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高铭昱自述:那些年,我帮人写过绝情书还破译过密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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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关中乡村代笔人自述:那些年,我帮人写过的阴婚证书和绝情书

在乡村,很多人可能还会有另一重身份。比如,一位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着的果农,可能还会是个经纪人;另一位在路边惬意悠闲地哼着秦腔的老者,说不定是红白喜事上的总管。给麦田浇水的汉子,也许还是个大厨,跳广场舞的领班,闲暇时却热衷于牵线说媒。除了他们的本分——农民之外,在社会生活中都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

很多人知道我卖过毛线,经营过电脑绣花,可算作农村的个体工商业者。其实,我也另有一个身份:乡村代笔人。没有人这样叫我,这是我自己给自己所作的定义。

在农村,这样的代笔人并不鲜见,各处都有,过去,他们为不会写字的村民提供代写书信服务,为缺少专业知识的人们代写诉状,时至今天,律师事务所已遍地开花,写作也用上了电脑,乡村代笔人的业务少了许多,但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PART.1

数十年来,我代写过各种各样学校不教、大学不考的文字,但唯独极少代写书信,而且无论代写什么东西,从未收过一分钱的费用。每每有人找我替他们写个急需的应用文稿,我总是来者不拒,写了就写了。

读过「贞观」所发《买密码本拟电文译电报,是我在阎良的高光时刻》一文的朋友想必知道,我的代写生涯是从为乡亲们拟电报稿开始的,后来就发展到撰写各种类型的文体,有的生活中常见,有的却匪夷所思,出人意料。

在乡村从事这个不赚钱的、完全是公益性的代笔人,你必须是万能的——只要对方能想得出来,你就要能写得出来。总的来说,与现实生活、现代生活相关的文字,都是容易撰写的;难度系数高、让人斟酌再三才能下笔的文字,往往都是与民俗相关的。

提起代写,可能很多人都会想起一个热词:代写情书。说实话,在我年轻的时候,倒是想过替人抒发一番热恋中的情感,写点甜蜜撩人、深情告白的文案的,奈何没人找我代笔,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大约是乡村的男女没有那么浪漫,通常无须书信传情。吊诡的是:情书没人找我写,我最早代人书写的文稿却是一封绝情书。

贞观高铭昱自述:那些年,我帮人写过的阴婚证书和绝情书还破译过密电

那时我担任大队广播员,与广播室一墙之隔的是村上的保健站。保健站药房有个女孩,生的白白净净,明眸皓齿,却因儿时患病落下残疾,一条腿略有些跛。家人给她订了一门亲事,估计因考虑到女儿残疾,对男方的要求自然不高。经过一段时间交往,女孩大失所望,决定自己先和男方摊牌了断,等达成退婚事实后再告知家长。她见有人到广播室找我代拟电文,就求我替她写一封和男方断绝婚约的信件。

她的要求很高:既要明确表示退婚的态度,又不能激怒对方,要让对方感觉到断绝双方关系既是势在必行,又是情不得已。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个很烧脑的游戏。但我那时在广播室的工作比较悠闲,又年轻气盛,乐于承接不宜巧解的难题。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于是我洋洋洒洒、委婉缠绵地写了几大张,原文记不清了,总之是半文半白,让对方读来似懂非懂的一些唬人的文字而已。那女孩看了,非常满意,就照抄了一份给男方寄去。

谁知这封矫揉做作、自以为得意的代写书信,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差点丢掉农村广播员这个轻松的工作。妇联主任见到我,问:“最近干什么坏事了?”我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哪里会干什么坏事?女主任单刀直入,挑明了话题,说:“你是不是替人写什么混账的信件了?”原来,那女孩的婚事正是这位主任介绍的,男方是她亲戚家的孩子。那男孩收到这封绝交书后,当即告知主任,二人分析了一番,认定这封信非女孩所写,那主任何等聪明,马上联想到是我所为。

主任警告我说:“你还想不想干广播员的差事了?知道有句话是‘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不?”是的,这封绝交信确实代写得有些唐突。此后我在代人书写离婚诉状之类的文字时就比较谨慎了,务必了解清楚内情,然后才会动笔。

