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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这里看到家里人真不错啊,”她说。“你好呀,弗兰克先生?我的天,你这不是阔起来啦!要是俺知道思嘉姑娘是跟你出去了,俺也不会担这份心了。俺知道她得有人照顾着。俺回来一发现她出门了,俺就慌得像只没了头的小鸡,心想她在这城里一个人乱跑,可大街上到处是刚放出来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宝贝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出去了?而且你还在感冒呀!”

思嘉狡黠地向弗兰克眨了眨眼睛。尽管刚刚听到的那个消息正使他苦恼不堪,他还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参与眼下那个好玩的密谋。

“你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来,嬷嬷,”她说,“还弄点热茶。”

“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给糟蹋完了,”嬷嬷嘟哝着,“俺得花时间把它烘干刷净,这样才能穿上去参加今天晚上的婚礼。”

她进屋去了,这时思嘉紧挨着弗兰克悄悄说:“今天晚上来吃饭吧。我们太孤单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你要当我们的护送人呀!还有,请不要在皮蒂姑妈面前说起——说起苏伦的事。那会使她十分难过,而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

“唔,我不会!我不会!”弗兰克急忙说,他一想起这来就胆战心惊呢。

“今天你对我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现在我又勇敢起来了。”分手时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时用那双电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这时,正好在门口等候着的嬷嬷丢给她一个难以捉摸的眼色,跟着她呼哧呼哧地到楼上卧室里去。她一声不响替思嘉脱下湿衣服,把它们挂在椅子上,然后推着她上了床。她端来一杯热茶和一块包在绒布里的热砖,然后俯身瞧着她,用一种思嘉听到过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气说:“乖乖,你怎么不告诉自己的嬷嬷你究竟在干什么呢?要不,俺就不会这么老远跟着你到这亚特兰大来了。俺年纪也大了,身子也胖,没法儿这样到处跑了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贝,你骗不了俺。俺是了解你的。俺刚才看见了弗兰克先生的脸色,也看了你的脸色,俺对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俺还听见你对他讲的悄悄话,关于苏伦小姐的。俺要是早知道你是来找弗兰克先生,俺就待在家里不出来了。”

“好吧,”思嘉简单地说,便在毯子底下蜷缩起来,明知要想不让嬷嬷闻到一点风声是白费力气的,“你认为我是来找谁呀?”

“孩子,俺不知道,可是俺昨天实在不乐意看你那张脸,俺还记得皮蒂帕特小姐写信给媚兰小姐说过,那个流氓巴特勒有许多钱,而且俺也忘不了俺听到的那些话。不过弗兰克先生嘛,他是个上等人,虽然长相并不怎么好。”

思嘉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嬷嬷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一切我都知道。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泄露给苏伦吗?”

“俺要想一切办法帮助你,使得弗兰克先生更加高兴。”嬷嬷说,一面将思嘉颈边的被头塞严实些。

趁嬷嬷在房间里忙着收拾时,思嘉静静地躺了一会,她觉得现在满可以放心了,她们之间已用不着再费口舌。人家也没要你加以说明,也没有责备你。嬷嬷已经明白,一声不响了。思嘉发现嬷嬷是个比她自己更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那双带斑点的机警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着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爱的事物遇到危险时,便能挺身而出,决不为良心所阻挠。思嘉是她的宝贝孩子。凡是这个宝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属于别人所有,她也一定要帮助她去得到。至于苏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权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罢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难并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去解决,何况思嘉还是爱伦小姐的孩子呢。嬷嬷振作精神去帮助她,毫不犹豫。

思嘉感觉到了无言的支持,而且脚头的那块热砖也使她暖和起来了,于是原先在马车上挨冻时已隐约闪烁的那个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火苗。它叫她浑身发热,心脏怦怦跳着使血液在血脉中迅速循环。力气也恢复了,在一种难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不禁要大笑起来。还没有被击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镜子给我,嬷嬷。”她说。

“用毯子把肩膀盖好,不要露出来。”嬷嬷命令她,一面把手镜递过来,厚厚的嘴唇上漾着一丝微笑。

思嘉瞧着自己。

“我苍白得像个鬼了,”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似的。”

“你的确不那么精神了。”

“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吗?”

