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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带着他的军队冒雨向西撤退。出征的时候,总共五万人,回来时还剩一万多人,而且一万骑兵丢盔弃马,所剩无几了。使他觉得灰心丧气,一向心高气傲的他,两次败在祖逖手里,心里很不服气,想我石大将军南征北战,东讨西杀,面对一触即溃的晋军,纵横驰骋,所向无敌,为什么竟然栽在了一个从前籍籍无名的祖逖手中?不但损兵折将,还挨了他一剑,狼牙棒也丢了一支,如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现在是叫天天下雨,叫地地泥泞,只好退回襄国再说了。然而祖逖得了便宜还不依不饶,石虎的军队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冷不防一阵乱箭射过来,走在最后的士卒就倒下一大片,等他的士兵想要还击时,发箭的人早已钻入青纱帐,无影无踪了。有时候冷不丁从青纱帐里钻出几个人来,拳打脚踢,把他的士兵打倒,然后将脖子一拧,就了账了,等他的士兵醒过梦来,人又不见了。一路走来,这样的突然袭击屡见不鲜,弄得石虎焦头烂额,可又无计可施。这还不是最挠头的事,最难的是部队的吃饭问题,粮食让祖逖劫了,部队无米下锅,一路上,他只好让士兵抢百姓的猪、牛、羊,走一路,抢一路,杀一路,有时候连鸡也不放过。大雨连绵不断,柴湿点不着火,士兵饥肠辘辘,往往一锅肉还没煮熟就被一抢而光。从梁国到浚仪,两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傍晚时,到达蓬关,石虎对桃豹说:“你带三千士兵留下,驻守蓬关,这是我们在河南的最后一个据点,是今后在中原重开局面的桥头堡,不能失守。过几天我派人给你送给养。”桃豹没说话,带领士兵进驻蓬关。他自己则直趋浚仪渡口,石虎命士兵沿河岸抢了几百条渔船,士卒们一涌而上,石虎急令开船。在石虎的士兵蜂拥上船的时候,一个受伤的士兵拄着一根用树枝折成的拐杖,悄悄离开了队伍,一瘸一拐地返身向浚仪城中走去……

河岸上,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正在岸边悠闲地钓鱼,冷眼注视着石虎的士兵争先恐后地爬上船去。等石虎的船只驶离南岸,他把钓竿一甩,藏在岸边芦苇里的许多人立即像鱼一样跃入水中。不一会儿,河里传来惊恐的喊声:“有人凿船!”只见一只只渔船在河里打了个旋,渐渐地连船带人沉了下去。没沉的船顾不得同伴的呼喊,没命地向前划去……

时间不长,下水的人们游回岸上,钓鱼的人收回鱼竿,提上空空如也的鱼篓,挥挥手说:“撤!”然后向渐行渐远的渔船喊道:“石将军,恕不远送,一路走好!”

第二天,祖逖命冯宠带领水兵营的士兵下河打捞沉船,并帮渔民修好船只。然后对齐集而来的各营头领说:“我们的士兵苦战半个月,打败了石虎的五万人马,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我们在浚仪修整几天,让士兵好好休息,等天晴了,撤回谯城。”

冯铁说:“桃豹进据了蓬关。”

祖逖说:“知道了。先借给他驻几个月吧。等过了雨季我们再收回来。”

祖逖把军队临时驻扎在浚仪。天一直不放晴,雨时大时小,时紧时慢。

侍卫们刚刚帮祖逖安置好驻地,隔窗就看见一个拄棍子的人朝这里走来。祖逖命侍卫把他搀扶进来,一进门,侍卫接过他的棍子,那人身子一歪,差点摔倒。祖逖忙搬过一个板凳,让他坐下。看那人也就是二十多岁,身量不高,凸额深目,胡子还没长出来。一身泥水,光着脚,裤子上沾满了泥浆。

祖逖问:“你从哪儿来呀?”

那人说:“我是石虎的部下,想来投奔将军,被他们发现了,就把我的腿打折了,扔在路上。”

祖逖听说是因为来投奔他而被打伤的,动了恻隐之心,弯下身去检查他的伤势,又命侍卫找来一身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然后找浚仪城里的大夫用夹板把他的伤腿夹好,又让大夫开了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丸,给了大夫一些酬金,命侍卫随大夫去取药,然后亲自给他洗净脚上的泥浆,把他搬到炕上躺好。祖逖的这一系列行动非常自然,没有一点作做。但躺在炕上的伤员却流下了眼泪。

祖逖见他哭了,倒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唉,这些人也太狠心了,怎么能打成这样子!”

