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郗归舟

去福州品茉莉花茶，宜迟不宜早，宜夜不宜晨。

我进了茶庄小院，正逢黄昏清风起，斜曛在天际沉淀成一杯烟霞弥散的清酒。松影渐褪入西窗，幽香又浮上蕉叶，茉莉花的玉蕊点缀在梢头，星星点点散落成飞雪，与满园琼枝相互映衬。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沉入茉莉花如雪的流光照影之下，仿佛一条霜染的光阴长河。

待到今夜月色满屋梁、清影浮碧空时，这场茉莉花茶的盛宴，才刚刚开始。彼时，万籁俱寂，时光的迁移与天地的行旅仿佛都失去了度量，只余下一种花微草木、落英砌雪的宁静。我捧着一杯清茶，与山水相对而坐，盏中便渐渐浮现出一轮明月，随袅袅上升的茶烟轻斟慢敛，聚而又散，模糊了古今的界限。

这一杯茉莉花茶，滋味极佳，温醇氤氲，回香悠长。缓呷细品，似饮下一壶秋水，顷刻置身于烟岚缭绕的山冈，涤净襟怀，颇有林泉高致、山水月夕之念。它馥郁芳香，却香而不俗；滋味浓烈，却浓得雅致脱俗，直入肺腑。

但茉莉花茶的魅力，远不止此。它本是自然蕴藏的灵气结晶，然而，若是细细探究它背后的故事，便可品出一份春风日久、苦尽回甘的盎然匠心，似茶烟玲珑升起，萦绕着独特意韵，经久不散。老板向我介绍，在整个福州茉莉花与茶文化系统中，自有一套臻于尖精的标准化流程。一杯茉莉花茶从制茶师傅手中抵达我身边，需要经过长路漫漫的跋涉，至少有七道复杂的窨制工序，平、抖、蹚、拜、烘、窨、提。

窨制的过程离不开火，极端的高温煎熬与反复烘烤，终于淬炼出最纯粹的芳馨。这些在枝头盈盈的茉莉花，芳姿仙袂，能从盛夏一直开到晚秋。它莹润着炎炎酷暑的炽热，汲取着风霜乍变的雨露，清丽亭亭，又在制茶师傅手中绽放出最绚丽的光彩。

这时，我再呷一口清茶，心尖便漾出别样滋味。月华如练，溶溶地照彻枝头的翡碧，与茉莉花田中浮香的凉绿色。饮过第二杯，我的心也沉寂下来，浮躁尽去，似在漆黑的长夜中拨灯见月，倚窗听风来。周遭的人声仿佛已经远去，同时，却另有一种醉月流芳的缥缈感在靠近。我一低头，见对面空荡荡的月色里，仿佛也有一人身着古时衣冠，形如松鹤，捧着茶盏，与我相对而坐。

那是谁？是晋时乘风踏海、高歌不休的风流名士，是宋时偕语天香、欣开绮筵的文人墨客，还是清时山塘卖花、笑向东风的归乡游子？那双眼所见到的，是和我今日一般无二的月色，还是朱熹手持茉莉绕阶而行的背影、芸娘簪茉莉染鬓角的蕙心雅趣，又或是燃香的茉莉轻烟、沏茶的茉莉青瓷、凝露的茉莉香料？

我已无从辨别，只因福州茉莉花茶行业有着太久远的历史过往。那些痕迹点点滴滴，似花叶一枚枚漂浮在茶盏中，无须我着意辨别，便会自动组成一行行浸染了岁月风光的文字。

福州种植茉莉花，最早可以追溯至汉代。往后的2000多年中，沿河一带茉莉花盛开不休。许多文人雅士曾在这里驻足，到水湄，到城垣，到山间，品一杯茉莉清茶，落一肩微凉碎阴，携一缕萤火清晖。他们不疾不徐，斟着茶水如飞珠溅玉般倾注，待风清月白的良夜，一改尘世愁容。

这般代代相传，到清末时，福州茉莉花茶已经成了皇室贡茶，流转于朱缨高门、绣闼深户之间。有关它的标准与品质区分，也在那时几近成型，在此后的一个多世纪中，持续惊艳着世人。

老板向我说起茉莉制茶的历史，笑容轻泛，如数家珍。她告诉我，她家依旧坚持窨制花茶的古法，千百年来始终如一。原来，花茶那一缕春风染绿、灵芽生发的春意，染遍花香如雪，在飘过秦风汉月、唐砖晋瓦之后，又来到我身边，为我荡尽尘垢，濯洗出一片灵心如玉。最令我惊奇的，其实并非茉莉花茶本身的历史如何悠久，而是这一条源远流长的历史脉络，并未在今日成为行业进步的桎梏与枷锁，反倒有机地融入产业发展，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茶园布局清新，假山亭台错落有致，水榭楼阁阡陌相连。在叩玉般的流水声中，夜色愈发深沉。不远处，月光明明灭灭，还笼罩着一方牌匾，是引宋人蔡襄的“天香茉莉”题字，落笔清雅，有高古之幽情逸气。

小小一杯茉莉花茶，不仅在时间上一气纵贯古今，又在空间上，渺然延伸向五湖四海。茉莉花原非中国独有，而是起源于古罗马那个风口浪尖、瀚海狂沙的遥远时代，但只有中国人，才将这一朵花谱写成烟火尘埃中的诗。它的拉丁语源头“jasmine”，原义不过是来自上帝的随手赐予，平平无奇。唯有这些福建人，一日日，一年年，扎根于此，用白色的花朵与制茶飞溅的火星，印刻下新的传奇。

最纯正的多窨花茶，早在150年前就已经成为中外沟通的桥梁。福州是最热闹的港口枢纽之一，外商行客频频惠顾，就连众多外交场合，也对茉莉花茶情有独钟。1872年，俄国人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机械茶厂，以茉莉花茶作为明星产品，国色天香，氤氲五洲。时至今日，在风雪遥隔的圣彼得堡，仍有许多地方可觅福州茉莉花茶的踪迹。我亦曾在涅瓦河畔的一家中国茶馆与它不期而遇，雪煮凛冬，玉盏生香，满堂笑意盈动。

茉莉花茶可以细品，亦可以赏玩、静观。现在，许多茶庄都推出了一条龙的体验活动，游客可从茉莉花的出生地追根溯源，一路领略花茶故事的始末。我们来的茶庄，恰有位师傅曾参加过茶王大赛，成绩颇不俗。他为我们现场演示了制作工艺流程，缓慢，从容，若行云流水一般，将缕缕诗意温情巧妙融入一叶一木。

我手捧茉莉花茶，细细斟酌，一品匠心灵气，二品岁月悠悠，三品中外结缘。把茶烟天香揉作千丝万缕，独染人间真趣；将玉蕊琼枝引入唇上心间，自有乐意无穷。

再回首时，我分明滴酒未饮，却已在萦回的茉莉茶香中烂漫迷离，熏然欲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