“可不,在下瓢泼大雨呢。”

“好吧,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上街跑一趟。”

“冒着这样大的雨,我可不去。”

“反正,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

“有什么等不及的事要办呀?我看你这一整天也累得够了。”

“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说,一面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可以给我洗头发,用科隆水漂清。还得给我买一缸榅桲籽汁,好用来把头发抿得服帖些。”

“这种天气俺不会给你洗头发,你也不必往头上洒什么香水,像个妖妇那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干这种事。”

“啊,不,我就是要嘛。快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那个五美元的金币来,到街上去。还有——对了,嬷嬷,你顺便给我买盒胭脂带回来。”

“买盒什么?”嬷嬷怀疑地问她。

思嘉对嬷嬷的那双怀疑的眼睛故意不加理睬。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吓住。

“你不用管。只说要买胭脂就是了。”

“俺可从来不买那种俺不知道的东西。”

“你真爱管闲事,告诉你吧,那是颜料,用来擦脸的。不要气鼓鼓地像只蛤蟆,站在那里发呆了,快走吧。”

“颜料!”嬷嬷一字一顿地说。“擦脸的!好吧,别看你长这么大了,俺不能揍你!俺可从来没丢过这种脸呢。你真叫发昏了!爱伦小姐这会儿正在坟墓里为你难过呢!把你的脸擦得像个——”

“你明明知道罗毕拉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脸,而且——”

“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故意用水打湿,让裙子黏在身上使大腿原形毕露,但这并不说明你也可以那样做呀!在老小姐年轻的时代就是那样不要脸的,可现今时代变了,而且——”

“天哪!”思嘉忍不住嚷起来,她已经急了,用力把毯子掀掉,“你给我马上滚回塔拉去!”

“除非俺自己愿意走,否则你休想叫俺回塔拉去。俺是自由的,”嬷嬷也怒气冲冲地说,“而且俺就是要待在这里。还是上床躺着吧。难道你硬是想得个肺炎不成?把那件胸衣脱下来!脱下来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这种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可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俺可不能去给你买什么颜料呀!谁都会知道俺是给自家孩子买的,那不羞死人了吗!思嘉小姐,你那么可爱,长得那么漂亮,用不着擦什么了。宝贝,你知道,除了坏女人,谁也不擦那种东西的。”

“可是你看她们擦了不是显得更漂亮吗?”

“我的天,你听她说的!宝贝,别说这种丢人的话了。把湿袜子脱下来,俺决不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爱伦小姐会恨俺的。快上床去躺下。我就走。说不定能找到一家没人认识俺的铺子呢。”

那天晚上在埃尔辛太太家,范妮举行了婚礼,当老列维和别的乐师出来为舞会演奏的时候,思嘉兴致勃勃地观看周围的动静。又一次亲临舞会,可真叫人兴奋啊。她对于自己所受到的亲切款待也很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臂膀进屋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拥上前来惊喜地叫着欢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说他们曾多么想念她,并且叫她再不要回塔拉去了。男人们显得那么豪爽,仿佛已经忘记从前她挖空心思让他们伤心的那些事,而姑娘们似乎也不记得她曾千方百计引诱她们的情人的事了。甚至连梅里韦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别的在战争后期曾对她十分冷淡的寡妇们,也忘记了她的轻率行为和她们对她的反感,而只记得她在她们共同遭受挫折的时候受到的磨难,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尔斯的遗孀。她们吻她,含着眼泪谈到她母亲的去世,并详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们的情况。每个人都问到媚兰和艾希礼,请她说说究竟为什么他们也没有回到亚特兰大来。

思嘉尽管由于大家的欢迎态度而高兴,但内心总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始终无法排除,这便是她那身天鹅绒衣裳引起的。那件衣裳从膝部以下仍旧是湿的,而且边上还有泥污,虽然嬷嬷和厨娘曾经用滚水壶和刷子烫了又烫,刷了又刷,又提着在火炉跟前使劲抖了半天,也没有解决问题。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这副邋遢相,从而知道她原来只有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场许多客人的衣裳显得比她的这件还差得多。那都是些旧衣裳,显然是仔细补过和熨过的。她的衣裳尽管湿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缎子结婚礼服,她这件实际是晚会上惟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记得皮蒂姑妈告诉她的埃尔辛家的经济状况,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许多钱,竟买得起缎子衣服,以及用来开支晚会上的茶点、装饰和乐队,等等。这得花一大笔钱啊。也许是借了债,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给予支援,才举行了范妮的这个奢华的婚礼。在目前艰难时期举行这样一个婚礼,这在思嘉看来完全是一种奢侈行为,与塔尔顿兄弟们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尔顿家墓地上那样觉得很不舒服。随意挥霍金钱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当旧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时这些人还要装得像往常那样阔气呢?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瞬息的反感摆脱掉了。再说这又不是花她的钱,也用不着她为别人做的蠢事而烦恼和破坏她自己今晚的兴致呀!

