊犁成了一座孤城,迟早还会丢掉。该谈的我们都谈了,该让的我们也让了,实在不行就打吧!
从陕甘一路杀到新疆的左宗棠帐下猛人,个个义愤填膺。此时的伊塔地区,还在沙俄占领中,伊犁将军金顺、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锡纶都不在岗位,但他们的职位代表的是国家主权,他们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英雄,是站在风口上的勇士。金顺和锡纶联名上疏,说沙俄侵略成性,从东北到西北,“割我要津”从不手软,已经到了“扼我吭而拊我背”的程度。他们提出,“足兵力,浚饷源,广屯田,坚城堡,先实边备”。一但朝廷做出决定,愿意“请缨抗俄”,赴死疆场。
坐镇南疆的刘锦棠也向朝廷上疏,收复伊犁“非决之战胜,别无善策”。刘锦棠说,除了打,没有更好的办法。刘锦棠的意见更为极端,如果对俄开战,老帐新帐一起算,把《北京条约》和《勘分西北界约纪》丢掉的巴尔喀什湖以东土地全部拿回来。事实上,刘锦棠后来的兵力部署和对俄作战方案也是这么安排的。
两宫皇太后对奕訢、李鸿章、刘坤一、沈葆桢等主和派们“弃地全约”的意见不置可否,却把崇厚条约的内容下发到各部和地方,“诏命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意思是广开言路,从中央到地方,道(地区级)以上官员都可以发表意见。这就是态度,在民族大义面前,中国女人的气节从来不输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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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发表意见,等于往炸药桶里面扔炮仗,伊犁之争瞬间引爆各方舆论。从中央到地方,全国上下群情激愤,各地上疏纷沓而至,举国上下要求废除条约,惩办崇厚。詹事府少詹事黄体芳、监察御史邓承修、内阁学士爱新觉罗宝廷、翰林院庶吉士爱新觉罗盛昱、翰林院修撰王仁堪、翰林院修撰曹鸿勋等各路清流怒潮汹涌,集体开骂,要求惩办崇厚,要求武力收复伊犁。
两个掌握着最高权力的女人不动声色,发动起一场声势浩大群众运动。在这次全国性大辩论中,清流党领袖、司经局洗马张之洞脱颖而出,两次上疏陈词,慷慨激昂,震聋发聩。两篇文章合计约两千七百多字,摘其中关键部分,并做通俗解读:
“新疆已经议定之界,又欲内侵,断我入城之路”。新疆的边境分界早已经确定,如今他们又把手伸到我国境内,以后我们进出伊犁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伊犁、达尔布、巴哈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喀什噶尔、乌鲁木齐、古城子、哈密、嘉峪关等处,准设领事官,是西域全疆尽归控制”。沙俄在中国设立的领事有领事裁判权。如果允许他们在这些地方都设立领事,等于把新疆和外蒙地区拱手让给了沙俄。
“名还伊犁,而三省山岭内,卡伦以外,盘踞如故,据高临下,险要失矣。割霍尔果斯以西,格尔海岛以北,屯垦无区,游牧无所,地利尽矣”。名义上归还了伊犁,但边境哨卡仍然被他们占据着,他们居高临下,我们无险可守。如果继续割地,我们的老百姓恐怕连放羊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敢公言改议者,诚惧经变约,或召衅端。然臣以为不足惧也,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意,不可为国”。主和派们不敢废除条约,无非是害怕打仗。这个条约如果不做修改,还谈什么国家的主权和尊严呢!
“种种要挟,皆由伊犁而起。若尽如新约,所得者伊犁二字之虚名,所失者新疆二万里之实际。而每年尚须百万饷需,以供边师防军建城开屯之用,是有新疆尚不如无新疆也”。他们之所以要挟我们,是因为伊犁。如果我们承认了这个条约,收回的仅仅是伊犁这个虚名,丢掉的却是两万里疆域。而且我们每年还要投入上百万两费用驻军屯垦,这样的新疆要了不如不要。
“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抑印度之背,不恃我之患,亦英之患也。李鸿章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俄国人想占领我们的新疆,并且已经吞并了乌兹别克地区,是为了抑制印度向北发展。他们不仅是我们的敌人,也是英国的敌人。李鸿章不是和英国关系很好嘛,他去跟英国人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我们和英国应该结成同盟关系。
“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之役,利钝无堂。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欧洲人想颠覆我们的政权,日本人想分割我们的领土。现在俄国人不断挑事,如果我们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各国列强都来瓜分,我们怎么办?和俄国开战,就算我们战败,他们在西北进不了嘉峪关,在东北进不了宁古塔,顶多把我们打回到明朝去。中国不亡,中国还在!
