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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天山》内容规划从1884年新疆建省到1947年新疆省联合政府组建,时间跨度约60年左右。为了说清楚一些问题的由来,开篇内容延伸到准噶尔统治时期,对建省以前新疆的政治、社会、经济、军事、宗教、行政等做全面介绍,以求大家准确、真实的了解新疆历史,没有偏题,不涉入具体事件,不具有文学性,读起来难免生涩。篇幅很大,仅第一章内容就有四万多字,分三次发布,没有耐心的朋友请路过。这样开篇,多少有一些历史的野心。
再序:龙之吟
屈原和王国维,是中华文明的两位殉道者。他们活着的时候,都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故乡在遥远的西边,那里有一座巍巍然耸入天际的昆仑山,连通宇宙洪荒。人自天外来,龙从昆仑起,沿黄河、长江、澜沧江(连通珠江)三条水系,把华夏儿女栽培到东海之滨、闽粤之畔。
万山有根,根在昆仑;万河有源,源于昆仑。
屈原在《离骚》中诉说自己的家世,“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他说,我是上古时期高阳氏的子孙,我的父亲叫伯庸,我出生在初春正月的一个上午。“摄提”是古代的一种纪元法,约等于年;“贞、孟、陬”是具体时间,在孟春正月。这个“高阳之苗裔”来头很大,高阳氏名字叫颛顼,相传是黄帝次子昌意的儿子,是中国上古部落的联盟首领之一,“华夏”族裔名称从颛顼开始。古代中国人多数认为自己是从西边来的“羌裔”或“苗裔”,从“高阳之苗裔”文化延伸,屈原认为他的祖先来自西边的昆仑山。
《九歌·河伯》,是屈原献给河神的一首祭辞。诗人以浪漫主义情怀,想象出一幅自己和中华河神遨游于九天之上的美丽画卷。“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据说,古代黄河在山东兖州分成九条支流汇入东海,古人又把黄河称为“九河”。这里的“女”,是古文中的“汝”。屈原说,我和你遨游于黄河之上啊,一路长风,河水泛起层层波浪。我们又乘坐一条荷叶搭成凉篷的船,两条飞龙在前面为我们驾船。我们登上昆仑之巅,眺望眼前的大好河山,心绪随着奔腾的黄河一路飞扬。
屈原写《天问》的时候,已经走到人生的下坡路,他对昆仑山仍然有绝望的执念。“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他悲愤地追问,听说昆仑山是天界仙境,人在哪里居住?听说九重天(古人称昆仑山为九重天)上有个叫增城的地方,到底有多高?听说昆仑山有东西南北四个门,有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过?听说昆仑山西北方向有一个窗口,风从哪里括出来?
王国维先生的《读诗二十首》,更是对中华民族变迁史的文化叙述和简练总结。撷取部分篇章——
之一:“回首西陲势渺茫,东迁种族几星霜?何当踏破双芒屐,却向昆仑望故乡”。西陲指今天的新疆,故人不在,换了模样。我们这些迁徙到东边的孩子啊,起起落落,都过得好吗?哪怕穷得只剩下一双草鞋,我也想回到昆仑山去看看那个远方的故乡!
