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引诱无知，共赴深渊。

古希腊人造神并不随心所欲。他们让梦神（也称睡神）海普诺斯头戴罂粟花缀成的花冠足证他们早就发现罂粟含有令人迷狂昏睡的成分。

1815年，德国药物学家赛图内尔从鸦片中提炼出主要生物碱——吗啡——后，麻醉品的精品提炼史就开始了，这是一种白色的有机化合结晶粉，味苦有毒，如果使用得当应该是人类的福音。在当时它的无与伦比的止痛效果被人们一致誉为“镇痛圣药”、“上帝之吻”。

但它的易成瘾性很快被发觉。制止它已来不及。始作俑者绝望地把双手伸向天空。

1874年，英国和法国科学家又合成了止痛效果更佳、迷幻极乐感更强并兼具非凡提神作用的“二乙酰吗啡”，成为当时治疗支气管炎、哮喘和肺结核等疾病的特效药。法国拜耳化工垄断组织立即决定成批生产，并参照希腊梦神的名字为其定名“海洛因，俗称“白面”。

这是鸦片家族中的最纯精品。吸食或注射后固然会产生或君临天下或飘飘欲仙或腰缠万贯或万人敬仰或吴娃纵怀——总之酒色财气富贵荣华集人类欲望之大成、想什么有什么，逼真的还逼真的极乐感和愿望达成感，但一旦药性过后，非但“苍白、乏味、扁平”的现实世界使你片刻难忍，而且周而复始的药瘾周期正在等你。周期一到，你有“4号”当然没问题，赶快一脚跨入“极乐之境”即可，可如果4号断档，你就得一头栽进地狱去——

应该看过一些武打小说吧，还记得一些歹毒的诸如“分筋错骨手”之类的功夫描写吧。

药性发作而不及时吸毒，那立即袭来的感觉可真是万蚁啮骨、万针刺心、万蛆吮血、万蛊断筋、万刃裂肤！相形之下，古之酷刑车裂大辟腰斩都算是幸福的了。

犯瘾者鬼哭狼嚎、四肢痉挛、意志彻底溃散，无论美女俊男侠女烈士，刹那间人性统统泯灭，只要给她（他）4号，裸体自渎、吮瘘舔痔、弑母杀子甚至叛党卖国什么都干！

最后冷汗淋漓，两便失禁，浑身筛糠，瞳孔或缩小或放大，涕泗横流，撞墙毁物而倒地昏睡。醒后又开始这种永无止境的循环，每这么折腾一次，4号客就借用佛语称为“一劫”。

所以，“头可断，血可流。海洛因，不能丢。”对于4号客倒的的确确成了“空气和水一样不能离之须臾的东西”。

陈述之所以如此冗长，是要读者识得这海洛因的厉害，现在故事应该赶快进行下去。

滇西G市郁姑娘极美，高中还未毕业就被当地青年私选为市花。后考入某外语学院，毕业后回G市任某局外事翻译。

她的重新出现使G市所有少年的胸中都涌动着一种浪漫的“维特感”。但郁姑娘可不喜欢诗，三下五去二地看中了一位有外汇的青年M。M是一个曾发誓要阉割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的业余画家。然而天可怜见，他的天分实在有限，艺术的境界并不是只要你顾盼自雄就能登堂入室的。有人告诉他，要超越达利，必须比达利还达利，达利抽鸦片，你就应该抽4号。“天才无行”。

他信了。G市的4号也真太便宜了，买得巧，20元就能买一克（在纽约最亏本的价也得300美元一克！）。遗憾的是他吸足了4号以后画的画屡次寄法国屡次被退。如是者再三，他认定这世界荒谬，从此不画。

认识郁姑娘后，姑娘虽然被他的才气彻底折服，但他担心郁姑娘一旦知道他吸毒后会裁了他。于是又有人替他出主意：拖她一起下水。吸毒派对，固若金汤。

那天她重感冒，浑身酸胀，头痛欲裂。他说他有几支美国特效止痛烟，止痛如神。

她一试，果然所有疼痛立即结束。可下午她头痛又发作，“美国烟呢？快！”她催促他。

再试当然效果再次如神。“统统留下！”她命令。

一包“特效烟”抽完。感冒好了，头也不痛了，但连日欲火如炽难耐，最后她竟然主动纵体M求欢。

一个那么有前途的大学生就毁了。记者离滇时获悉，她现在毒瘾比M还大，已进入“注射”阶段（吸毒的第二阶段，吸食已不解瘾，必须静脉注射海洛因）。

这个可怜的傣族孩子才11岁，砍柴为生。孤儿。浑身疥疮。骨瘦如柴，面目青肿。

我在瑞丽遇到他时正看到他背着遮没他头顶的干柴，挣扎着满街走，两只小野兽似的眼睛疯狂地搜寻着什么，时不时拖住一个陌生人哀告：“给一口吧，把柴拿去！”

