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文学|拿什么挽留你,我深爱的故乡(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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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京国家会计学院硕士生 彭子怡 (23岁)

奶奶说一定要在老宅地基上盖新。

爸爸说,“年轻人都不愿回来了。”

我追问,“那村子呢?”

爸爸犹豫地答:“大概会雇个人看村子吧。”末了又加一句,“等这批老人都不在了。”

故乡是作家永恒的话题。海子将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而这月亮主要由亚洲铜——故乡的黄土地构成。莫言的创作植根山东高密,他说每个作家的创作离不开自己的故乡,有家乡深刻的烙印,作品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带着家乡的痕迹。

大学城的烤红薯十二元每斤,甘蔗十五元每根,这些东西都打秤,买一个不便宜。老家还留有人的南方学生从来不买,心里认为这都是最初级的农产品,地里一收一大把的,何必高价来买,浪费钱财。

我们这代人出生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大多还能沾祖父母辈的光,童年有过断断续续的乡村体验。春临吃百花蜜,夏季在编织袋里比赛踩棉花,秋天陪着割收成,冬日跟长辈挨家挨户地蹿年、在火盆里埋鸭蛋,心情随着蛋熟的爆破声一起跳跃。之所以称为体验,是因为玩乐总是远大过劳作。但无论如何,算得上赶到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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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结束工作后的城市人员将农家乐作为一种放松景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戴月荷锄归的傍晚好风景,门前塘围绕的洗衣女,吃百家饭的土狗对伺机抢食的公鸡龇牙咧嘴,这素来是中国人对悠然的向往。

乡村当然可以是返璞归真的农家乐,但不应止步于此。

清明节,我们祖孙三代一起去祭祖。一定要带上我和弟弟,这是向来随和的爷爷在电话里再三叮嘱爸爸的。爷爷近八十的高龄,穿梭在不太好走的山里打头阵,一路上,我们踩着枯枝落叶铺成的路,小心躲避横七竖八的树杈。爷爷指着墓碑上的刻字,带着我们一一认领公公、婆婆、太公……我每认领一个墓碑,就在泥土堆积的坟包上铺一层黄纸,再在纸上用力插上一束祭花,这感觉很像盖戳和印章。我是谁,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我一块块拼凑起了自己的灵魂。

绿色理念成为教育重点,城市禁烟花令已出台数年,成效显著。乡村地处偏远,人口稀疏,管制有限。年轻人无所谓,留守老人一定要买爆竹,仿佛这是绝不能放弃的、最后的仪式感。听不惯爆竹炸裂声的我有些微微“过敏”,捂住耳朵,背过身子,隔着烟幕弹过来的竹皮钻着裤脚口往上攀,像田地里乱爬的小蜘蛛,痒到心里。

家谱记载,我们彭氏自明朝便迁到此地,最早是兄弟十个,我们下十方村的祖先是老九。六百年的生息绵衍,已是错落千丈松,虬龙盘古根。

英烈传写,故事讲了许多遍,年年都要重复,后来也做不到年年。我晚慧,各方面都开窍迟,从不属于长辈口中夸述“精”的那类小孩,不过有一点,我的记忆力还算可以,所以幼时的事情,很多都没有忘记。爷爷说:你记性好,以后轮到你讲给后人听,要带他们回来。

讲故事的老人干涸地笑,而我与林间涌出的晨雾糅在一起,肌肤纹理沁出潮湿的春意。

我们本就分属不同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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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渐渐老去,连同话语权一起淡化的,是宗族观念和传统习俗。我望着刻有“文定世家”的匾额,闭上眼睛,想象中是浩浩汤汤的历史。祠堂壁上一个个名字整齐排列。各式各样的字,有的是两个字,有的是三个字,还有的是四个字。但无论是几个字,它们都共享一个姓:彭。就像母亲河的无数分支,星罗棋布,但无论怎样分散流淌,起源地都是一样的。奇妙的感觉。

千百年来,安土重迁的思想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里,承托着每一次的远游。第一代在外奋斗者,总紧抓着浮萍感,想出人头地,盼光宗耀祖,等青春做伴好还乡。浮萍感并不是什么坏东西。无处安放的不踏实,不绝的乡愁,利用起来,可以化为动力的泉眼,激励游子抓住一切发展的稻草,自力更生,在新地方闯出自己的本事。

