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徐洪慈觉得非常奇怪:你们一直不让我加入蒙古籍,现在为何同意了?他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那是为了安全,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们就不能引渡他了。引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见到李光荣。但是,当时蒙古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着。现在却说,"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听对方这么说,有点不大开心。他说:"我就直说了,我曾经多次流露过这个意思,你们不理我。现在我的祖国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嘛。"
那个蒙古人说了一句很妙的话:"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没有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奥妙,简直不像蒙古人说的。他接着说:"这很常见啊,你吃香了,我们就看中你了。"
徐洪慈对他的回答就是:"祖国的魅力就在于永远令人难忘。"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全局的人就不和他多说了,他说:"那你就是铁了心,去意已决。你铁了心,不过你没有那么容易能拿到。"
这很有意思。他哪怕刁难你,居然会事先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拿到的。
二十五年,沉冤终于洗清。有多少次梦里,被李光荣追赶、折磨,又有多少次在梦里,母亲远远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
关键时候,奥永站出来了。她胸脯一拍,很有魄力地对徐洪慈说:"我去。你们大使馆门口都是我们蒙古卫兵,我是蒙古人,我看他们敢对我怎么样?"
结果,她上演了一场硬闯大使馆的戏。奥永的性格也是豪放的,她直冲大使馆,顺利地拿到了他的护照。
但是,要离开蒙古,还有更难解决的问题。
蒙古有一条基本国策,即重视人口,蒙古人少。徐洪慈若要回去,要带走老婆和三个孩子,蒙古人觉得这是国家的巨大损失。"更何况我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你,你怎么说走就走呢?"所以,在他办理回国材料的时候碰到很多困难。
蒙古的高层官员设有专门接待日,为了获得回国所需的材料,徐洪慈甚至见到了蒙古的最高层——元首泽登巴尔。
▲1984年3月乌兰巴托大饭店,徐洪慈回国前夕全家福。
1983年,蒙古方面终于同意了他:"你先试着回去一趟,我们让你回去。试着回去一趟,就是老婆、孩子都不带,一个人。"
看到自己的丈夫就这样回国了,奥永担心他一去不回,却又相信他还会回来。临别之时,她告诉好多年没见过母亲的徐洪慈:
"你去吧,去看看你母亲。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母亲,我在家看着我们的孩子,等你回来。"
十六、回家,"可是我还有青春吗?"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我还是"逃犯",今天已是"华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可是我还有青春吗?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着。
上海石库门的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听说徐洪慈要回来,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
徐洪慈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上次逃回来的时候是1972年,再次回来是1983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拥痛哭。
母亲抱着他说:"你真是我的儿子。"就像当年他逃的时候说的:"你真真是我的儿子。"
这是1983年,徐洪慈从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泪,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游子不复青春,却终于回到娘身边。
从1958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真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拿出奥永和孩子们的照片。母亲一直和我谈到深夜。
如果说,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
学校位置没变,现在还在医学院路,枫林路中山医院旁边。
徐洪慈回到学校,第一感觉就是,学校建筑比以前多了,路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觉就是伤感。很多同学都留校了,而同学们看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有特征:第一,个子高,一米八;第二,两道浓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传说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早就死在困难时期的白茅岭监狱,还有说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没有关于他一个人逃到蒙古的传说,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医学院轰动了。
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他泣不成声。当年的同学朱世能,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他说:"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
当年有过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同学又坐在了一起。说到徐洪慈,大家都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安娜。
那个曾经和徐洪慈爱得轰轰烈烈,又揭批他最彻底的安娜在哪里?热心的同学要立即安排他们见面。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人,徐洪慈见还是不见?
事实上,徐洪慈无论是在白茅岭的监狱,还是在云南的监狱;无论是越狱的时候,还是渡过金沙江的时候;无论是差点被急流吞没,还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远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曾经有记者问:"你有没有仇恨?"