我同情地问他：“你要什么？”

“你……没有的！”他狐疑地看着我，又打了个手势，“4号！我没钱，只好用柴换！”

这么小的吸毒者。我惊呆了：“你，怎么知道别人身上有没有4号？”

“我嗅得出！”他露出一排鼠牙，疲惫地就地坐下。两条小细腿立即像三角铁一样高耸。

我给他一块干饼。他边吃边告诉我，是他后妈害了他。

他刚出世，亲娘就死了。父亲续弦，娶了一个比自己倒大7岁的有两个孩子的女人。

那女人一直欺负她。父亲在世时还能保护他，可他9岁那年父亲也死了。从此他饿出胃病，但后妈规定他吃好早饭就出去拾柴，天黑才能回来。中饭要自己解决。白天不能回家。

一天，他大胆偷偷回家，发觉后妈聚集一伙人在家抽4号，看到他，反而赔笑脸招呼他吸一口4号止痛，然后吃饭，还给酸笋下饭。

他常胃痛，从此离不开4号。烟瘾越抽越大，现在一天发作4~5次。

可哪里去弄钱买4号呢。现在他懂了，他后母当时是怕他去告发，才引诱他下水的。

现在后母抽穷了，靠卖淫维持吸毒。后母带来的两个哥哥靠偷抢维持吸毒。他还小，不敢偷，也抢不动，只好打柴换钱，买一些低级毒品黄砒（纯度40%）过瘾。一天最多只能换两口烟，大人们都欺负他。犯瘾了只好满街哭喊满街爬。靠撞墙和嚼玻璃来弄痛自己，达到缓瘾的目的。一天要昏几次。他恨透了后母，早晚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用卡瓦刀宰了她。但现在他要弄死一只青蛙都没有足够的力气……

我无法无视一个孩子的哀求。给他20元钱，他冲我连叩了N个响头，称我“大佛爷”（小乘教寺庙中的长老，傣语：召帕雅坦玻帖）。

他叫麦喊（傣语金叶子的意思），姐相人。

L老师患绝症前是德宏州某中学教师。

他自知去日无多，便迷上了海洛因。

海洛因虽有理想的镇痛效果，但因毒性过大，故以它镇痛无异于饮鸩止渴。

L身罹绝症，即令饮鸩止渴也该及身而止。但他觉得寂寞，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希望大家和他分担临终前的重负。

前来探望他的男女学生络绎不绝，他乘机发起了一个xx民族文学研究会。L任当然会长。

他诡称他已日渐康复，帮他恢复健康的就是“4号”。这东西既治病又催生灵感，强化思维，特别有助于提高学习成绩。

于是师生一起抽，10余个会员轮流抽。很快就沉溺得一塌糊涂。

初吸海洛因者往往思春心切，终于有一天集体淫乱，再一次沉溺得一塌糊涂。

L老师3个月以后便命赴黄泉。但此公实在死有余辜。受他荼毒的10余名高中生中，男的全部成盗，女的全部为娼。

“他应该枪毙三次！”校长恨恨地说，“学生没收入，瘾犯了，先是盗卖家物换4号，眼睛红了，姐妹的内裤胸衣，父兄的旧鞋旧包都偷去卖，换一个子儿也好。女学生更别谈了，犯瘾了没钱，要么‘松裤头，换一口’，要么偷盗或者贩毒养毒。这群孩子，已经没救了！由于性乱交，很多人已染性病，而他们中最大的才19岁！”

顺便说明一下：吸毒者的平均存活时间是3年到5年。体质差的往往不到1年就毙命。 

昆明某厂的驾驶员饶某，结交女友黄某不久试涉爱河。春风初度后，他怀疑自己有早泄症，到处求壮阳坚精妙药。

有个熟人告诉他，世上没有比海洛因更能延长男女交合时间的了，若男女都吸那就“男女双修”，最最美快无比。

他听了怦然心动。那熟人原就是毒贩子同时也是瘾君子（在云南，是毒贩子几乎必定是瘾君子。是瘾君子不一定都是毒贩子，但最终必将参与贩毒牟利，因为在中国几乎没人能架得住毒品的旷日持久的消耗），乘机向他兜售小包装的4号，狠狠“斩”了他一记。