这件事也让我明白,代写书信,不是卖弄文采,而是要以对方的口气,明白表达对方的意思和观点。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代人书写过的东西林林总总,难以计数,但再未引起过任何纠葛。

这封绝交信,拆散了一场不知是对还是错的姻缘,可算作我代写生涯中的败笔。当然,我也有成“人”之美的时候。

PART.2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代人书写最多的是各类申请,尤以庄基地申请为甚。

有需求先写申请,才可能得到审核批准,这是所有办事流程中的第一步,人所共知。当然,也不乏有些基层遇到民众有需求、但自己一时又难以解决的事情时,要施行推脱拖延之术,最简单的招数就是索要申请。你不是想要干某事吗?写申请了吗?悠悠万事,申请为大,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上门来找我代写申请。

土地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前,是农村庄基地最紧张的时期。那时,土地所有权归集体所有,除老庄基外,村中但有一处空地,都归生产队管理,公社不批,新成家立户的年轻人谁也无处建房。我所在的谭家村,近千户人家,三年中才下了五家庄基的指标。需要庄基地的人们一次次地去找大队,找公社,每次去都得带上申请,我所在的大队,每年收到的几百份庄基地申请中,很大一部分出自我的笔下。

那时,经常代人书写的还有结婚申请。虽然当年的《婚姻法》规定结婚年龄为男二十,女十八,但八十年代前后因推行计划生育而控制结婚年龄,不够晚婚条件根本领不出结婚证。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八……多大年龄可婚,也是需要各级领导平衡掌握的,于是就少不了申请。

写申请就得有理由。庄基地申请通常会出现的理由是:弟兄分家多年,多人多户居于一院;无处堆放柴草;无处养猪养鸡等。而结婚申请的大致理由则是父母年迈多病,需要有人奉养,家中缺少劳力,无人做饭等。熟悉了这些理由,但有人来找我写申请,就容易下笔了。当然,一次次地写这类申请、一遍遍地重复说这类套话是极其枯燥的事情,尽管知道这些申请交上去领导也不一定会认真阅读,但我还是尽量争取给不同的申请人找出点有别于他人的理由,免得交上去的申请都是千篇一律的文字。

在这期间,市场经济逐渐放开,于是又不断地替人写申领各种营业执照的申请,而写得最多、最劳神费力的,还是各种承包协议或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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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村素有榨油的传统。公社化时,全村九个生产队,各个生产队都有油坊,很多村民都掌握有榨油炼油的技术。自1979年起,村民纷纷外出,在周边各村开设油坊,一时成为潮流。

那时候关中大地还是棉花主产区,各个生产队都种植有上百亩棉花。棉花脱绒后,剩下的棉籽可榨油,这一时期,关中农村的食用油主要是棉籽油。那时正处在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前夜,农村还是生产队管理。

外出开油坊的人们只要联系好某一个生产队,榨完这个生产队所产的棉籽就赚得盆满钵满了。那几年,在方园数十里的村子里随便一转,差不多都能找到我们村前去开油坊的村民。

那些外出的村民已初步有了合同意识,隐隐约约地知道应订个书面的协议以规避风险。我那时担任大队会计,村民外出要找我开介绍信,正因此故,找我帮忙写合同的人们也纷至沓来。

签订合同是甲乙双方的事,我也不能只和乙方坐在办公室里闭门造车呀。于是,村民和甲方事前联系,约定一个时间,然后我就带上纸、笔、印泥等必须用具,和要开油坊的村民骑车去生产队,与管事的要员们面议。签合同要守信誉,故不管相隔十里二十里,还是三十五十里,都要风雨无阻,按时到达。后来农村有人买了摩托车,我就坐他们的摩托车去。

