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收半夏
图文/雨中木槿
母亲正好舀水,一瓣黄色的杨树叶子落到水缸里。她捞出水中新黄的枯叶,扔到水井边半夏秧地,皱着眉:“这都过秋了,半夏还没开花,今年的半夏长得不好。”
是的,墙根处,角落里的紫花地丁花开二度,溜溜紫,真好看呀。半夏呢,还是青青小苗,幼嫩,青涩,对季节毫无觉察,像不愿意谈婚论嫁的青青少年。人家是身怀绝技,是一味卓越的中药,不急。
可母亲急,一年四季,就这几天半夏能卖成钱。
不开花就不开花吧,带产性开始挖半夏,于是母亲便忙开了。
天麻亮,夜露还下着呢,草尖露水瀼瀼,地皮上黏嘎嘎,母亲就去田间地头铲半边莲了。
清晨的阳光斜斜洒进院子,半夏叶尖的水珠子,闪着光,我刚把灶堂的火燃着,母亲挎着一篮子拖泥带水的半边莲,走进家门。她的裤脚湿漉漉的,叮着各种草籽,鞋帮沾着烂泥,跟她挖的半边莲一般糟糕。
我有点愧疚,饭还没做好。事实是,不管饭做好还是没做好,母亲从来不按时吃饭,她有忙不完的活计。但她的活从来与家务无关,家里洗衣做饭都是父亲。
她把半边莲倒入早早放满水的大盆里,清洗干净后,开始一撮一撮择捡杂质。半边莲挑捡干净后,细心地铺在院落里晒。
锅里的杂粮粥开了,锅贴饼也熟了,菜也上桌了。她到处找专门挖半夏的铲子:“用过了就收这石台下的,怎么飞了?一定是老六叶(父亲)给我挪地方了。”
我和父亲,也吃不下去这饭,得给母亲找铲子。在母亲胡吵乱骂声中,我和父亲一声不吭地找铲子。
母亲气呼呼地,铲子找不到不甘罢休的架势,突然就没了声音,盯着自己刚才挎的篮子发呆,接着幽幽叹气:“哎,老了,记性差。”
我和父亲过去一瞧,铲子安然无恙,躺在篮子里,相视而笑,继续吃饭。母亲非说早晨吃过了煮鸡蛋,酸奶,煎饼,趁着好价钱快点收半夏。
我有点失落,因为半夏的花奇特,有着南星科独特的佛焰苞,绿色镶褐边的包片內,伸出长长的芦苇芯般的绿花,根本不像花,整个儿看起来像吐着舌芯的眼镜蛇头,第一眼看到有点诡秘,久了觉得萌萌可爱,结实后,似玉珠穿成的高贵饰品,温润如玉。但我只看过一枝两枝半夏的花和籽实,没看到成片的,原以为回来,可以看到满院的半夏开花,该是多奇特的幸福。
“太小了,今年没照顾好。”母亲蹲在半夏秧里小心翼翼地挖着半夏,生怕碰坏了半夏的果实,心疼地,像是对待幼年时的我。
半夏生得密匝,母亲挖了一下午,还蹲在原地没挪窝,但半夏装满篮子,圆润饱满,藕白玲珑,叮着鲜泥带着细须根,甚是喜人。
我找到个铲子,走进半夏青绿的秧间,要挖半夏,母亲似乎有点惊慌:“你给我赶紧出去,不要你挖。”
我去干别的活,邻家的嫂子来串门,与母亲寒暄着家长里短。母亲却说我不帮她挖半夏,一个人要挖到猴年马月。
我当时听到,有点生气,明明是她不要我挖半夏。后来,我才明白母亲为何不让我碰她的半夏,是怕我挖不干净。只见她,铲子对准半夏的根,用力把铲头压进泥土深处,连泥带半夏撬起来,再轻轻敲散泥块,露出圆溜溜的富有表情的半夏实。大的小心摘掉茎叶,茎叶带着细细根须,还没断气,随时栽进泥土,还有小若豆粒,也顺手栽进泥土里,在收获的同时完成了播种。
母亲挖半夏的过程,细致,投入,执着,情深,平时情绪化,脾气暴躁的母亲,变得温柔慈祥了。
所以她是不放心别人挖她的半夏。
白天挖好了半夏,晚上母亲梳洗打扮一下,在灯下边看电视边择捡半夏。
父亲吃了药,也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电视,我躺在旁边的小床刷一会儿手机。母亲依旧不欢迎我碰她的半夏,她捏着带着泥土和根须的半夏,在指肚轻轻旋转一下,泥糊糊的半夏,在母亲满是皱纹的指尖,在母亲啧啧称赞声里:“就这样小又圆的半夏,正宗的,价钱高!”半夏瞬间变得光洁月白,精巧浑圆,充分呈现出经典药材的气质来。
这时小妹打来视频,一家人说说笑笑,挺好的。
小妹对着镜头里择半夏的母亲说:“等明年你来我们这儿割药草,这里多得很。”
挺正常的一句话,母亲发怒了:“拿我是神经病啊,自己家田里草割不完,跑你那去割。”
我赶紧挂断视频,那一夜,母亲不睡觉,在那里纠缠不清,反复嘀叨小妹顺口说的一句话,弄得一家人彻夜难眠。
清晨,阳光铺满院落,翻挖后的黄褐色土地,在阳光的折射下,能看到浅浅的脚印和细细的铲痕,安详,厚实;没有挖过的半夏,沾着露水珠,青翠可爱,气质如竹叶,欣欣然。多么美的小院子,如果母亲好脾气,我会一直住在这里。
突然,很反感母亲。
父亲在半夏畦边刷好了牙,似乎看出我内心的拧巴,他眼睛里有一束光,照着我:“你妈要强,她在意小四那句话,是在意自己的价值,不服老。”
怪不得母亲沉迷于草药,她养育的女儿们根本不及一颗半夏,能给母亲生长出风轻云淡的日常。
来源:野花开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