之二:“两条云岭摩天出,九曲黄河绕地回。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两条云岭,指的是昆仑山和天山。中华民族的远古祖先离开昆仑山,往东迁徙,到九曲黄河扎下根来。“九曲黄河”和“游牧地”,指的是今天甘肃省临夏、甘南、天水和青海西宁以北地区,这里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是中华民族的文明源头。
之三:“及及生存起竞争,流传神话使人惊。铜头铁额今安在?始信轩皇苦用兵”。又往东走了,大约到今天甘肃陇东的平凉、庆阳地区,开始争夺地盘了。黄帝的部落是不是在这里,不知道,周人起源的地方确定是在甘肃陇东地区。《诗经·国风》之《豳风》,写的是周人在庆阳、平凉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的生活场景。“铜头铁额”指的是蚩尤,《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轩皇”指的是黄帝,张衡《同声歌》中写,“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这首诗的意思,华夏民族迁徙到陇东高原的时候,黄帝和蚩尤干了一仗。
之四:“澶漫江淮万里春,九黎才格又苗民。即今魋髻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黄帝打败蚩尤,南方地区的黎、苗等部落开始和北方部落融合,那些结着发髻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来自江南地区。“澶漫”是广阔、久远的意思。《国语·楚语》,“及少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史记·五帝本纪》,“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所以,九黎和苗民,指的是南方人口。
之五:“二帝精魂死不孤,嵇山陵庙似苍梧。耄年未罢征苗旅,神武如斯旷代无”。二帝指的是舜和禹,舜是传说中商朝的始祖,禹是传说华夏族的首领。据说,舜葬于嵇山,在今天的浙江会䅲山。禹葬于苍梧,在今天的湖南零陵。意思是说,他们终老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南方的征伐,去世以后也没有回到北方故土。
之六:“铜刀岁岁战东欧,石弩年年出挹娄。毕竟中原开化早,已闻铁镠贡梁州”。这里的东欧,是“东瓯”,指东部地区。王国维没好意思用“东夷”这个词,写的却是西戎和东夷的战争史,东边部落已经用上了铜刀,西边部落还在用石头磨制的箭镞。还是中原地区进步快啊,他们已经用铁制器具给西边的梁州纳贡了。王国维在《殷商制度考》中,通过对商、周两朝使用截然不同的语言、文字、服饰、礼仪等,得出结论,周朝取代商朝,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而是一个民族征服、改造了另一个民族。
《读史二十首》写到秦人的崛起,写到从《春秋》到《史记》的进化过程,写到秦皇汉武征战匈奴,写到张骞通西域,写到佛学东渐,写到南北朝时期桓温从江南赴洛阳参拜先祖,写到大唐盛世,写到崖山国难,写到蒙古西征,最后写到晚清残局。这个过程,基本上就是新中国以前中华民族人文历史的全部过程。
之所以说是“人文历史”,不敢在科学面前犟嘴。把DNA和显微镜放在一边,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就是这么过来的,无论你怎么研究,我们只认白纸黑字的文字历史,和一代接着一代的文化传统,过年,拜神,敬祖宗,并且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五四运动”前后,科举废止,白话文普及,文化界要求废除汉字的呼声日益高涨。在这个大背景下,精英知识分子们担心中国步韩国、越南的后尘,出现语言文字变革后的文化和历史断裂,清末民初的文化先贤们齐刷刷站出来,投入到百年以来最大一次白话文修史运动中,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陈汉章、蒋廷黻、蒋观云、刘师培、陈寅恪、陈垣、吕思勉、钱穆等人,从各自的学术立场出发,梳理传统文化典籍,借鉴西方文史模式,著作出版了大量的白话文通史和研究、专著作品。“新史学运动”最显著的特征,是讲求资料,跳出“二十四史”,扩充新的史料证据,已经具备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部特征。
最早提出“新史学”概念的是梁启超,他在《新史学》一书中号召“史界革命”,强调历史研究应该注重事实和证据。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进一步提出“历史统绪”论,他认为历史是一个持续发展、渐进演变的过程,应该有客观性和科学性,不应该被主观偏见所影响。
在持续性、演变性、客观性、科学性等等前提下,“新史学运动”面临科学主义来临以前的亘古追问:我从哪里来?