她发现新郎原来是个熟人,是从斯巴达来的托米·韦尔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伤时她曾护理过他。那时他是个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从医学院休学参加了骑兵部队。如今他显得像个小老头了,由于臀部受伤成了驼背。他走起路来显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妈所形容的,叉开两腿一瘸一拐的,样子很难看。但是他好像对自己的外表一点也不觉得,或者说满不在乎,那神气就像对谁也不领情似的。他已经完全放弃继续学医的希望,当起承包商来了,手下有一支爱尔兰劳工队伍,他们正在建造一个新的饭店。思嘉心想像他这个模样怎么会干起如此繁重的行当来,不过她没有问,只又一次辛酸地意识到:一旦为生活所迫,几乎什么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尔辛还有那个小猴儿似的雷内·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谈话,这时椅子和家具已推到墙边,准备跳舞了。休还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后一次见到时那个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他仍是那个瘦弱和神经过敏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绺浅褐色的头发覆盖着前额,那双纤细的手显得毫无用处,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内从上次休假回来同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模样已变了不少。他那双黑眼睛里仍然闪烁着高卢人的神采和克里奥尔人[1]对生活的热情,不过,尽管他有时开怀大笑,他脸上仍然隐约地流露出某种严峻的表情,而这是战争初期所没有的。而且,他身着显耀的义勇军制服时那种傲慢的高雅风度现在也完全消失了。

“两颊美如花,双眼绿如玉!”他说着,一面亲吻思嘉的手并赞赏她脸上的胭脂,“还像在义卖会上初次见到你时那样漂亮呀。你还记得吗?我永远也忘不了你那只结婚戒指丢到我篮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你会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

他狡黠地着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从没想到你会卖起馅饼来了,雷内·皮卡德。”她说。雷内倒并不因为有人当面揭他这不光彩的职业而感到羞耻,反而显得高兴,并且拍着休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说得对!”他大声喊道,“不过,这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叫我干的,是我这辈子干的头一桩工作。我雷内·皮卡德本来是要拉小提琴,饲养赛马终老一生的呀!可是如今我推着馅饼车也高兴着呢!岳母大人能让你干任何事情。她本来可以当一位将军,好让我们打赢这场战争,你说呢,托米?”

好吧!思嘉心想。尽管他的家族曾经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拥有广袤的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一幢大厦,他竟高兴推着车子卖馅饼!

“要是我们的岳母也参了军,我们保准一个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这样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觑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长而威武的身影,“我们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全亏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的太太们。”

“她们绝不投降,”休纠正说,脸上流露出骄傲而稍带讽刺的微笑,“今晚这里没有哪位太太是投降过的,无论她们的男人在阿波马托克河的表现怎样。她们的遭遇要比我们的坏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在战斗中出出气呀。”

“可她们就只有恨了,”托米补充说,“哎,思嘉,你说是这样么?太太们看到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会比我们难过得多。本来休要当法官,雷内要在欧洲的国王面前拉小提琴——”他发现雷内要揍他,便躲开了,“而我呢,要当大夫,可是如今——”

“给我们时间吧!”雷内喊道,“到时候我会成为南部的馅饼王子哩!我的宝贝休将成为引火柴大王,而你,我的托米,你会拥有爱尔兰奴隶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变化——多大的玩笑啊!还有,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你们会怎么样呢?难道你们还挤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静地说,她不能理解雷内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我们让黑人干这种活儿。”

“媚兰小姐嘛,我听说她给她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2]。你告诉她,我雷内赞成,并且说过除了‘耶稣’,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虽然他微笑着,但他的两眼由于路易斯安那这位冲劲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闪出自豪的光芒。

“可是,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托米提醒他,“我并不想贬低博的名气,不过我的第一个儿子将命名为‘鲍勃·李·韦尔伯恩’。”

雷内笑着耸了耸肩膀。

“我给你讲个笑话,不过这是真事。你看克里奥尔人对于我们英勇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将军是怎么想的吧。在驶近新奥尔良的列车上,一个属于李将军部下的弗吉尼亚人遇到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不断地谈着李将军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那位克里奥尔人显得很客气,他皱着眉头听着,仿佛要记住似的,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是的!现在我知道了!李将军!就是博雷加德说他很好的那个人!’”