电视机里的寻亲节目娓娓道来,催人泪下。两岸、眷村、乡音,几个简单的词连在一起,就是一首伤感的诗,浑然天成。匆匆走时还是拎着小皮箱的少年,一晃就成了百岁老兵。他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忧艾绵长的《长城谣》,他们固执甚至偏执,拖着年老羸弱的躯体,强撑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要循着记忆回来祭祖,在家谱上添上几笔,落叶归根,至死不渝。这比大年初一难吃的忆苦思甜饭还让现在的孩子们费解。

回到开篇的盖新。有的人说不必要,有的人说没关系。中年人挑着生活的重担,是务实主义,拒绝费钱又费力,理性非常。少年浪漫奇想,角度刁钻,那些盖出的小洋房,美则美矣,千篇一律,同钢筋水泥的商品房没什么两样,还不如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镇老宅,兴许能发展特色旅游业。轻飘飘的几句话,竟连未来都放逐了。可是,不是只有那些名村,婺源、竹桥等等,才值得被记住,每个人的故乡都在付出哺乳能力。厚厚的土壤、甘甜的井水、广辽的天地、小孩奔跑在细长的田埂,分不出是因运动还是夕阳照映才红了脸。

空巢的乡村,除了古老土地庙旁立了几百年的油树,什么也留不住。村民都愿意相信,这样大这样老的一棵树,该是有神明栖息在上面的。树神仁慈,自栽下之时,便不断布施善意,庇护它的子民。饥荒的时候,饱受苦楚、走投无路的人们剥它的皮,汲它的血,它也不恼怒,只是定定地站在那,予取予求。就这样,迎来送往,陪伴了一代又一代。而如今,络绎不断的族人如云一般从八方汇来,又向八方济去,他们总要争取回家,点一串鞭炮,奉上立香与贡品,系上红丝带,许下新一年的期盼,虔诚又悲凉。

人生逃不过冯友兰先生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我一直以为,人定胜天,人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人在哪故事就在哪,后来才发现,人不能没有自身的认同和情感的寄托,这必需一个沉甸甸的载体,没有它,人就是浮在半空的云。而这个载体可以是:故乡。

奶奶过寿那天,小家族在隔壁村的饭店相聚。宴上热热闹闹,祝福之语我只记住一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美好、更知足的愿望了。饭讫,车位不够用,大姑提议让爸爸送最年长者坐车回去,大姑、小姑、我、弟弟四人都沿着阡陌走回去。于是姑姑们在前面走,我和弟弟在后面缓缓跟着。在路边,两人时不时发现新的野生食材丛,轻车熟路地跳下去,挑挑拣拣,抱了满怀的嫩菜芽,又蹦回来,雀跃地说她们小时候总是结伴来采这些菜,又说这些菜的价格在城市里实在是高。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的香气,气流卷起风,草儿便矮了半截,麻雀在一旁一跳一跳地啄菜籽,偶尔掠过蔚空拖过一尾清亮的妙啼。我意识到,这些在我眼里长的并无本质区别的野草,是可以喂猪的蒿子,是炒鸡蛋最好的芥菜,是野蛮生长的笋尖。自我记事起,她们便已为人妻为人母,稳重而可靠,可那一瞬间,春风又绿江南岸,我穿越时空看到了她们的少女时光,是我从未见过的灵动和朝气,是默契合作的最佳搭档。一切好像都回来了,那是她们的依恋故乡。

奶奶多年的朋友显现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她的儿子为了更好地照顾她,趁着回乡做清明的档口将她接去城里,这次她没有拒绝。奶奶开玩笑,伸出四根指头,说村子里剩下的这些老人她的年纪排第四,有一天他们一起抓阄,看看谁最先走。奶奶又说,阿尔茨海默病是非人的折磨,有子女在身旁尽孝心,也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享福。可是奶奶,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是喜事,你刚才陈述得仿佛挽歌。我问奶奶,过年后你再没去城里了,什么时候跟我们去过段日子呢?奶奶看着绿油油的豌豆田,回答:再过段日子吧,豌豆苗将要摘了,我送去,顺便过几天。我嗯了声,分明听到了微弱的叹息。

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奶奶总是拉着我的手,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一定不能忘记这里是我的根。她在害怕,她们在害怕。怕传承纽带折腰,怕风筝线断飘离,怕守门人逝去后远航的小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怕山遥水远、相思不见。

人不是只活一辈子的,我们是生命的延续。

可该拿什么挽留你呢?我的血脉火种,我深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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