会谈的地点通常在生产队长或某一位村民家里。因我已大致知道合同内容,去了,开门见山,就几个含糊不清的条文现场质询甲方,取得共识后,我就立即现场起草合同。

这些协议或合同,必须简明扼要,准确明晰,不能像现今某些保险公司的合同那样,冗长而繁琐,晦涩而难懂。现场起草合同速度要快,甲乙双方都没有耐心久等,一般十几二十几分钟写完,读给双方一听,如无异议,我就现场誊抄复写正本,甲乙双方签字盖章即时生效。后来写得多了,索性不打草稿了,直接垫复写纸一次书写成型——两份或三份。

这类合同通常都是这样写的:“就某某事,经甲乙双方协议,签订合同如下”,然后有一二三四条,无非是甲方自有库房三间(或别的地方)承包于乙方做榨油用,甲方应保证所产棉籽全归乙方加工,然后是承包费,加工费,每百斤棉籽付油比例,交付时间等等。一般不会在合同上列出违约处理的条文,简易合同嘛,说到违约就复杂了。村民能联系到承包榨油的生产队,大都是通过一定关系,合同履行全凭信用。据我所知,在我参与签订的这些合同里,没有出现过违约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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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后,我们村村民外出办企业在周边是最早的。承包榨油是起步,接着纷纷外出办磷肥厂、造纸厂、砖瓦厂、木器厂等企业,这些厂子与承办地所签的合同,大部分都是我亲临现场参与谈判并执笔书写的。

无论是中午抑或是下午外出签合同,等双方谈完,复制好文稿签字生效后,就到了吃饭时间。这时,甲乙双方都会挺热情异常地说,为感谢我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为他们书写合同,特备酒席,以致谢意。这也可算做我代写合同所获得的酬报。

我明白,这当然是顺水人情,即使我不在场,甲方或乙方也会提前筹备办酒,庆祝双方合作意向达成。宴会上,甲乙双方频频举杯致意,我这个合同起草人——也可看作中间人,便成了酒桌上双方敬酒的中心焦点。这样的酒会往往是不醉不休,作为代笔者,必须保持定力,应明白自己实际上是局外人,切勿在这种场合自作多情。

不过作为乡村代笔人,也需懂得一些法律,因为有时候可能从事的是编外律师的工作,要为村民代写各种民事诉状、答辩书、支付令申请之类的东西。上面说过,还得熟悉民俗,特别是丧葬方面的。

过白事时,可能有人会来和你讨论铭旌的内容,也会让你写诸如告丧牌或悼词、碑文之类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代笔人当然要熟悉、要会写死者下葬头一天晚上举行“发盘缠”仪式时要用到的“路引”。

当然,这都是些程式化的东西,如今,举行丧葬仪式都有了专业的主持人,他们对这一套了解的滚瓜烂熟,其水平已远超我这曾经的代笔人。

PART.3

如今的一些影视剧,每到关键时刻,剧中的主人公便会说下辈子如何如何,比如说:“下辈子咱们再做夫妻!”之类,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忽然有一天想起,这种下辈子做夫妻的事,还真让我这代笔人遇上过一次。

那时我二十多岁,是人民公社的一名社员。那年夏天,我和一位老农,领着几个中年妇女,在生产队的打麦场干一些杂活:清理场面、晾晒新采回的棉花等等。“老农”算是我们的组长,有一天他没有出工,捎话说有事,要我全权管理。

这个老农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因为患先天性心脏病,20岁时病故,此事对他打击较大。那年,我们这里地下水位上升,不得不挖排水渠排水。排水渠道经过处有一邻村的墓地,其中有一个是年轻夭折的女孩子的墓。此墓必须迁走,墓主只能从命。那位和我共事的老农却因此动了心思,要为他未婚早逝的孩子结阴亲,以完成自己为人之父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这结阴亲原来也很麻烦,照旧要媒人上门提亲,议定聘礼嫁妆之类,老农那天没出工,就是在家忙这事。