思嘉想要有礼貌地附和他们的笑声,可是她不明白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克里奥尔人也像查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那样傲慢罢了!而且,她一直认为艾希礼的儿子本来应该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乐队奏完开场曲以后立即转入《老丹·塔克》的乐曲,这时托米请她跳舞。

“你想跳吗,思嘉?我不敢请你,不过休或者雷内——”

“不,谢谢。我还在为母亲守孝呢,”思嘉连忙婉谢,“我要坐在这里,一次也不跳。”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并招呼他从埃尔辛太太身旁走过来。

“我想到那边壁龛里坐坐,如果你给拿点吃的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等那三个人一走开她便对弗兰克这样说。

他连忙去给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饼来,这时思嘉在客厅尽头那个壁龛里坐下,仔细摆弄着她的裙子,将那些最显眼的脏点遮掩起来。看到这么多人和又一次听到音乐,她感到激动,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里发生的丢人的事,置诸脑后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为和她的耻辱时,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将琢磨究竟自己是否在弗兰克那颗受伤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印象。不过今晚用不着。今晚她感到浑身是劲,满怀希望,两眼也熠熠生辉了。

她从壁龛中向大厅望去,观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战时头一次到亚特兰大来时这间客厅多么华丽。那时候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锃亮,头顶上空枝形吊灯的千百个小巧的彩色棱镜,反映和散播着几十支蜡烛放射的每一道光辉,像客厅四周那些钻石、火苗和蓝宝石的闪光一样。墙上挂的那些古老画像曾经是那么庄严优雅,以热情而殷勤的神态俯视着宾客。那些红木沙发是那么柔软舒适,其中那最大的一张当时就摆在她坐着的这个壁龛的尊贵位置。这曾经是思嘉参加舞会时喜爱坐的一个座位。从这里可以观望整个客厅和那边的餐厅,以及那张有二十个座位的红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墙放着的二十把细腿椅子,还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柜台,上面摆满了银器、七枝形烛台、高脚杯、调味瓶、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战争初期思嘉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由一位漂亮的军官陪伴着,欣赏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时听到舞步在打过蜡的锃亮地板上发出令人兴奋的瑟瑟声。

如今头顶上的枝形吊灯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挂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镜已经损坏,仿佛北方佬占领军的长统马靴把它们的美丽模样当成了靶子似的。如今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而大部分亮光却来自那个宽大火炉里高声嘶叫的火苗。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出灰暗的旧地板已经磨损和破裂到无法修补的程度了。褪色墙纸上的那些方块印迹表明那里曾经挂过画像,而墙灰上那个大的裂口则使人记起围城时期这所房子上落过一发炮弹,把房顶和二层楼的一些部分炸毁了。那张摆着糕点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红木餐桌,在显得空荡荡的饭厅里仍然居首要地位,可是它的好些地方被划破了,损坏的桌腿也说明是粗陋地修理过的。那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锤形的椅子,都不见了。原来挂在客厅后面那些法国式拱形窗户上的暗金色锦缎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带饰边的旧窗帘还留在那里,它们虽然干净但显然是补缀过的。

她从前十分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所在的地方,如今摆的是一张不怎么舒适的木条凳。她坐在条凳上,尽量装得优雅些,希望裙子还能凑合着让她跳舞。能重新跳舞是多么惬意呀!不过,实际上她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僻静的壁龛里,会比卷入紧张的旋舞有更大的收获。她可以着迷地倾听他谈话,并且逗引他进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乐的确很动人。当老列维哇的一声拉响班卓琴和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令时,她的便鞋不禁和着老列维肥大而笨拙的脚打起拍子来了。脚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动着、擦着、磨着,两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对方前进又后退,旋转着,将手臂连接成弧形。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在塔拉农场过了一段阴郁而劳累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和舞步声,看到熟悉亲切的面孔在朦胧的灯光下欢笑,互相戏谑,说俏皮话,挑逗,挖苦,调情,的确是惬意的事。这使人觉得仿佛死而复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辉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要是她能够闭住眼睛,看不见那些翻改过的衣服、补过的马靴和修补过的便鞋,要是她头脑里不再浮现那些从舞蹈队中消失了的小伙子们的面孔,她便几乎会觉得一切如旧,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了。可是她瞧着,观看着老年人在饭厅里摸索酒瓶,主妇们成排地靠墙站着,用没有拿扇子的手遮着嘴谈话,年轻的舞伴们在摇摆、蹦跳,这时她突然凄凉而惊恐地发觉一切都完全变了,仿佛这些熟悉的人影也都是鬼魂似的。