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里认为,位于新疆帕米尔高原的昆仑山,是中华民族的人文根脉:“东半球之脊,实为帕米尔高原,亦称葱岭,盖诸大山脉之本干也。葱岭向东,衍为三派,其中部一派,为昆仑山脉,实界新疆与西藏焉。昆仑山脉复分为二,其一向东,其一向东南。向东南者名巴颜喀喇山,界青海与西藏,入中国内地,沿四川省之西鄙,蔓延于云南两广之北境,所谓南岭者也。其向东者名祁连山,亘青海之北境,其脉复分为二,一向正东,经渭水之上流,蔓延于陕西河南,所谓北岭者也。一向东北沿黄河亘长城内外者为贺兰山,更北为阴山,更北为兴安岭,纵断蒙古之东部,而入于西伯利亚。盖中国全部山岭之脉络,为一国之主干者,实昆仑山也。使我中国在亚洲之中划然自成一大国者,其大界线有二,而皆发自帕米尔高原。其在南者为喜马拉耶山,东行而界西藏与印度之间。其在北者为阿尔泰山,实为中俄两国天然之界限焉。在昆仑山与阿尔泰山之中与昆仑为平行线者为天山,横断新疆全土,分为天山南北路”。
梁启超对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的地理描述,与今天的卫星地理基本一致。梁启超对中国未来西部疆界的判断,也和今天的中国西部边界基本一致。需要补充的是,甘肃境内的祁连山、岷山,是文化意义上的昆仑山东脉;陕西境内的秦岭,自古以来被认为是昆仑山东部余脉。至于现代科学和地理怎么认知,那是另一回事。
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里讲汉民族的变迁:“汉种即我辈,现时遍布于国中,所谓文明之胄,黄帝之子孙是也。黄帝起于昆仑之墟,即自帕米尔高原,东行而入于中国,栖于黄河沿岸。次第蕃殖于四方,数千年来,赫赫有声于世界。所谓亚细亚之文明者,皆我种人自播之而自获之者也”。他说,我们这些汉族人,现在遍布在全中国,是中华文明的主体,是炎黄的子孙。黄帝的传说起源于昆仑山,也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往东迁徙到今天的中国,定居在黄河两岸,然后依次向四面扩张。今天的东亚文明,都是我们炎黄子孙播种出来的果实。
1903年,著名历史学家蒋观云先生发表《中国人种考》,蒋观云通过语言文字的演变过程,结合大量古文典籍,认为今天新疆昆仑山地区是华夏民族的起源地。蒋观云对上古语言中的“昆仑”进行解读,称,“‘昆仑’者,即‘花国’。以其地之丰饶,示后世子孙之永不能忘。既达东方,以此自名其国,是既中国所谓中华也”。意思是说,“昆仑”在上古语言中是“花国”的意思。华夏部落祖先东迁以后,这个名称成为国号,所以中国又叫中华。
蒋观云在《中国人种考》中说,“夫我人种自移居中国后,固尽然自为一种族,然一大种族而言,固为东洋之黄种。且固以昆仑之下,为吾祖国,当日移入中国者不过其一支耳”。他说,我们汉族人迁移到中原地区后,成为一个族群。但在国家范围内,我们只是从昆仑山向迁徙过来的、中华民族的一支。言下之意,那些曾经活跃在中国大地上的少数民族,匈奴人、羌人、羝人、突厥人、契丹人、女真人,他们都是昆仑山的子孙,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当中的一员。
刘师培在《中国历史教科书》中的讲述更为直接,“逾越昆仑,经过大夏,自西徂东以卜居于中土。故西人谓华夏之称起于昆仑之花国。盖大夏流沙之西,即花国一音之转。华夏之名当由大夏转被,是华夏之名,是文物声名之意,乃是中国人民相传之国号也”。他说,我们的祖先从昆仑山来,从西往东迁徙,定居到中原地区。所以,西方学者认为,华夏这个名称起源于昆仑山的上古语言“花国”。“花国”在大夏流转以后,“花”变成了“华”,两个部落名称结合起来,华夏便成为中国人民世代相传的国号。
刘师培就是电视剧《觉醒年代》中那个民国第一美男,他书中所说的“大夏”,不是夏商周时期的夏朝,而是先秦文献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大夏之地”,和夏朝的关系不清楚,但长期存在于甘肃西部和新疆东部地区,早于大月氏西迁,在佛学东渐时期仍然有记载,最后消失在今天的中亚地区。
吕思勉著作《中国史》,是民国以后著写的第一部白话文通史,也是近代中国通史的奠基之作。吕思勉对蒋观云的《中国人种考》进行证据补充,形成结论:昆仑山是华夏民族最早的起源地,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昆仑山”是今天新疆境内的昆仑山。《中国史》第一章《汉族的由来》中说,“古代汉族,似居今葱岭帕米尔一带,这一带地方,据人种学历史家考究,原是各大人种起源的地方。汉族入中国,所走的大概是如今新疆到甘肃的路”。
