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矛盾”面前，恩情算个毛线

一六四五年七月十五，夜。

一位浑身负伤的农民跑到官府报案——江阴县马镇南旸岐村的徐家发生了灭门惨案，现场非常血腥。

官府一听是南旸岐村徐家，马上反应过来，是名震江阴的徐霞客家族。于是，火速派衙役赶到现场。

经过盘查，徐家二十一口遇难，有徐霞客大儿子徐屺一家5口人，亲侄徐亮采一家16口人，死状甚惨。徐霞客留下的“晴山堂”和300万字游记手稿，也被歹徒付之一炬。

徐家到底得罪了谁，招来如此大的灾祸呢？

灭门徐家的不是外人，正是徐家的家仆。

起因也不是徐家与人结怨，纯粹是一场“阶级矛盾”引发的无差别伤害。

一六四五年，崇祯国破身亡的消息传到南方。六月，清军围攻江阴县，推行“剃发令”。典史阎应元和陈明遇联合乡绅组织地方武装抗击清军。

同时，一部分江南大族的家丁奴仆也得知了“崇祯自缢，明朝灭亡”的消息。他们意识到压迫自己的旧王朝完蛋了，是时候揭竿而起，翻身农奴了。

前线抗清的乡绅正在拼死保家卫国，结果后院起火，奴仆全反了。

最终，这场明末最大规模的反清斗争，在外有清军压境，内有家仆造反捣乱中，苦战八十一天后，一败涂地。

江阴乡绅也被团灭。一部分被家仆“消灭”，一部分遭到清军屠戮。

江阴沦陷，“捣乱”起义的家丁起到了关键作用，但他们并没有得到清军的犒赏，同样遭到了清军残酷的镇压，领头的全部被处以“劓刑”（把鼻子割掉）。

故事不是重点。

重点是徐霞客家族正是被这群想要翻身的家仆给灭了。为富不仁的地主，灭了也就没了。

问题是，徐霞客家族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恶户，而是一个世代积善行德的读书门第。

江阴的民间史料记载，徐母王氏和长子徐屺都十分慈善。天启四年，马镇闹灾，徐母打开粮库，发出百十石米赈济村民。

徐霞客云游至鸡足山，仆人趁其不备，卷跑了所有钱财。

启箧而现，所有尽去。体极、弘辨欲为余急发二寺僧往追，余止之，谓：“追或不能及。及亦不能强之必来。亦听其去而已矣”。

——滇游日记·四十六

体极和弘辨法师，建议发动僧侣抓捕仆人。徐霞客制止说，算了，不强人所难，说不定他有他的难处。

背叛主人在明朝是死罪。徐霞客选择原谅，说明人品还是可以的。

徐家本性善良，为什么会在惨遭家仆暴动全家灭门呢？

说白了，是“阶级矛盾”的问题。

老爷对我再好，他始终是老爷，我始终是家奴。老爷有的小妾、宅邸、美酒佳肴、绫罗绸缎，我统统没有……

秩序规则有效时，这一切会被压抑下去。

一旦规则秩序乱了，潜意识中的“阶级矛盾”会释放出暴力思维。

平时老爷对我的好，记不住了。平时，老爷训斥我两句，一幕一幕全部浮现在脑海。

恩情，算个毛线啊。

“江南奴变”，这场发生在明朝末年的大规模社会暴动，往往被正史选择性屏蔽，顶多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社会上的事，往往“字越少，事越大”。

这场看似不太重要的历史事件，实际上直接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奴变”，顾名思义是奴仆暴动的意思。明朝后半段，由于帝国危机四伏，朝廷征收的赋税愈发沉重，很多江南自耕农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地收入，根本不够朝廷的各种加派。于是，很多自耕农“自愿”放弃土地，成为无地无业、乞讨为生的流民。

流民越来越多，要饭也成了一个竞争激烈的行业，很多流民选择卖身给大地主家庭。这种“卖身”，绝不是把自己卖了那么简单，而是把全家世世代代都“打包”卖掉。换句话说，一旦卖身为奴，世世代代都得做主家的奴仆。在当时，一个“世代奴仆”的市场价是20两白银。而同时期的一个黑奴的价格是60英镑左右，差不多是明朝“世代奴仆”价格的十倍。你说，廉价不廉价？