听了别人给我的叙述,我哭笑不得。对封建迷信的东西,我自小就持排斥态度。我的外祖父因不信鬼神而名扬乡里,我从小就听母亲讲了很多外祖父破除迷信的故事,比小学课本上那个鲁迅打鬼的描述更生动得多。用句套话来说,咱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受的是辩证唯物主义教育,此时,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尚未结束,却破天荒地冒出来个结阴亲,真可谓咄咄怪事。年轻的我虽感觉此事甚为荒唐,但出于对长者的尊重,也不好发表什么言论。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老农捎话要我去他家一下。我以为他是要了解打麦场上的进展,就去了。结果发现他家中聚集了五六个长者,一个个皱眉沉思,场面非常严肃。我才知道另有他因,于是问起他结阴亲一事。

他说非常顺利,女方也同意了,嫁妆要三身单衣,三身棉衣,以及自行车,缝纫机等等(都是纸扎),结婚日期也确定了,看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也没别的话,只能说“那就好,就好”。他知道我是不信什么鬼神的,欲言又止,最后鼓起勇气对我说:“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说:“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尽管说。”他问我:“那结阴亲……是不是也要有个证?”证?我恍然大悟了,咱们阳世的人们结婚是要领结婚证的,老农给孩子结阴亲,也追求尽善尽美,得给孩子发个证。就是这个证,难倒了请来的几位老人家,不知道谁出的主意,把这个难题甩给了我。

霎那间,我的大脑以每秒上万转的速度开始工作,关于结婚证的行文句式瞬间闪过脑海,我也立刻感觉到这事很棘手。

上学时学应用文写作,学的是写借条,收条,失物招领启事之类的东西,以后走上社会,因为识得几个字,常常代写点申请或合同之类,哪里见过或写过这证书?结婚证倒是见过,那年代的结婚证无非是:某男,××岁,某女,××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等云云。

这阴婚也合乎共和国婚姻法的规定吗?不知那阴曹地府有没有关于结婚的法律?还有,年龄怎么写?是写死亡时的年龄,还是死亡故去后在想象的阴世的年龄?怪不得那些老人家不动笔,不过又一想,这东西他们也没见过。画画的人说画人难画手,画兽难画狗,因为人们对手和狗都非常熟悉。画画的也称鬼好画,因为没人看见过。我想,无论我怎么写,只要不是太出格,大概他们也提不出来什么意见。

稍加思索,我严肃地开始写了:某男,20岁,某女,18岁(就按他们故去时的年龄,毕竟两人死亡的时间相距较远),人间月老牵线,父母意切切,阴曹地府结缘,亡魂情殷殷,念高堂怜子惜女,后裔当同舟共济,准予婚配,来世相随{这来世相随等同于现在常说的下辈子了}。大冥地府婚政司(臆想出来的部门)某年某月某日。写完宣读后,老人家们点头称是,我终于如释重负。

后来取女方骨殖与男方合葬,我写的“阴婚证书”被他人带到坟头宣读后焚化了。我曾为此事很得意了一阵子。当年魏征代天行职,梦斩老龙,我这也算是代地府阎君给亡魂发证了。那时年轻,并没有好好回味过此事,只感觉这段经历难得,现在想来,倒觉得那老农值得同情,他不过在寻求心灵的安慰而已。

近些年来,我偶尔还会为村民写点他们需要的文字,填写一些须报上级部门的表格。不乏有人找我为他们家的大学生写困难补助申请。我有求必应,写是写了,但却并非情愿。我不明白:家有大学生还求人代写,是大学生们不屑于写这类文字呢?还是偷懒不想写而甩锅给家长的呢?

02

买密码本拟电文译电报,是我在阎良的高光时刻

你拍过电报吗?

无论回答“是”或者“否”,都会让人大致猜到你的年龄区间。

在没有手机没有微信且电话也不普及的年代,电报曾是传递信息最为可靠快捷的方法,占据通信领域达一个多世纪之久。自走上社会的那天起,我就与电报这一通讯方式结缘,以后的二十余年时间里,它像一位好友,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谁知不经意间,它渐渐远去,如今哪个邮电局还有发电报的业务呢?恐怕答案难觅。