侍卫取药回来,祖逖倒了一碗水,把伤员扶起来,帮他吃了药。看看天色已晚,吩咐侍卫:“告诉伙房,这里有个伤员,做点好吃的。”

伤员忙说:“不,不必。”

祖逖说:“好好养伤,别管闲事。”

晚饭打回来了,祖逖和侍卫每人两个玉米面饼子,一碗素菜。伤员是两个白面馍馍,一碗肉菜。

祖逖把伤员扶起来,身后用枕头和被子靠上,又让侍卫找来一张炕桌,放在伤员面前,把饭菜放在桌子上。

伤员看了看自己的饭菜,又看看祖逖和侍卫的饭菜,问道:“将军就吃这个呀?”

祖逖一笑:“这不挺好吗?”

伤员说:“那我和你们吃一样的饭菜。”

“不行,你是伤员,要吃得好一点,等养好了伤,咱们一块吃饭,一块打仗。”

吃过饭,天也黑下来了。祖逖对伤员说:“今晚你就和我一起睡吧,也好照顾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说着又看看墙上,见墙上有房东留下的艾蒿编的艾蒿绳,是夏天燻蚊子用的,就从墙上摘下一条,就着灯火点上,顿时,屋里弥漫起一股艾蒿的香味。

两人躺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祖逖:“你什么时候跟的石勒?”

“前年。我师傅跟我说,你的老乡在北方把事情做大了,你去投奔他吧,也好谋个前程,我就到襄国去了。”

“你师傅是谁?”

“郭文,字文举。是个隐士。”

“我知道他,在王导丞相的西园见过。这么说,我也见过你,你就是随侍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徒弟。”

“是的。”

“你师傅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是。我师傅是河内人,爱好山水,父母去世以后,也不成家,就外出游历名山大川,他去过华山,洛阳沦陷以后,又去了吴兴余杭大辟山,砍木头倚在大树上,上面盖上草,我们就住在里面,师傅在里面研究经术,也在旁边开荒种些粮食。山野的虎豹犲狼经常入室害人,却从来不祸害我们。有一天,一只老虎向我师傅张大嘴巴,我师傅走上前去一看,那老虎嘴里横着一根骨头,我师傅就伸手帮他取下来。第二天,那老虎就逮了一只鹿放在我们的住所外面。师傅说,人无害兽之心,则兽亦不害人。”

说到这儿,我们插几句闲话,《太平广记》也有关于郭文的记载,说的是他帮老虎取出卡在嘴里横着的骨头以后,“自此虎常训扰于左右,亦可抚而牵之。文举出山,虎必随焉,虽在城市众人之中,虎俯首随行,不敢肆暴,如犬羊耳。或以书策致其背上,亦负而行。”皇上知道了这件事,就把郭文召到皇宫,问他:“先生用什么方法训服老虎呢?”郭文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抚我则后,虎犹民也;虐我则仇,民犹虎也。理民与训虎,亦何异哉!”皇上很欣赏他的话,要给他官做,郭文谢绝了,辞别皇上,归隐山林。

祖逖说:“你师傅真是个奇人。”

伤员接着说:“后来丞相王导听说了,就派人把我们接到建业,住在西园,这你就知道了。有一天温峤问我师傅:先生独处荒山,如果生病死了,就会被鸟兽所食,那不太残酷了吗?你猜我师傅怎么说?他说:埋葬的人也被蝼蚁所食,不是一样的吗?”

祖逖笑了:“说的也是。”

“我们在丞相的西园住了几年,师傅从来没出过门,直到前年,他要求回到山里去,丞相不答应,师傅就带着我逃出来了。他去了临安,让我去了襄国,投奔了石勒。”

“你的老家也是武乡?”

“是。我是个孤儿,在家乡到处流浪,师傅从华山游历回来,路过武乡,收留了我。”

“石勒给了你个什么差事?”