吕思勉对“华”族起源于汉族人衣服华丽的说法进行反驳,也对“华”族起源于“华胥之国”的说法做了反驳。吕思勉认为,衣服华丽说来源于《左传》,戎子驹子对晋人说,“我众戎衣服饮食,不与华同”,这个“华”指的是族别,不是衣服。吕思勉认为,《国语》中“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中的“华”,是其他族群对华夏部落的面称或别称,不是“华胥之国”。
关于古代文献中的“昆仑山”在青海还是在新疆,吕思勉给出答案:第一,“海内昆仑”和“海外昆仑”中的海,指的是“九州万方、五湖四海”中的四海,不是海洋。第二,青海从清朝康雍以后才收归一统,此前一直是“海外”藩地。第三,有人用三江源地区一个叫“哈喇乌苏”的河流名称来附和《禹贡》中的“黑水”,吕思勉说,“哈喇乌苏”是蒙古语,和硕特部落统治青海时期才有了这个名字。
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中华民族到底起源于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始终在一起,坚守一种文化,尊奉一种敬仰。但昆仑山对中国太重要了,他是中华民族的定海神针,它是中华立国的精神图腾,她是几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坚守的文化执念。这种精神依附,就好比今天中国以外的某些宗教和族群,对中东某个地方的信仰。
而昆仑山对我们的给予,不是神的应许和宗教赐予,是父亲、母亲般的心灵哺育。
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新疆,才能让外部世界放下妄想。中国有文字史以来,只有把昆仑山拥入怀中的王朝,才是历史诗篇中完整的中国。时间倒退两百年,如果中国皇帝想要,或者喝醉耍个酒疯,都可以把今天的东亚甚至更多地区划入疆土,但我们不要。对新疆,几千年中国始终如一,坚守如初,这里是中国文化的龙兴之地。
一、准噶尔时期
通常历史,从1680年叶尔羌汗国归附准噶尔部落,到1757年清朝平定准噶尔叛乱,这七八十年时间里,南疆的和卓们被圈禁在伊犁,南疆地区由准噶尔部落选拔的伯克们负责管理,南疆社会进入草原帝国统治下的奴隶制时期,除了生活苦难,再没有大的动乱。
不是的,叶尔羌汗国仍然存在,准噶尔人从来没有设立过伯克这个职务,南疆的动乱和战争一刻都没有消停。
明朝中晚期,察合台汗国已经自废武功,全面伊斯兰化,向中亚、西亚融合。统治了斯拉夫人三百多年的钦察汗国,被新崛起的莫斯科大公国一头顶翻,在克里米亚地区彻底覆灭。进入中亚和欧洲的蒙古人,在伊斯兰教和东正教的哺育下,只剩下眼睛里冷冷的阴戾,已经没有了拿刀的力气。而那些游牧在乌拉尔山脉以西的蒙古人,仍然延续着祖先身上天然的血性,和南面的东方大国苦苦缠斗。
1628年,鄂尔勒克率领土尔扈特蒙古远走伏尔加河。1638年,图鲁拜虎率领和硕特部落内迁青海,杜尔伯特部落归顺准噶尔。从科尔沁草原到锡尔河畔,亚欧大陆最辽阔的牧场上,喀尔喀和卫拉特两个蒙古兄弟呲开獠牙,即将展开最后的决斗。
准噶尔部落的崛起,应该从1640年塔尔巴哈台会盟起算。那一年,准噶尔部落一代雄主巴图尔珲台吉宰牛杀羊,召集蒙古各部落到塔尔巴哈台开会,商量怎么对付东边日益强大起来的女真人。那一年,大清帝国还躲在娘胎里没有出生,但蒙古人已经听到头顶上的阵阵天雷,皇太极左右开弓,向西一路进犯到呼和浩特,向南在山海关下和袁崇焕叫板。面对共同的敌人,土尔扈特蒙古从遥远的伏尔加河畔赶来参会,卫拉特蒙古不共戴天的宿敌喀什喀各部落也派人参加会盟。结果无非是要划分势力范围,抱团取暖,齐心协力对抗满洲人。
1641年,西藏红黄两教争夺世俗政权,五世达赖喇嘛和四世班禅联名写信,向卫拉特蒙古求援,和硕特部落首领图鲁拜虎率军入藏,控制了西藏。准噶尔部落也不闲着,于1635年、1643年两次进兵哈萨克汗国,将哈萨克草原划为自己的藩属区。
巴图尔珲台吉统治时期的准噶尔部落,是武力值爆表的超级无敌小霸王,对周边邻居不分强弱,一律暴打。沙俄曾经派人到准噶尔统治区征税,这是沙俄前期扩张的一贯伎俩,说他们来碰瓷,不如说他们来碰运气,结果被准噶尔人迎头痛打,一路追杀到托木斯克。沙俄扩张一头撞到准噶尔这道南墙上,因祸得福,沿着东边的西伯利亚无人区往前走,终于看见太平洋出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