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黄君度、江流夜

“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诗经·鲁颂·閟宫》

周人回忆自己的创业史时，印象最深刻的画面，大概便是跟随古公亶父沿着河谷，走出岐山的那一刻。夕阳下的渭水波光粼粼，眼前是广袤无垠的平原。肥沃的土地正预示着这个民族未来的强盛。

■ 周原的大致范围

周原，主要位于关中平原的西部，大致包括凤翔、岐山、扶风、武功四县。这里是周人灭商之前的首都，也是宗周王城京畿地区的重要辅翼，属于西周的“一线城市”，是贵族们的安家首选。这里的人大多深度参与了周王朝的政治、军事活动，得到了周天子的众多赏赐。一笔笔功绩铭刻在金石之上，宣告着他们的不朽。

然而，随着犬戎攻入镐京，赫赫宗周，顷刻覆灭。周原的贵族们也不能幸免于难。他们匆匆忙忙地拖家带口逃离战火。铭刻了祖先昔日功绩的铜器只有集中就地掩埋，这就形成了“窖藏”。

今天，正是得益于这些青铜器窖藏，使我们能再次看到“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的盛大景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陕西宝鸡扶风县的法门镇，堪称一个镇挖出了半部西周史。出土器物之多，史料价值之高，当世罕有。

01

天子恩荫的史官世家

世界上的早期文明存留下来的文字资料都极为有限。仅剩的吉光片羽内容往往也非常专门，比如美索不达米亚保存下来的主要是账单和土地契约，埃及保存的主要是各类标签。幸运的是，法门镇曾经竟然居住着一个史官世家——微史家族。他们家族的青铜器集中掩埋在庄白村，这就是著名的“庄白一号窖藏”。其中有 50多件微史家族使用过的有铭青铜器，时代横跨了折、丰、墙、兴四代人。他们保存的珍贵典籍，很多都体现在所铸造的铭文之中，这也使得“法门镇”堪称是西周时期的国家档案馆周原分馆。

根据铭文的追述，他们的高祖曾经在微地生活，因此也得氏名“微”。在武王翦商的鼎革之际，烈祖主动归附了武王。为了彰显统一战线的稳固，武王让周公亲自为微史家族在周原挑选了住址，赏赐了豪宅和大量封地，并让他们家族世代担任“作册”，也就是史官，负责记录保管国家的重要文档，故称“微史”。

在出土的大批青铜器中，许多铭文的最后，都会郑重写上他们家族的族徽：由木、羊、册三个元素组成。羊或许暗示了他们家族早期可能有牧羊的生活，左右两个“册”则彰显了他们家族“作册”的高贵身份。

■微史家族的族徽

根据出土的兴簋、兴钟的记载，他们家族具体的职责是“司威仪”，也就是在国家档案馆担任最高史官的秘书，负责他的各类礼仪事项。作为高级官僚，微史家族经常能够获得亲见天子的殊荣。

■三年兴壶。全器通高 65.42 厘米，是名副其实的“重器”

周孝王三年，周天子在郑地举行飨礼。所谓“飨礼”，其实就是周天子举办国宴，请各地的诸侯贵族吃一顿好的。这一重大事件自然需要史官的跟随和记录，微史兴大概负责最高史官的礼仪，因此也随行参与宴席。席上，周天子命虢叔给兴赏赐了一块羊肉，这是莫大的殊荣。宴席要办好几天，两天后，又在句陵接着开席。这一次，兴又获得了周天子赏赐的一块猪肉。这次吃席的经历让微史兴印象深刻，他决定将此事勒诸金石：这彰显着微史家族世代受到周天子光辉的照耀。

■铭文细节

02

史官亲自记录的西周王谱

微史家族出土的最重要的青铜器，无疑是史墙盘。它完整记录了西周自文王至恭王的世系和主要事迹，堪称是真正的“半部西周史”。

■墙盘，因墙在周朝做史官，又称“史墙盘”。盘腹外附双耳，腹部饰垂冠分尾凤鸟文，凤鸟有长而华丽的鸟冠，鸟尾逶迤的长度，为鸟体的二至三倍，延长部分与鸟体分离，凤鸟纹象征着吉祥。墙盘内底部铸刻有18行铭文，共计284字，记述西周文、武、成、康、昭、穆六王的重要史迹以及作器者的家世，是 1949 年以来发现的最长的一篇铜器铭文。

史墙盘的主人微史墙，是兴的父亲，生活在周共王的时代。史墙盘铭文整体多用四字句，并且带韵，可以说是目前最早的带有骈文味道的文章。铭文前半部分与《史记•周本纪》几乎完全吻合：