"没有。"他说,"我也觉得奇怪,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没有仇恨的情绪。"
此时,他想,最好不见她,不见最好。
但他抵挡不了一种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终,他就跟着姓沈的同学去了。
姓沈的同学把他安排在一个房间,让他等着。这一刻,他心潮汹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门一开,安娜进来了。在场的一个是姓沈的同学,还有一个叫小熊的年轻医生。
事后他们回忆说,这个场合他们永远忘不了。那种面部表情,那种尴尬,那种肌肉的抽搐,那种眉眼,无法表述。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可见双方在对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这是无法隐藏的,这一切都会自动出来说话,人的情感自动打开。
小熊和沈医生借口走了。他们说:"这个场合我们也看不下去,我们也不合适看下去。"
徐洪慈后来回忆说,两人坐下,长久无语。然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却是他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愚蠢的问话,就是:"你还好吗?"
安娜也问他:"你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
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大脑都已经停顿。
两人相见之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话。
她对沈医生说:"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做他女儿还嫌小。"这是第一句话。这是女人的本性,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第二句话:"他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
第三句话:"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
这三句话给徐洪慈印象很深,记者曾经问他:"你认可不认可?"
他说:"严格地说,前面两句话总要打点折扣。"
"我现在看来,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环境害人,所以这场纠结就这么结束了。"徐洪慈放下所有关于他和安娜的记忆之后,这样总结陈词。
十七、噩梦和未解之谜一同消散
悲喜交集、恩怨了结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这时,他的小女儿叶塞尼亚刚刚出生。
1984年,徐洪慈带着妻子奥永,儿子安吉尔、波扬特和刚满月的女儿叶塞尼亚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奥永还做了老本行——护士。他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1984年3月奥永的亲戚在乌兰巴托火车站为徐洪慈一家送行。
奥永说:"徐洪慈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回去。他说:‘我不想住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乡。’我说:‘你要去哪里?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他说:‘我要走。’来上海三十几年他经常这么说。"
生活重归平静,而徐洪慈内心的不平静却始终没有停止过。记忆的阴影挥之不去,他经常半夜惊醒,突然坐起来,然后就不睡觉了,起来写东西。他仿佛在重走服刑之路,朋友在,仇人现。
云南丽江,这个美丽的地方,在徐洪慈的生命里留下了多少屈辱与梦魇。那些曾经给予他关照的管教如今在哪里?狱友们都好吗?还有那个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监狱长李光荣呢?
1991年,徐洪慈再次踏上了云南这片土地。他忘不了云南,他回到云南,回到丽江。
他见到很多狱友。在狱友邓巨卿的安排下,李光荣和徐洪慈同时出现了。
从当年徐洪慈越狱,到他们重见,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李光荣究竟怎么样了呢?
李光荣陷进了一个谜,他无论如何要猜透的一个谜,徐洪慈是如何越狱的?"如果是挖墙,我可以说服自己,他毕竟挖墙了嘛,他挖墙我没办法。如果是直升飞机把他带走的,我没办法,是直升飞机把他带走的。我现在一个理由都找不到,一个人就这么蒸发了。"他甚至没法向上级交代。
李光荣打那以后,在漫长岁月中的业余爱好,就是研究徐洪慈是怎么逃走的。他研究了很多案例,徐洪慈变成了一个他终身的对手。第一,那天停电,但是停电以前,他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吗?应该全部准备好了。但感觉没有任何征兆,没破绽啊,偏偏那么一段停电的时间,就能越狱?第二,准备工作要做多少?第三,怎么上墙的?没有梯子,他不可能有梯子,有轻功吗?有轻功他早就没了,早就逃了,他没轻功他怎么走的呢?……这些问题一直在李光荣脑子里盘旋。按照常理,这都是没法想象、无法解释的。他带着这个未解之谜出现在徐洪慈面前。
徐洪慈又怎样呢?多年过去了,徐洪慈说:"一听到李光荣进来的声音,我浑身血液凝固。"这种感觉很少有人能体会。
像演戏一样,徐洪慈走出来,李光荣愣了一下,立刻把手伸出来,徐洪慈看了一眼,觉得他老了很多。
徐洪慈做了一个符合他脾气的动作:手不伸,不握手,不原谅。
在一般社交场合,这样的场面是很少的。因为,这是一种很失礼的举动。中国人的习惯是给面子,再讨厌你,握握手,表面文章要做做的。
徐洪慈说:"我对他连这招也不用。我心里直接告诉我,我这一生的成就就是战胜你。就是这样,我不说话。"
邓巨卿不能让这个场面再尴尬下去,就打圆场:"老李,关于徐洪慈逃走的细节,你不一直打听吗?你不是老是问我吗?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我变共谋犯了。现在当事人在,你不问啊?"