他们看起来还和过去一样,但实际上不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仅仅因为他们又长了五岁吗?不,不只是时间流逝的结果。而且有某些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将他们包裹着,它是那么轻柔,以致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在它的庇护下进入了锦绣年华。如今它一去不复返了,连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往日就在这个角落里洋溢着的那种兴奋之情,那种欢乐和激动的感觉,也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传统魅力。

她知道她自己也变了,不过不是像他们那样变的,而且这叫她迷惑不解。她在那里坐着,观看着他们,觉得自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外来人,就像来自另一世界的一个外来人那样,讲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同时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于是她明白了,这种感觉和她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类人(他们构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她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他们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态度则根本没有变,可是在她看来,老朋友们给她保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一种历久不衰的庄严,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慷慨,仍然牢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而且将终生不渝,可是他们会怀着无尽的痛苦,一种深重得难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坟墓。他们是些说话温柔、强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败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败,被损害了也仍然屹立不屈。他们已备受摧残,无依无靠,沦为被征服领地上的公民。他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国土,眼看着它被敌人和那些戏弄法律的恶棍们践踏,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夺公权,妇女横遭污辱。而且他们还记着那些坟墓。

他们那个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可旧的形态没有变。旧的习俗还在继续流行,也必须继续流行,因为习俗是惟一留给他们的东西了。他们牢牢掌握着他们从前所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礼节、彼此接触时那种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别是男人对他们的妇女所持的保护态度。男人们忠于自己从小受到教养的那个传统,一贯是讲礼貌的,谦和的;他们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种维护妇女的风气,使之不受任何她们所难以接受的粗暴行为的侵扰。思嘉心想,这是最荒谬不过的事,因为在过去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很少见过和听说过的那种风尚,如今实际上已所余无几了。她们护理过伤员,抿阖过死者的眼睛,蒙受过战争烽火和灾难的折磨,也懂得了恐怖、逃亡和饥饿。

但是,无论他们眼见了什么样的情景,已经和还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务,他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在流离失所——悲惨、凄凉、无聊时仍保持忠诚,相互关注,像钻石一般坚贞,像他们头顶上那个破碎了的枝形吊灯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岁月已经一去不返,但这些人仍会走自己的路,仿佛旧日子依然存在,他们还是那么可爱,悠闲,坚定,决不像北方佬那样为蝇头小利而奔走钻营,决不放弃所有的昔日风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也大大地变了。否则她就不会做出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则她如今也不会考虑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种勾当了。不过她的坚强与他们的有所区别,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她暂时还说不清楚。也许就在于她能无所不为,而这些人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许就在于他们虽然不抱希望却仍然笑对生活,温顺地过日子,而思嘉却做不到这一点。

她无法漠视生活。她必须活下去,可是生活太残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着为它掩饰也是不行的。对于她那些朋友们的宝贵品质和勇气以及不屈不挠的尊严,思嘉可一点也看不到。她只看到一种对事物采取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的愚蠢的倔强精神。

她凝望着跳得满脸兴奋的舞伴们,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像她那样为种种事物所驱使,为已故的情侣、伤残的丈夫、饥饿的儿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护过陌生人的可爱的住宅。不过,毫无疑问,他们是迫不得已啊!她了解他们的环境,比了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点。他们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苦难就是她的苦难,他们的问题也和她的问题一样。不过,他们对这一切却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她在客厅里正观看着的这些面孔,并不是些面孔;它们是些面具,是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极好的面具。

但是,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痛切地经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实际就是如此),那么他们怎能保持这种欢乐的神态和轻快的心情呢?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来?他们真叫她难以理解和有点不耐烦了。她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她不能用满不在乎的态度来观察这劫后的世界。她好比一只被追猎的狐狸,怀着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到达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恨起他们来了,原因是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以一种她无法做到也决不想做到的态度在对待他们所丧失的东西。她恨他们,恨这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的陌生人,这些骄傲的傻瓜,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好像正因为丧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妇女们把自己装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们就是太太,虽然她们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儿,也不清楚她们下次要穿的衣裳从哪儿来。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尽管她有天鹅绒衣裳和喷了香水的头发,尽管她可以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经拥有过的财产感到自豪。自从她同塔拉农场的红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她那优美的风度就全被剥夺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觉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摆满了银质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热腾腾的美味佳肴,她的马厩里有了自己的骏马和马车,她的农场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摘棉花。

“啊,这就是区别!”她长叹一声愤怒地想道,“他们尽管穷,但仍然觉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这样。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没有钱就不能当太太呀!”