■铭文细节及拓片

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抚有上下，会受万邦；迅圉武王，遹征四方，挞殷畯民，讨不贡，逖虘髟，伐夷东；宪圣成王，左右綬糂剛鯀，用肇彻周邦；肃哲康王，万尹亿疆；弘鲁昭王，广笞楚荆，唯贯南行；祇显穆王，刑帅訏谋，申宁天子；天子固缵文武长烈，天子弥无害，蹇产上下，亟熙桓謨，昊炤无斁。上帝司扰亢保，授天子綰命、厚福、丰年。方蛮亡不戒视。

铭文中对于历代天子，几乎都有两个字来概括。到西周中期，周王朝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程。微史家族世代掌管史册，对于每一任天子的政绩自然是历历在目。回望百年来的天子功绩，其中包括耳熟能详的文王受命，武王伐纣，昭王南征等事件，更是补充了武王伐东夷的事迹。对于当朝天子共王，更是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他伟大光辉的形象，在他的统治下，国家“厚福丰年”，蛮夷咸服，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铭文的后半部分则追述了自己家族六代人的发家史：高祖—烈祖—乙祖—辛公折—乙公丰—丁公墙。这种国家命运和家族命运交替叙事的文本在西周中期格外流行。这彰显了贵族们对于自己既得利益的自觉：随时向周天子表示不忘周王朝的恩情，自己家族与周王朝同呼吸，共命运。正是得益于史墙盘的珍贵记录，才能让我们更加直接地获得西周历史的第一手资料，一窥三千年前的贵族生活。

03

冬戈簋与周穆王

周穆王是西周第五位天子，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周王。《史记·周本纪》记载他即位初年正值“王道衰微”，于是命大臣伯臩（jiǒng）作《臩命》来告诫臣下治国的正道，使政治局面重归安定。西周中期社会矛盾加剧，为了维护周王室的统治，穆王接受吕侯建议，以“明德慎罚”为指导原则，“作修刑辟”，制定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性的刑法典——《吕刑》。穆王在位期间是周王室势力由极盛而转衰的分水岭，但关于这一时期其他情况的史籍记述却寥寥无几。幸而地下文物向我们提供了更多线索，铸有长篇铭文的冬戈（dōng）簋就是其中之一。

1975 年 3 月正值春耕时节，法门镇庄白村村民在深翻耕地时忽然发现一批青铜器。考古人员在附近又发掘到青铜壶、鼎、簋等文物，并确认这是一座西周墓。在该墓的14件青铜器中，冬戈簋于 1996 年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现藏扶风县博物馆。

此簋侈口垂腹，带盖，盖与器表布满凤鸟纹，空隙间以雷纹为地。簋的双耳被巧妙地设计成两足昂首竖冠的立体凤鸟，钩喙朝外，挺胸翘尾，足如垂珥。周身凤鸟对称排列，凤冠华美，凤尾逶迤，作回首顾盼状。每一凤鸟纹之间以突起的兽头状装饰及其下延至腹底的一条竖棱纹分隔。这种垂冠凤鸟纹是西周中期青铜器最为流行的纹饰。

■垂冠凤鸟纹

腹底和盖内各铸内容相同的 134 字铭文，是目前篇幅最长的青铜簋铭文。该铭文结体整饬，较之于商末周初的金文图画意味减弱，着力于文字线条艺术的表现，堪称西周中期金文书法的代表性佳作。

古人一名一字，意义相应。作器的主人自称“冬戈”，这是他的名；在其它器物上他有时也被叫做“伯雍父”，这是他的字。经古文字学家李学勤考证，“冬戈”可以读为“终止”的“终”，“雍”是闭、塞，两个字在意思上是接近的。伯雍父诸器提供的史料表明，周穆王时期王朝势力在长江下游有很大发展。文献记载西周中期东夷实力强大，经常侵扰中原，他们的军队甚至一度打到黄河边上。

冬戈簋铭文记载了一场不见于史书的战争，是周穆王经营江淮地区的重要证据。其大意为某年六月上旬乙酉，在边境驻扎的冬戈率军追击前来侵犯的淮夷。经过战斗，斩获 100 名敌人首级，缴得弓矢、戈矛等兵器共 135 件，还救回被夷族掠走的周朝百姓 114 人。在去世母亲的魂灵护佑下，冬戈毫发未损地夺取了胜利。他为感念母亲的福德做了这件宝簋，并希望子子孙孙珍藏保用。