到这个时候,李光荣眼睛立刻发亮。一个久已萎靡的人,眼睛里立刻精光四射。他到底还是个警察,还是个监狱长,是很精干的一个人。他的力量立刻迸发,两眼炯炯有神,盯着徐洪慈的眼睛。
这眼神,徐洪慈非常熟悉,当年他注视任何犯人的眼睛都是这样的,职业化的眼神。徐洪慈的记忆一下都翻滚起来了,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看着徐洪慈,李光荣开口了:"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没有梯子,怎么上墙的?"
徐洪慈说:"这是你判断的致命处,致命点。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梯子?任何事情都可以分解的,梯子是可以分解的。"
李光荣很聪明,一听,失声大叫:"噢,原来你做了一架可以拆卸的梯子?!"
徐洪慈笑笑:"不错,梯子原本是可以拆卸的,可以用绳索和木头组合,越过高墙以后,再把梯子拆了。让你们永远不知道梯子是用什么做的。"
李光荣瞪大了眼睛,做了个难以描绘的表情。
▲1992年徐洪慈(中间)与故人重逢(右二为李光荣)。
十八、"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
对于徐洪慈来说,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组织上也恢复了他的党籍。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所在的单位给他颁发了老干部离休证书,从颁发日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为离休。
然而,拿到这张离休证书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因癌症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三个月后,组织上下发了《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悲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从没辜负过我,我们从没说过什么过激的话。徐洪慈为什么就这么丢下我和孩子们走了?三个孩子都大了,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徐洪慈离开了,但孩子们已经长大,奥永的痛,能随时间淡忘吗?
徐洪慈去世以后,记者胡展奋向我们转述了徐洪慈传奇的一生。
从1999年开始接触他的胡展奋,回顾他们这些年的交往时说:"我当时没准备写他,当时听人家谈这个故事,觉得他的遭遇很离奇。而第一次和他接触之后,却印象深刻,那就是:"这个人不轻易相信人,有戒备心,为人有点冷淡,但内心很深,见多识广,阅历非常丰富。"
记者这样描述他们交往以后逐渐积淀的印象:这种冷淡就是,不惊讶。你和他谈话,你说了可笑的话,他这样;你说了很离奇的事情,他也这样。他表情不轻露,波澜不惊的那种。这波澜不惊的表情,不是人为的、刻意的、克制的。有的人我们看得出他是修养所致,有的人修养好,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他是看淡一切的这种表情。你能打动他的事情很少,他自身经历过那么多,惊涛骇浪在他面前是没有传奇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有一次,胡展奋问徐洪慈:"当时那么多同学不如你,现在还都是有所作为的。但是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当中挣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徐洪慈是这么总结自己的: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我一无所成。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怎么说呢?对那种残酷环境、恶劣环境的反抗,这种个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我心足了。这一点,我对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标准,徐洪慈没有贡献出什么发明创造,没有贡献多少物质财富,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对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挠的倔强,维护了一个平凡生命的尊严,他的生命,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企及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意义。
来源:网易/文/陈菱
注:详细资料由徐洪慈口述、胡展奋笔录,《冲出劳改营——全国五十五万右派中唯一成功逃出国境者的亲身历险全过程》(曾用名《永不服罪》),香港: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上海能时翻译:Amazon有讲述这个人的英文书,No Wall Too High: One Man's Daring Escape from Mao's Darkest Prison,售价14.85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