1970年初,我被招入家乡小学(临潼县谭家公社谭家小学,现阎良区振兴中心学校)任民办教师。刚报到,校长就把收发报纸邮件的活交给了我。

学校不是邮电局,那些年在我们这里,学校却成了代投点,据说这是当年为了学雷锋做好事,少先队辅导员自告奋勇去邮局承揽下的义务。此后,邮递员把村里的报纸和邮件往学校一扔了事,分发的活都是学校干了。我们村子大,这些东西一天就是一大堆。

这活繁琐却不难做,报纸和邮件由就近的学生放学后带回交收件人。电报及包裹单、汇款单之类就得亲自来取。电报装在统一的信封里,外皮上印着深绿色的图案以及“电报”两个字。信件都是封严了的,电报却概不封口。虽然有时候不免好奇,想知道电报的内容,但我从没取出来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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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网络

一天,一位收件人到学校找我,说他不知道电报的内容。待我翻看电文时,却发现那上面全是阿拉伯数字,一个汉字也没有。原来这是一封漏译的电报。那一排排一行行的数字咱都认识,可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说的是什么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当然,这个谜第二天就被解开,因为发电报的人回来了。他在外地工作,好不容易回家探亲,大包小包带了许多,故通知家人“到站接”。家人破解不了电报,所以未能遵命,他下车后见站台空无一人,只得长叹一声,咬着牙连扛带提,走走歇歇,把那一堆东西搬运回家。不消说,该人大光其火。

不用说,电文上的数字,就是所谓的电码了。这东西久闻大名,却没想它会与我发生交集。那时候,我对电码的初步认识来自于广播上经常播放的现代京剧《红灯记》,该戏的故事就是围绕着一家三代向抗日游击队转送送电码本展开的,敌人为找到密电码本,穷极一切伎俩,杀害李玉和母子,而李铁梅在众人掩护下,胜利地把密电码送上柏山。柏山游击队有了密电码,那就是如鱼得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呀。

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暗算》中,数学奇才破解电码如有神助,易如反掌,而我却无此能力。那时的我就想,如果我也有电码本,不就可以看懂没翻译的电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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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算》剧照

那个下午,我骑上自行车,径直去了就近的阎良邮电局。那时阎良还仅是个总人口只有4万,连所属农田的面积加在一起,总共也才只有二十余平方公里的小城,邮电局规模也不大。柜台里,有一个值班的女子正在办理收发电报的业务。只见她接过发报人书写的电文,拿起铅笔,毫不思索,哗哗哗地就译成一组组的数字,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向她告知来意,她说电码本是有,但限于内部使用,从来也没有外售过。在我的一再恳求下,她还是入内请示了邮局的领导。最终,邮局同意售给我一册《标准电码本》,毕竟我还是给他们帮忙的嘛。

由于技术的限制,电报电文只能以数字或字母发出,数字都是四位,比如“贞观”这两个字,以数字发就是“6297 6034”,而以字母发呢,则是“JIF IYC”,如此而已。有了电码本,我想再有漏译的电报我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不过可惜得很,我经手代发邮件的那些年里,再也没见过一封漏译的电报。客观地说,出现这种失误的概率是极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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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视剧中拍电报的情景 | 图源网络

但电码本还是派上了大用场。那时,拍电报的费用是每个字三分五(后来涨到七分,1980年代末是一角四分),其中电报费三分,译电费五厘,收报人的地址姓名等都是要按字计费的,每封电报不足20字的,按20字起算。

这样说来,如果自己译电,至少可以省下一角钱。一角钱是什么概念呢?在当年,有些管理经营不善的生产队,干一天活的报酬(工分日值)甚至还不足一角钱。在那时,一角钱可以买二斤西红柿,可以买五斤大白菜,可以看一场电影,可以买两支冰棍,可以买两个馒头(须另付4两粮票)或十三块水果糖。

我从邮电局买了一本电报稿纸(每本100张,每张一分),从此,我开始为乡亲们拟电报,译电文。

电文怎么写是很重要的,要以最少的字数最确切的语言告诉对方你要说的事情,有时候就得反复琢磨。电文拟好后我就直接在电报稿纸上写电码,乡亲们都很佩服,我也很有成就感。邮局值班员也很乐意收这样的电文,显而易见是减轻了他们的工作量。