“猛将谋臣,足可一战。若再越数年,左宗棠虽在而已衰,李鸿章未衰而将老。精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衡,逼胁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现在,我们还有打战的猛将,还有谋略的能臣。再过几年,左宗棠打不动了,李鸿章也老了,一代精英逝去,再想打都打不成了。而俄国人在我们的东北建设城池,在我们的西北屯兵备战,在我们北边的蒙古草原上肆意往来,几千里边境线到处都是窟窿,他们甚至可能把手伸到朝鲜去。趁现在我们还有北方坚固的边防线,抓紧时间和他们干上一仗。以后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崇厚误国媚敌,擅许擅归,国人皆曰可杀者也。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则可杜俄人之口”。崇厚这个卖国贼,一味的讨好敌人,不遵守政治规矩,捅下这么大的漏子。把他杀了,让俄国人知道这个条约有问题,堵住俄国人的嘴。
张之洞的两份上疏,理据充分,言辞激烈。他也因为这两份上疏一战成名,弯道超车,夹队挤进中兴四大名臣行列。张之洞上书后第二天,受到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的召见,特许其在总理衙门行走。
张之洞上疏后,中央和地方官员备受鼓舞,来自全国各地上疏越来越多,调子越唱越高,一致要求废止条约,对俄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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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1月2日,两宫皇太后亲自主持廷议,公开表态:“此事委曲已久,不意要挟至此,万不能忍。若再从之,上不能对祖宗,下不能对天下臣民”。并宣布,“将崇厚交部严加议处”。
沙俄外交人员密切关注清朝政府动态。廷议第二天,沙俄驻华临时代办凯汤德照会总理衙门,质问清廷谕旨将崇厚“交部议处”是什么意思?凯汤德称,清政府惩办外交使臣,是对俄国的侮辱,他代表俄国政府对清朝政府发出最强烈抗议。在彼得堡,沙俄公使布策约见清朝署理钦差大臣邵友濂,表达沙俄态度:“贵国若将崇厚处以死罪,则关系邦交大局与各国外交公使的形象,请贵国谨慎处理”。
英、美、法、意等各国公使援引万国公法,联合向总理衙门抗议惩办外交公使。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给慈禧太后写了亲笔信,希望免除崇厚死刑。西方各国对崇厚的救援活动反而促进了崇厚的死刑判决,1880年3月3日,礼亲王世铎在刑部主持裁定,崇厚判“斩监候”,秋后处决。
但这场由伊犁引发的朝野动荡远没有结束,西方各国使节继续斡旋,认为外交无罪,要求释放崇厚。投降派们有了西方势力的撑腰,也变的硬气起来,总理衙门大臣奕訢、北洋大臣李鸿章、南洋大臣刘坤一联名上疏,请求免除崇厚其死罪。
朝野上下,就像一锅煮开了的水,两派对立,争论不休。负责军机处的两位大臣,李鸿藻是清流领袖,坚持判处崇厚死刑。沈桂芬是崇厚出使俄国的举荐人,委曲求全,不敢说话。不久后,慈安太后和沈桂芬相继离世。伊犁之争,把大清国中央政府搅成一团乱麻。
面对清廷乱局,在伊犁之争中出人头地的张之洞再次上疏。他火力全开,几乎是指名道姓的骂人:
骂李鸿章:“李鸿章高勋重寄,岁糜数百万金钱,以制机器,而养淮军,正为今日。若并不能一战,安用重臣?伏请严饬李鸿章”。李鸿章位高权重,每年花费国家上百万两白银,说是在制造机器,实际在养活淮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养的兵如果不能打战,你凭什么还要坐在这么高的位子上?请朝廷给予李鸿章处分!