甚至在这突如其来的新发现中她也隐约地认识到他们虽然显得愚蠢,可他们的态度还是对的。爱伦如果还活着也可能这样想。这使她十分不安。她知道她应当像这些人一样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远是太太,即使已沦于贫困,可是她不能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一辈子听人们对北方佬嗤之以鼻,因为北方佬的故作高雅是以财富而不是以教养为基础的。然而就在此刻,尽管有点异端邪说的味道,她仍不能不认为北方佬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即使他们在别的方面全都错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钱。她知道,要是爱伦从女儿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准会昏过去的。无论怎样贫困,都不能使爱伦引为羞耻。羞耻嘛!是的,这就是思嘉的感觉。她因为穷了,沦落到了不择手段、吝啬和干黑人干的活儿,所以觉得羞耻呀!

她恼怒地耸了耸肩膀。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错了,不过,反正一样,这些自大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样聚精会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丧名受辱的危险去夺回已经失掉的东西。要去肆无忌惮地捞取金钱,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是有点太降格了。时世是艰难无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进行艰苦无情的斗争。思嘉知道这些人的家庭传统会阻止他们去作这样的斗争——公然以挣钱为目的的斗争。他们全都觉得毫不含糊地挣钱,甚至谈论金钱也是俗不可耐的事。当然,也有例外。梅里韦瑟太太做馅饼生意,雷内叫卖馅饼,休·埃尔辛卖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弗兰克也有勇气开店呢。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怎么样呢?那些农场主会弄到几英亩土地过穷日子。那些法官和医生会回到他们原先的职业中去等待再也不会来的主顾。可其余的人,那些本来依靠收入过闲散日子的人呢?他们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但是她不会一辈子穷下去的。她不会坐下来等待一个什么奇迹来帮助她。她要闯进生活中去,从那里攫取她所能取得的东西。她父亲作为一个穷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终于挣到了塔拉那片广大的土地。凡是他所做到的,他的女儿也能做到。她跟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曾经将一切作为赌注押在一桩已经完蛋的事业上,如今还在心安理得地为丧失那桩事业而感到自豪,因为据说那是值得你做出任何牺牲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可她则是在从未来汲取勇气啊。如今,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个店铺,还有现金。只要能同他结婚,弄到那笔钱,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撑一年了。一年以后——弗兰克必定会买下那个锯木厂。那时她倒要亲自看看那城镇怎样迅速繁荣,而如今,在很少有人竞争的时候,谁能办起一家木材厂谁就会有一个金矿呢。

这时,从思嘉内心深处冒出了战争初期瑞德说的关于他在封锁期间赚了一笔钱的那些话。当时她并没有费心思去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现在它们显得再明白不过了,因此她奇怪为什么当时那样幼稚无知而认识不到呢?

在一种文明崩溃的时候也像在它兴起时一样,有大量的金钱好捞的。

“这就是他预见到的崩溃,”她想,“而且他是对的。现在还有许多许多的钱让每一个不怕辛劳的人去赚——或者去攫取呢。”

她看见弗兰克从对面向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饼,她这才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她可从没想过是否为了塔拉值得同弗兰克结婚。她知道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没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着,饮着果子酒,明知自己脸上的红晕比任何酒瓶里的东西都更加迷人。她把裙子挪动了一下,让他坐在身旁,然后懒懒地挥动手帕,让他能闻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为自己喷洒了这种香水而感到骄傲,因为舞厅里别的女人谁也没有,而且弗兰克已经注意到了。出于一时冲动,他还在她耳边悄悄说过她红润、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这么胆小就好了!他让她想起一只怯懦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点塔尔顿兄弟们那样的豪爽和热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粗野无礼,那该多好呀!不过,如果他有了这些特质,他也许就能感觉到她那故作正经地扇动着的眼睑下暗藏的拼命挣扎之情了。实际上,他对女人还不够了解,不会去猜想她打算干什么勾当。这是她的幸运,但这并没有提高她对他的尊敬。


[1] 克里奥尔人是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移民的后裔。

[2] 博雷加德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的一位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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