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诗词中的这种鸟,为何从战国写到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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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的缠绵清音、嘤嘤鸣叫与青春女子相关,最早也可追溯到《诗经》。《豳风·七月》的第二章诗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诗不可说丨诗词中的这种鸟,为何从战国写到明清

图片来源:新华社

“仓庚”就是黄莺,黄鹂鸟,“有鸣仓庚”是说黄莺在婉转和鸣。而该章最后的那个“归”字,意同《周南·桃夭》诗里的“之子于归”,即“女子出嫁”的意思。因此“及公子同归”,是指这个美丽的采桑女子会被强令充当国公、王公地位尊贵女儿的陪嫁人。

因此,本章的诗意是说,七月大火星向西天下落,九月妇女开始缝制寒衣。当那春天的暖阳开始融融泄泄,黄莺婉转歌唱,嘤嘤和鸣。美丽的女子带着深筐,沿着小路去采摘嫩绿的桑叶,袅袅娜娜。春来暖洋洋,白天渐渐变长了,人来人往采白蒿,个个兴冲冲的。但惟有那美丽的姑娘悲伤不已,国公的女儿要远嫁,她是害怕自己要被当作陪嫁。

这当然不是一个欢快喜悦的爱情故事了。

《诗经》中还有《小雅·黄鸟》一诗,而这个被歌咏的“黄鸟”,也被认为是黄莺。《小雅·黄鸟》诗云: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这显然是把对于“此邦之人”的怨气发泄在黄鸟身上,各种花式埋怨黄鸟,但矛头实则指向不能善待我、不可理喻、不可交往的“此邦之人”。诗是重章叠句的,反复表达要马上回到自己的故乡亲人身旁,是很决绝的。因此,这首诗也被认为是一首“弃妇诗”或者“弃夫诗”。咦,可是黄莺们也是很无辜啊,它们只不过到田地里吃吃谷子,只不过在构树、桑树、栩树上聚聚会、唱唱歌……

诗不可说丨诗词中的这种鸟,为何从战国写到明清

图片来源:新华社

原来,涉及甜蜜的儿女之情或夫妻恩爱,《诗经》中的黄莺兴象居然是如此悲苦的,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而我们所熟知的唐诗里写黄莺,明快轻松是主调。比如,当诗圣杜甫安居下来,“江畔独步寻花”的闲情雅致里,他感受到的是“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黄莺的歌唱里都是欢欣。又如,为官杭州刺史主政杭州时,白居易到西湖游赏,“钱塘湖春行”,也是欣欣然歌咏“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诗不可说丨诗词中的这种鸟,为何从战国写到明清

图片来源:杭州发布

但大家最耳熟能详的关于黄莺的唐诗,可能是这一首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首“闺怨诗”的内容无需讲解,但其实这是一首有著作权纷争的诗歌。这首诗又被题作《伊州歌》,相应指认的作者是盖嘉运。盖嘉运是唐玄宗的拓边名将,开元年间官至北庭都护府主官,曾立下赫赫战功,但最终却又一败涂地,被罢官去职。

盖嘉运与唐玄宗的关系十分密切,曾因任职西域投其所好地向唐玄宗进献乐曲歌舞《伊州曲》,就是《甘州大曲》,当然是连同场务、演奏、伴舞、主舞、主唱等全歌舞团的进献,唐玄宗大为欢心。上有所好,于是《甘州大曲》流行全国,人人争赏,先睹为荣。王维也写有一首《伊州歌》存世,应该也是凑了这个时髦。而后世著名的词牌《八声甘州》,原本就是《甘州大曲》中的一个华彩乐章。

在盖嘉运声势显赫的时候,岑参还写有一首《玉门关盖将军歌》,歌里唱到:“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又有,“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眸,清歌一曲世所无。”仔细研读下来,盖嘉运这位深受圣上宠信的“执金吾”,他的军营里是“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因此,盖嘉运写了那首“打起黄莺儿”,或者他手下的歌舞团主创人员创作了那首《伊州歌》而记在盖嘉运的名下,似乎更为可信。

诗不可说丨诗词中的这种鸟,为何从战国写到明清

图片来源:新华社

而早于那首“打起黄莺儿”,以黄莺来写思妇闺怨的是隋末唐初的刘孝孙。刘孝孙《赋得春莺送友人》诗曰:

流莺拂绣羽,二月上林期。

待雪消金禁,衔花向玉墀。

翅掩飞燕舞,啼恼婕妤悲。

料取金闺意,因君问所思。

诗里的“飞燕”看起来字面意思是指春天飞来的燕子,但实则一语双关,其实主要还是用典。“飞燕”是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赵飞燕善舞蹈,大受宠爱。与之对应的“婕妤”专指“班婕妤”,“讬意怨君王”。而诗句“啼恼婕妤悲”也指向乐府诗《婕妤怨》,写君王喜新厌旧,表达“秋扇见捐”的悲怨。刘孝孙的这首诗专门歌咏春莺,用以表达“新人欢笑旧人哭”的悲叹,这是一个很有文采的开创。

温庭筠《菩萨蛮·牡丹花谢莺声歇》词曰: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这是春残时节黄莺歌声里的分别,念念难忘,入梦相思。才子温庭筠写来,真是粉香绮丽,情意切切,让人回味不已。

与温庭筠大致同时代的皇甫松《杨柳枝二首·其二》歌曰:

这首词是咏史题材的,歌咏吴王夫差与美女西施的悲情故事,大有“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况味。但歌里寄寓了作者对西施的深切同情,这第三句“黄莺长叫空闺畔”,也就是“黄莺空叫人不归”了,很是直击心灵,与烂漫春色、如烟柳丝对比映衬,愈加令人感到悲凉。

唐代最有名气的写黄莺的诗歌,是武元衡的《春晓闻莺》,诗曰:

寂寂兰堂晓梦惊,绿林斜月思孤莺。

犹疑蜀魄千年恨,化作禽冤万啭声。

诗不可说丨诗词中的这种鸟,为何从战国写到明清

图为杜鹃 来源:新华社

这是春日的清晓,武元衡听到黄莺的鸣叫万啭含悲,引发“孤莺”之“思”,又感“寂寂”孤独而写下的诗篇,诗情里似乎很有深意。而“蜀魄千年恨”一语暗用了望帝杜宇、杜鹃滴血的典故,晋代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载云,相传杜宇在蜀称帝,号“望帝”,为蜀除水患有功,后禅位,退隐西山,蜀人思之;时适二月,子规(杜鹃)啼鸣,以为魂化子规,故名之为“杜宇”,为“望帝”。此即李商隐“望帝春心托杜鹃”所本,唐人大都认为“杜鹃啼血”是因为望帝有冤恨。武元衡《春晓闻莺》引入了望帝冤恨来写黄莺,使得文学表达更为丰富。

而说武元衡《春晓闻莺》这首诗最有名气,是因为此诗的传播效应十分轰动,引来一大批唱和之作,李益、许孟容、韩愈、王建、杨巨源、皇甫镛等等均参与其中,兴致勃勃地写了和诗。其中韩愈的和诗里有“早晚飞来入锦城”的说法,而这个“锦城”或即“锦官城”,是指成都。李益的和诗则更耐人寻味,或是直接指向了爱情。李益《和武相公<春晓闻莺>》诗云:

蜀道山川心易惊,绿窗魂梦晓闻莺。

分明似雪文君恨,万恨千愁弦上声。

“文君”指汉代才女卓文君,“文君恨”则是指疯狂追求卓文君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后来变心,卓文君写《白头吟》风咏一事。联系到武元衡曾任剑南节度使主政蜀地的经历,李益的和诗用“文君恨”来解释武元衡所思念的“孤莺”的冤恨,大约是与传说中的才女薛涛与武元衡之间的情事相关。

薛涛与武元衡也有诗歌唱和。武元衡写有一首《题嘉陵驿》,应该是其赴任剑南节度使路途中的作品,诗云:“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上更青天。”薛涛《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诗曰:“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薛涛和诗里的“卓氏”即卓文君,“长卿”指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而薛涛的这首和诗,李益或许是早就读到的,因此李益《和武相公<春晓闻莺>》也用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典故,应该不是故意的,而是特意的,或许是专门来@薛涛和武元衡的。

但关于薛涛与武元衡情事的多彩传说,飘渺的云烟遮遮掩掩,虽然好像有诗证,但其实又并没有什么实证,大抵只是文人多情的想象与渲染吧。而这美好的故事总是给我们美好的遐思,恰如同多情的、婉转的黄莺清丽歌唱,总是在春色里,在霞光中,在绿荫下,给我们美的感受,美的神思,美的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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