骂刘坤一:“身为干城,甘心畏葸,不能任战,以解君父之忧。但恃曲赦以为侥幸之计,致令慈安皇太后深宫旰食,慈禧皇太后扶病临朝,何以为心?何以为颜?如果欲释崇厚,则必南、北洋大臣立加严谴,仍责令戴罪急修水陆防务”。你身为重臣,畏畏琐琐,不敢言战,不敢出战,不为国家解决实际问题,一心想着投靠西方势力。现在,慈安老太后被你们这些人气病了,慈禧老太后也在带着病处理政务,你到底什么居心?你还要不要脸了?如果免了崇厚的罪,那南北洋大臣这么重要的职务你就不要干了,你这样的人也只能去搞搞国防建设。
1880年2月12日,在清流党的巨压力下,总理衙门任命大理寺少卿、时任驻英法公使曾纪泽为出使俄国大臣,赴俄罗斯圣彼得堡,与沙俄谈判修改崇厚擅自签订的《里瓦几内亚条约》。
1880年2月19日,清政府向俄国发出照会:“崇厚所议条约,违训越权,窒碍难行”。意思是,崇厚和你们签订的那个条约,是违规越权行为,不算数。如果可以重新谈判,你们就和曾纪泽谈。如果你们确实不想谈了,那咱们就挽起袖子,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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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政府宣布毁约后,俄国立该做出反应,海军大臣上将列索夫斯基率波罗的海舰队二十三艘战船开赴图们江,俄国陆军从欧洲向远东和中亚集结。西到喀什,东到到乌苏里,上万里战线战云密布,中俄两国分别开始做战争准备。
1880年3月1日,两宫皇太后以光绪皇帝名义,给军机处连发七道上谕,做出军事安排:
李鸿章令北洋舰队向大连和烟台集结,负责渤海、黄海战线防守。
湘军水师彭玉麟、李成谋率长江水师,向吴下游的吴淞口集结,负责长江入海口和东南各省的沿海防务。
湘军名将吴大澂调赴吉林,负责东北地区防务。
沿中俄北方边境,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绥远、库伦、张家口、奉天等地,进入战争准备。
淮军将令刘铭传、湘军将领鲍超、湘军将领曹克忠,招募旧部北上,支援中俄边境防务。
任命刘锦棠为新疆军务帮办,负责对俄战争和筹备和指挥。
1880年5月26日,左宗棠率亲兵大营离开肃州,前沿指挥部移驻哈密。出征前,左宗棠为自己打造了一口棺材,抬着棺材进入新疆,史称“舁榇出征”。
此时,刘锦棠在新疆已经做好了对俄战争的军事部署:
东路主帅:伊犁将军金顺,率所部五十营,一万人,做为进军伊犁的主攻部队,在精河一线结集。金运昌率卓胜营二万人,在库尔喀喇(乌苏)集结,为后援部队。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锡纶,召集喇嘛棍噶扎拉参呼图克图率领的土尔扈特蒙古僧兵三千人,召集民团首领孔才、徐学功率领的乡勇三千人,在阿勒泰集结,为后援部队。
中路主帅:广东陆路提督张曜,率嵩武军二十五营五千人,从阿克苏出发,经夏特古道翻越冰达坂,进入昭苏和特克斯河谷,从伊犁南线发起进攻。
西路主帅:刘锦棠亲率老湘营马队、甘军董字三营马队共一万余人,在乌什集结,通过贡古鲁卡伦,到达布鲁特人游牧地区,从西面向伊犁包抄进攻。并负责狙击来自中亚地区的沙俄增援部队。
各地驻防:湘军提督谭上连率军两千驻防喀什,湘军提督谭拔萃率军两千驻防阿克苏,湘军总兵陶鼎金率军两千驻扎哈密。
刘锦棠们的野心,不仅仅要收复伊犁。这些晚清时期的铁血男儿们,秣兵厉兵,枕戈待旦,他们的目光在天山以西、巴尔喀什湖以东的辽阔草原,那里是准噶尔人曾经的游牧之地,是伊犁人民曾经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