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 | 亲爱的,我该如何称呼你

繁体

本文插图来自北京网友随手拍

□张智辉

好古而敏求,乐在其中矣。

读《世说新语》,赏魏晋名士风流,常感新风扑面,不吐不快。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此书“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果不其然。

其三十五“惑溺”篇,“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温故

大意是,安丰侯王戎的妻子常常称王戎为卿。王戎说:“妻子称丈夫为卿,在礼节上算作不敬重,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了。”妻子说:“亲卿爱卿,因此称卿为卿;我不称卿为卿,谁该称卿为卿!”于是索性任凭她这样称呼。

这王戎乃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擅清谈。其妻未留姓名,却留佳话。我亲你爱你,理当卿卿,怎么能算不敬重呢?称卿是为妻专利,卿即卿卿,卿能咋的?王戎无语,只能听之任之。这也是“卿卿我我”的来历。

这朝夕相处夫妻,该如何称呼?看来自古就有悬念。

时下妻子称丈夫“老公”者居多,且大行其道,司空见惯。

曾听到一个笑话,几代人一桌吃年夜饭,妻子起身向辛苦一年的丈夫敬酒:“老公,辛苦了!”公公兴奋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直夸儿媳妇真懂事真孝顺!儿媳妇一脸尴尬,丈夫人在囧途,一桌人哭笑不得。

温故

其始,“老公”是太监、宦官的别称,始于唐代。宦官官名为寺人、黄门、貂珰,尊称内官、内臣、中官、中贵;卑称内竖、阉宦、阉人,民间俗称老公。

《枣林杂俎》中记载,李自成的军队进北京后到了皇宫,“群呼打逐老公”。因为明朝的太监比较强势,经常做坏事,民间对他们恨之入骨,所以李自成要“打老公”,而这个“老公”就是民间俗称的太监。

《红楼梦》第八十三回:“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官场现形记》第九回:“他就立刻进京,又走了老公的门路。”

“老公”作丈夫称呼,有一民间故事:唐代有一个读书人在考取功名之前就早早结婚了,等到他考中之时老婆岁数也大了。他就犯了喜新厌旧的浑,想把糟糠之妻换掉。碍于多年夫妻情面,写了一个上联放在桌子上,“荷败莲残,落叶归根成老藕”。他妻子看到后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给他对了一个下联:“禾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妙哉——吹糠见米,如何克服审美疲劳当为良方。读书人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便放弃了纳妾的念头,妻子见丈夫回心转意又写了一句:“老公十分公道。”读书人也对了一句:“老婆一片婆心。”

温故

在历史演变中,夫妻互称颇有学问。女性称呼配偶为郎君、相公、夫君、官人等,男性称呼配偶为拙荆、荆妻、娘子、良人等,不一而足。《水浒传》中林冲被妻子称为“官人”。电视剧中潘金莲称西门庆为官人,有些不伦不类,似乎与西门庆的社会地位有关。听传统戏曲常有一声娇滴滴“相——公”入耳。

近代以来,有称“丈夫”为先生者,隐含着职业、年龄方面等因素,文雅而又带有仰慕尊崇之含义。至今在海外华人中和我国港台地区还在广泛使用。

有称“爱人”者,最早见于20世纪20年代初郭沫若诗剧《湘累》中,“九嶷山的白云哟,有聚有消;洞庭湖的流水哟,有汐有潮。我的爱人哟,你什么时候回来哟。”后一度被广泛应用。

男人——这是最有归属感的叫法。通常必须加上定语,谓之“我男人”。多见于泼泼辣辣乡下女人口中。

“我们家那口子”——亲热味道足斤足两,隐蔽而委婉,有团队精神。乡间特色,很有感觉。

“亲爱的”热烈而雅致,原是恋人和夫妻间的专利,时下岌岌可危,大有被“亲”蚕食之势。

温故

一定语境下的称呼,是一种角色定位。在男权社会里,我们过多地强调“夫为妻纲”,其实,三纲之一之“纲”不是盛气凌人的驾驭甚至奴役,这“纲”是示范、引领和担当(杨朝明先生语)。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写下这首《四至诗》的唐代四大才女之一李冶,在感情上或许是一个“受伤的女人”,渴望“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真爱,却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结局。

夫妻、亲友,一家、一国,如何称呼大有学问。

杨振宁教授面对比自己小20多岁的岳父,尊称一声“先生”化解了许多尴尬。

《世说新语》“方正”篇记载:“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大意是,太尉王夷甫不和庾子嵩交往,可是庾子嵩却用卿来称呼他,亲热个没完。王夷甫说:“君不能用这种称呼。”庾子嵩回答说:“卿尽管称我为君,我尽管称卿为卿;我自己用我的叫法,卿自己用卿的叫法。”

温故

这王太尉(字夷甫)叫王衍,西晋玄学清谈领袖,是开篇所述王戎的堂弟,曾任宰相。这位庾子嵩以“不认真读书”著称,好卖弄学问,时人就以“读书莫学庾子嵩”来讽刺那些学识浅薄但喜欢辩论的人。面对冷眼,庾子嵩毫不气馁,振振有词,君自称君我称卿,各走一路,又有何妨?真不知这位“不好读书”的名士,底气从何而来?这大概只有魏晋名士才有的“风流”吧。

王戎以“卿”为轻,王衍以“卿”为重。孰轻孰重,

难辨分明。

情深深、雾蒙蒙。“亲爱的”——我该如何称呼你?

(1)
(0)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