■录卣 现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

另一件录卣铭文记录了周穆王对伯雍父的战前任命：“王命冬戈曰：嗟！淮夷敢伐内国，汝其以成周师氏戍于古师。”这份珍贵的记录表明当时淮夷对中原诸国的侵略确实很频繁，而穆王也并非昏聩之君，及时选派了将领伯雍父率“成周师氏”这支王朝最强大的禁卫军去戍守要地。伯雍父果然不负所望，接连在棫林、胡两地与淮夷交手，最终大获全胜，捍卫了周王朝的南土。

04周厉王胡是无知的暴君吗？

在一众西周王室重器里，周厉王胡簋是最为特殊的一件，因为他的主人是周代最具争议的君主——周厉王。传说他是“残民以逞”的暴君，也有人评价他是“中国最早的改革家”。他在位期间，任用荣夷公为执政卿士，采取了一系列的经济改革措施，被称为“厉始革典”，最终引起国人不满，公元前 841 年逃到彘地（山西霍州，史称“彘之乱”，公元前 828 年病死于该地）。贵族共伯和摄行天子事，号称“共和”，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共和行政”。

■周厉王画像

厉王真是一个无知的暴君吗？历史的真相笼罩在两千多年的层层迷雾之下，直到来自那个时代的金石之声重回世间。

1985 年 5 月夜里，法门公社的社员正在加班挖水塘，推土机在前进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东西挡住了。推土机的司机以为是块大石头，就加大油门猛地一推，只听见“当啷”一声，火星四溅。司机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来查看。借助推土机的灯光，他看见土里有一堆绿色的青铜碎片。

经专家修复，发现这是件体型异常大的青铜簋，腹底有铭文 124 字，铭文起首就是一句“王曰”，说明来头不小。经过罗西章、张政烺等著名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研究，确认了其中的“㝬”（hú）就是周厉王的名字（史书作“胡”），铭文是周厉王为祭祀先王而自作的一篇祝词，表达了他以“吁谟远猷”治理国家的愿景。全文用通行字释写如下：

王曰：旧余虽小子，余亡康昼夜, 经拥先王，用配皇天。横致朕心，施于四方。肆余以义士献民，称调先王宗室。胡作肆彝宝簋，用康惠朕皇文烈祖考，其格前文人，其濒在帝廷陟降，申固皇帝大鲁命，用令保我家、朕位、胡身。阤阤降余多福，宣导吁谟远猷。胡其万年，将实朕多御，用祷寿，匄永命，畯在位，作氐在下。唯王十又二祀。

■胡簋铭文

这篇文字以第一人称的语气写就，文辞华贵，可与《尚书》媲美。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形，可知铭文所说的“亡康昼夜”（日夜都不敢贪图安乐）并非虚词。周厉王在位期间，王朝四周环绕着虎视眈眈的鄂侯、淮夷、猃狁等劲敌，文武两代周王建立起来的统治岌岌可危。“昭王南征不复”的悲剧似乎很快便要再度上演。

不过即位后的周厉王颇有一股杀伐果断的霸气，将捍卫宗周之地的西六师迅速调往东方战场，与成周八师共同讨伐鄂侯驭方，最终生擒了这位反复无常的枭雄。厉王胡本人还曾一度御驾亲征，使得“南夷、东夷廿又六邦”纷纷臣服。猃狁来犯声势浩大，“广伐京师”，幸而在武公、多友等得力将领的反击下止步于泾河上游的旬邑。

■周厉王面临的危急形势

在化解了一次次的外部危机后，他终于可以放心地“以义士献民，称调先王宗室”，进行对内的改革了。不过他低估了垄断山林川泽物产的“专利”政策在世家大族中遭受的阻力。西周时期仍然实行世族政治，特别是周穆王以后逐渐形成了册命制度。名义上，官职的授予来自亲临现场的周王，但实际候选的官员都是沿着父祖任职的资历逐级升迁，并且在担任“右者”的几个大族家长引荐下获得任命。因此，国人暴动事件赶走了周厉王，反而促成了世家大族推举共伯和摄天子事、周公与召公辅政的默契局面。此后，尽管在宣王时期迎来了短暂的中兴，风雨飘摇中的周王朝仍然不可遏制地一天天衰落下去。

参考文献

李学勤：《从新出青铜器看长江下游文化的发展》，《文物》1980年第8期。

裘锡圭：《史墙盘铭文解释》，《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扶风庄白一号西周青铜器窖藏发掘简报》，《文物》1987年第3期。

来源：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