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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莫言应邀为赵尚志将军殉国处所立石碑撰写碑铭，并为赵将军雕像撰诗一首：

白山黑水建奇功，剑影刀光气若虹。

首葬丘陵藏猛虎，躯投江海变蛟龙。

身经百难心不改，体被双分目未瞑。

题罢碑铭拍案起，生为豪士死英雄。

莫言的这件书法写得很好。

看得出来，从书法角度讲，莫言没有受过太多专门训练，但是显然，一个写过上千万字手稿的人，尤其是一个文学家，下笔之时胸中自有丘壑，手下自然流露汉字之美。汉字这种从字义到字形的双重的美感，这是中国文字独有的特征，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莫言的字配得上一位烈士，他的笔画相当硬朗，很有些像朱复戡（现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孙晓云的姥爷）的笔调。

莫言写后，有关方面很满意，又请莫言为赵一曼烈士撰诗：

巾帼抗日第一人，血沃中华献此身。

白马红枪豪士气，遗诗绝笔母亲心。

钢筋铁骨穿牢狱，义胆侠肝化斗辰。

儿女英雄何处觅？且从尚志到宜宾。

莫言写道：“丰碑树起后，瑞雪纷纷从天而降，吾见此景，不由热泪盈眶。虽我诗陋字拘，只恐有愧青石，但崇敬英雄之心赤诚，故以此请各位高才名士谅我。”

毛星火，以及一些人，准备如何解读莫言的诗、文、书碑？

2

前年我到辽宁朝阳市出差，这里有赵尚志纪念馆，才知道赵尚志是朝阳人。

我们一行人进去参观，出来都没有做声。高大上的话我想不起来，反而想起了《甲方乙方》里李琦扮演的厨子说的：“英雄，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现在我想起第二句话：战争年代的英雄，远非毛星火能想象的！

读到莫言的诗，我发现莫言对赵尚志是很熟悉的，他一定消化了大量史料，否则他写不出这样的诗和文来。

诗也好，小说也好，总要有生活体验，直接的或间接的。战争年代的生活也是生活，毛星火喊了那么多口号，都不是战争年代的生活。而莫言的小说再魔幻再夸张，也反映了真正的生活。

赵尚志曾经两次被捕。据他的狱友、共产党员周东郊回忆，赵尚志在监狱中和看守关系处得比较好，说通看守让他进入优待号。政治犯和刑事犯不同，条件好一些，甚至有时候还能自己做饭，吃肉，喝酒。

比如看守长说：“你们是为国家受难，我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官场就是这么回事，你骗我，我骗你，纪律规章一大堆，一件也办不通。有什么事别客气，对我讲。”

这位看守长甚至把党的文件都能偷着带进来。监狱里的同志想介绍他入党，但是他拒绝了。周东郊说：“看来在恶浊的环境里还有真正的人，莲出污泥而不染，人类社会之不至于灭忙端赖有这种人啊！”（见《吉林文史资料选》第六辑）

这种生活真实的感言，写进小说里是否可行？一般来说，烈士在监狱里，一定是受尽酷刑的；那么换一个角度，行不行？

这位看守是敌对阵营里的人，也许将来更成为敌人，就像《亮剑》里的楚云飞，写这样一个好人，行不行？

赵尚志是个理想主义者，崇尚旧小说里的英雄，激动起来，披着一件薄棉袍在零下二十度的甬道里来回踱步，“清鼻涕挂在唇边”，人们问他冷不冷，他也说不冷！除夕监狱给了一碗肉，他脾气上来，把肉给泼了。狱友们说他是“赵魔症”。

这样的细节使人鲜活，但是这样的细节小说里能出现不？看惯了关公夜读《春秋》手不释卷的人们，看到这种情节，会不会感觉不适？

赵尚志要被押往南京，临走时把自己的狗皮，被褥，都给了周东郊 。毛星火一定没见过狗皮，对《红高粱》中八路军身着狗皮气愤得很。不要说《狗道》那一章他看不懂，现实中的狗皮之大用，他可能也不知道！

1936年，赵尚志已经是军长了，一次他带领队伍刚涉水过河，与敌人遭遇，寡不敌众，赶紧撤。一位张秘书长，光着上身，穿个裤衩，跟在后面跑，赵尚志火冒三丈，当着战士把他一顿大骂。（见《黑龙江文史资料》第七辑）

张秘书长这样的“狼狈”形象，假如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会不会涉嫌“丑化”“抹黑”？

《激情燃烧的岁月》倒是讲了一个类似的细节，石光荣说，他的队伍刚发棉衣，过河的时候舍不得浸湿，全都脱了，正这时候敌人上来了，这帮家伙脑袋顶着棉裤打仗。这样的战争场面，是否可以出现在电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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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也有缺点，甚至犯错误。

赵尚志性格过于鲜明强悍，嫉恶如仇，英雄豪气有余，领导经验不足，他和李兆麟、赵一曼等出生入死的战友，也经常有矛盾，说话不留余地。要知道，那时候他们都只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他曾经两次被开除党籍，后一次是因为他错杀了抗联第11军军长祁致中。1940年1月，中共北满省委以赵尚志推行“左倾”关门主义路线，“永远”开除赵尚志党籍。

1941年10月，赵尚志率领5人组成的小分队，从苏联返回鹤岗一带活动，途中吸收了一个采集皮货的青年人，小分队增至6人。扩大队伍，多么不容易！

1942年2月，赵尚志被日本特务诱捕，身负重伤被俘，8个小时后牺牲。据知情者回忆，赵尚志的遗容，“圆睁的眼睛狠狠地向上瞪着”。他的头颅被割下，尸身被抛入松花江中。莫言写“体被双分目未瞑”，可见细节把握很准。

赵尚志临死都是非党人士。40年后，1982年6月，黑龙江省委决定恢复赵尚志同志的党籍。

4

我能想到，一些人对莫言的诗、文、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这些人宁可相信司马南、毛星火的只言片语，而不肯自己去找书看，去发现一个鲜活的、作为普通人的、有血有肉的赵尚志。

就像我写农夫山泉的文章，大概有一百条这样的问题：凭良心说，你收了多少钱？

这种“义正词严”的质问是非常稳固的，稳固到几乎无懈可击。第一，把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上；第二，把对方置于被告席上；第三，对方回答或沉默都无济于事，回答是“狡辩”，不回答是“默认”。然后他们胜利了。

这已经成了一个公式，适合很多人。

这个公式就是在道德上，他>你。

有了这个公式，所有的暴行都不需要证据，你先已有罪。历史上那么多平庸者制造的暴行，都是这个公式在作怪。

一旦他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你就被盯上了。这种小人之心，用曹操的话说，也配谈英雄？！

来源：书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