“嗯,……在他手下当兵。”

祖逖见他说话有些犹豫,只感觉到有些不对,也没深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安。” 

“噢,王安。睡吧。”

这天晚上,祖逖睡得很踏实。躺在他身边的伤员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第二天,祖逖冒雨去了一趟尉氏,见了一下王玄,感谢他在关键的时候出手相助。王玄字眉子,祖逖和王玄在洛阳时见过几次,那时,他只有二十岁左右,长得神丰气朗,貌比潘安,也很有才华,他父亲王衍是朝廷的太尉,就是在洛阳上东门发现依门长啸的青年石勒的那位官员。和大将军王敦、丞相王导是堂兄弟。王衍随东海王司马越出征邺城失败,和许多王子、大臣一起被石勒俘获,石勒半夜里推倒墙壁,把他们都压死了。王衍死后,王玄被朝廷任命为陈留太守,屯驻尉氏,十多年以后再相见,王玄显得成熟多了,他到任以后把尉氏的城池整修得高大牢固,还自行招募、训练了几百士卒,以保卫尉氏。这次他派出了所有的士兵支援祖逖,令祖逖感动异常。尉氏的街市也很整齐。只是雨中难以看出繁华。祖逖表达谢意之后,就要回去,并答应回到谯城以后就把尉氏的军队送回。王玄执意挽留祖逖,设宴为他战胜石虎的重大胜利祝捷。第二天,王玄把祖逖送出尉氏,依依而别。

大雨又下了三天三夜,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黄河涨水了,河水漫过了河堤,已经淹没了河边上的几个村子。祖逖决定冒雨把队伍撤回谯城。他召集各营将领,下达了命令。只留下了冯宠的水兵营监视桃豹占据的蓬关。

雨中的行军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头上大雨浇着,地上的泥水被士兵们踩踏成了烂泥,这样的行军是名符其实的跋涉。骑兵还好一点,步兵就步履维艰了。

祖逖给王安找了一大块油布,把他的全身裹住,扶在马上,王安手里还抱着祖逖给他制作的双拐。而祖逖自己,却拄着用王安那根树枝截成的拐杖,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艰难行进。王安心里不安了,他几次要下来走,都被祖逖拦下了:“好好坐着,小心骨头错位,那样你就永远是个瘸子了。”

本来三天的路程,他们竟然走了七八天才到达谯城。到了谯城,雨也停了。

祖逖把王安安排在他和银屏住房的东里间,和银屏一块给他换了衣服,洗了脚,察看了伤势,吃了药,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桓宣和樊雅过来看他,两人首先祝贺大战告捷,并约定了明天为他接风洗尘,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就知趣地告辞了。

小别胜新婚。晚饭之后,祖逖和银屏就互相拥抱着倒在了床上,嘴唇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没有程序,两人就开始“疯狂”起来。

半夜里,夫妻俩平静下来,听听王安屋里响起了鼾声,银屏悄悄说:“这个王安是什么来路?”

“石勒的兵。前来投奔我,受了伤。”

“你就没有怀疑过,他万一是石勒派来的刺客怎么办?”

“怀疑过。我问他在石勒手下干什么,他支吾了一下。”

“那你还敢睡在他身边?”

祖逖笑了:“你还不相信我的警觉性和防范意识吗?但是我还是相信,即使是一块冰,捂在怀里久了,也会溶化的。”

……三个月了。王安在祖逖和银屏的精心照料下,腿上的伤完全好了。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闪着神秘的光,王安在床上躺不下去了,他开门走到院子里,仰望星光,想到三个多月来祖逖夫妇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切,心里非常矛盾,他搔着头皮,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豹子,来回兜圈子。后来,他又走出门外,在街上游荡。

猛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他回头一看,惊喜地说:“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算准你正在为难,就过来了。”

王安说:“师傅料事如神。”

“此人是天上的星宿,你动不得。否则,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徒儿谨记。”来人一闪身,走了。王安心里亮堂了许多。

第二天,王安对祖逖说:“将军,我的腿好了,请给我安排差事吧。”

祖逖说:“你到冯铁的嵩山营去吧,我会吩咐他给你一匹马。好好干。”

王安说:“我会的,感谢将军和夫人几个月来的精心照料。至于马,就不必了,我随师傅在余杭大辟山中的时候,练就了腿上的功夫,追得上猿猴,逮得住野兔。”

祖逖和银屏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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