一户家庭如果只是破产，将来还有机会翻身，但“卖籍为奴”后，世世代代别想再有翻身的可能。他们也不想成为“世奴”，只是赶上世道不好，走投无路后，做出的一种“活下去”的选择。

“世奴”的数量有多庞大？

今吴中仕宦之家有至一两千人者，大家僮仆，多至万至。——顾炎武·日知录

麻城犹甲于全楚，梅、刘、田、李四大族，各有家僮不下三四千人。——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

明季缙绅多收奴仆世隶之，邑几无王民。甚至中等之家妇女，也不馈事舅姑、缝纫补缀，皆取于奴。奴仆的地位，比于畜类，毫无权益。——上海县志·风俗

一个大地主家族，动辄数以千计的“世奴”数量。如果是太平盛世的话，这些人勉强能够像“牲口”一样，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给主家安心劳动，换口饭吃。问题是，此时的大明王朝已经风雨飘摇。

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甲申事变”给这帮“世奴”点燃了希望之火。

李自成攻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的消息传到江南。这些江南“世奴”意识到，朱明的江山完蛋了，天下马上要改朝换代，推倒重来，翻身农奴的机会就在眼前。很快，有一些躁动的“世奴”开始行动了......他们联合起来向主人索要卖身契，要求毁掉卖身契，分给他们土地，恢复他们的自由身份。有些识趣的地主会乖乖配合，释放“世奴”，让他们自谋生计去。但有些固执的地主死活不同意，最后导致主仆矛盾升级，“世奴”直接暴动，打死打残他们的主人，把主家的财物直接分掉。坐堂上，饮自若，奴主立跪堂下，搏颡呼号，乞一旦之命。看到松江府（上海）的“世奴”揭竿而起后，整个明朝掀起了一阵奴仆革地主命的革命浪潮。

一开始，那些“革命”的奴仆只是停留在要求恢复自由身的层面上。逐渐地，在“革命”浪潮的升级催动下，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把人性的“恶”释放了出来。他们不再满足索要卖身契和洗劫主家财物那般单纯，而是升级为一种“屠杀泄愤”。有不与契者，即焚其庐。索主家文书，稍有拂其意，即焚杀之。皆云皇帝已换，家主亦应作仆事我辈矣。如果有主家反抗者，立刻连卖身契带主家，一同仍在炉子里烧死。

在这场“奴变”中，有很多名门望族和历史名人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比如，昆山顾炎武家。顾家平时并没有作恶，但家奴陆恩撺掇一帮家奴“造反”，迫使顾炎武扔掉所有家产，全家跑到深山老林避难。最惨的是江阴徐霞客家族。徐家没有大奸大恶的行径，只因奴仆暴动，全家十六口惨遭灭门。包括徐霞客长子徐屺一家、侄子徐亮工一家、徐亮采一家。偌大的徐家，一夜之间，只剩区区三四口人。

一定程度上说，这场“江南奴变”是导致明朝灭亡、满清迅速入关的关键。

大量的乡绅被屠杀后，导致基层组织能力严重破坏，各种抗清所需的筹粮、团练、募兵全部瘫痪。对满清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最难管理的乡绅被奴仆清理掉，收拾这帮奴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轻松拿捏。

曾看到过一句话，专制的封建社会像一座囚笼，关进去的是良民，放出来的是恶棍，甚至是禽兽。

把占绝大多数的底层人，关进占绝对少数社会资源的“笼子”里，底层人为了活命，只能在笼子里极尽所能相互“踩踏”。最后，训练出来的要么是恶棍，要么是禽兽。一旦恶棍和禽兽超过一定数量，一定会产生机体的进化，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大叛变。

这样的场面，能怨谁呢？“世奴”想要恢复自由，没有错；地主按市场价花钱卖来的“世奴”，也没有错。

似乎都没有错，那错的是什么呢？

来源：二楼象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