无须叮咛,这样的电报只按三分计费。乡亲们省了钱,此后但凡有人要拍电报,多半会来找我,以至于电报稿纸买过好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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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报稿纸式样 | 图源网络

后来我离开学校到村上任大队会计,和村民接触机会更多了,拟电文译电报几乎成了分内事,电码本就装在身上,走到哪有人叫我,现场“办公”,更为方便。

1981年,父亲哮喘急性发作住进阎良141医院,我发电告知北京的大姐,头天拍去的电报措辞是和缓的,“父病重望归”,商量的口气。翌日根据病情发展,拍了第二封电报“病危速归”。连续两封电报犹如两道令牌,姐姐迅疾返乡。

那时,在纺织工业部工作的姐姐受命,正在组织召开一个全国性的纺织系统会议。赶到医院,了解了父亲的病情后,姐姐在病房起草会议通知,要我帮她去邮局拍发。

当我把一厚沓书写整齐的电报稿纸递给邮局的业务员后,她翻看了一下,每份电报的内容相差无几,大致如下:

××省纺织工业厅××(同志)

纺织系统××会议于×月×日在上海召开你省可派2人参加

有幸给全国各省拍发通知,那是我的高光时刻。阎良邮局大概从未拍发过这样的电报,那女业务员盯着我看了又看,竟不知我这一身农民装束的乡村汉子到底是什么级别的领导,霎时间,我虚荣心爆棚,自觉神气十足。

见那营业员在逐张翻看,我突然有点心虚,怕她刨根究底或者拒发。但因这些电报文后署名均是个人,她还是没吭声就把单子接下了。当然,如电文是以单位名义发出的,按规定必须要持单位介绍信,电文后加盖公章。一次拍发二十多份电报,对当时的阎良邮局来说,我也算个大客户。

让人刻骨铭心的是,就因为在医院的这次译电,弄丢了电码本。后来,我因事去西安城,特意绕到钟楼东北角的邮电大楼,在那里另买了一本,并一直珍藏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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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过的电码本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电报还是银行间异地汇兑的重要工具。1985年,我受聘在西安一家公司任会计。公司给宁夏玉泉营酒厂供应了一笔材料,年底我和经理等人赴宁夏催款,他们答应即刻电汇。返回西安去银行,告知欠款10万元已到账。次日再去银行,说又汇来10万元。我们疑惑不已,以为银行将一笔汇款重复记账。银行却说千真万确,还是这家酒厂,给我们汇了两个10万元。我所在的公司以为酒厂还需材料而汇的预付款,就把这笔钱用于基建和周转。

一个月后,宁夏建行派员来西安,才知道是他们的失误。原来,银行间电汇款项是以电报为准的,该行业务员拍发了电报后,没及时将电报草稿归档,第二天上班的业务员看到后就又拍发了一次,造成我们重复收款。

这次失误的影响是巨大的:宁夏建行开除了粗心大意的业务员,我所在的公司被告上法庭,追索不当得利,公司也因此倒闭。然而10万元的债务不能免除,这在当年是一笔巨款,公司承包人用了十数年的时间,方才陆陆续续地分笔还清。这件事的教训极为深刻,告诉人们:未弄清来源的钱切勿轻易动用。

1990年、1991年,父母相继去世,我们分别拍了唁电,通知外地的亲属回家奔丧。电报告丧不仅方便快速,也是严肃隆重葬仪中的一个重要步骤。谁想这也是我和电报这个老朋友的最后一次握手。

此后,电话、手机、网络等渐渐普及,我再也没有拍过一次电报,再也没有人为此事找过我。唯有当年用过的电码本,悄无声息、默默地回忆着往事。

1844年,在一次试验中,年过半百的莫尔斯兴奋地向巴尔的摩发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封电报,电文是:“上帝创造了何等的奇迹!”如今,电报的光芒日渐消散,但人类创造发明的奇迹仍在持续。

来源:贞观、作者 | 高铭昱 | 西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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