饶某回家再度春风后果然觉得受用无比，于是双双吸毒，旦夕伐斫，很快瘾大如山。

1989年8月29日晚，他与女友且吸且伐，一直折腾到凌晨3点，立即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呼吸困难，鼻孔出血，两目上翻，口吐白沫，其女友沉醉于边吸食边自慰的“亚涅槃”状态，对他的濒死状态浑然不知，待发觉送医院已为时过晚。

呜呼尚飨。首开昆明市因吸食4号过量死亡之先例。

综上所述，“吸毒炫耀”类和“无知受诱”类在吸毒群中所占比例各为百分之二十左右。

而占比例更大（约百分之四十）的则是受“尝禁果心理”驱使的以身试毒者。

  众生相：好奇涉毒，噬脐莫及。

本种群尤以大学生、医生、边防人员、国家干部等知识分子和国家公职人员为甚。

我见到她时，她已柴瘠不堪，皮松骨软，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现在更大，因而更像一具活骷髅。

她已不顾羞耻，因每天毒瘾发作十余次，故而浑身始终燥热不堪，为散热和进针方便，她事实上已全裸，仅在私处覆檀香扇一把。

别认定我当时一定耳热心跳。不，她已不是女人，而是一具浑身密布针眼连屠夫看了也会动恻隐之心的活尸。

她叫H，毕业于中国东部的一所名牌医科大学。志向是学成后回西南当一名出色的妇外科医生。

她自幼即好奇心特强，这甚至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秀禀赋，世上绝没有一个丧失好奇心的创造者能成就大业的。

对性的好奇曾长期困扰她，进医科大学后，这种因无知而致的困扰得到了畅快的释放，为彻底满足好奇，她甚至和爱她的D共蹈爱河。

她怀疑自己是否是得到了某种强迫症——性好奇浪潮刚过，对海洛因的好奇心又如跗骨之蛆一般缠住她。

那是她毕业后分到滇西某医院工作不久，吸毒狂潮席卷滇西。咖啡厅、餐厅、电影院、舞厅——到处躺着、逛着面目青肿、种马一样亢进或树懒一样冷淡的4号客。

她有机会接触大量的进行强迫戒毒的4号客。听他们陈述，似乎4号就是一个近在咫尺，旋踵即入的天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不知死活的东西！”她初始还时不时在心里暗暗挖苦他们，“皮蠢肉粗，不知药物成瘾性的厉害！同样吸毒，专吃腌菜泡菜大头菜的民族得早死多少年！”

但有一天，当已经升任武警上尉的丈夫D把匆匆收缴来的100克海洛因临时寄放在她的办公室里，随机又立即驾车追辑逃犯时，她的心忽然萌动异常的节律并在空旷的室内轰响。

她是一个医生。她不相信海洛因真能征服一个在理论和临床上早已洞悉它“西洋镜”的医生。她甚至能熟练背诵二乙酰吗啡（即海洛因）的分子式：C17H19O3N·H2O。

不。她一定要尝尝。她要征服4号。她甚至要证明海洛因的极乐致乐感不过是低文化层次的人们心造的并相互感染的巫术而已！

她曾命戒毒所的吸毒者当场吸给她看，故而她现在吸来毫不陌生。

她沮丧——毫无极乐感。当然似乎比抽外烟舒服点，脚下若无若有一种飘移……

不。又是心造的。

抽海洛因什么感觉也没有。“杯弓效应”。

她隔天又抽了一次，更没感觉。但至少比外烟优良，它不呛人。所以，为什么不能有第三次呢？反正不费钱。甚至可以考虑第四次。

第四次吸食后，她已认定自己是一个征服者。她要写一篇震动世界的论文，她要……

她要像丢破鞋一样丢弃它。

第二天想起此事仍觉好笑。但是笑得仿佛有点勉强：怎么了？似乎需要什么，什么器官有点“饿”、“渴”……

她跳起来，如获敌忾一样扑向4号——刹那间她升腾了，浑身涨溢着无法言传的痒肿感，比和D在一起还销魂蚀骨。

人毕竟是动物。她不想拒绝这短瞬的极乐。

她也挣扎过几次，但越戒瘾越大。性亢奋也越来越无法在D面前掩饰。直到有一天，终于被D发觉她所有的秘密。

她明白他们之间完了。她预备痛苦一番。但药瘾来了，就是娘死了也得一边站，何况男人。

丈夫离了、毒物无处再窃了，那就上街买。方便得很，伸出四根手指一晃，立即有人魂一样粘上来。要多少，小包装的规格可以为您服务到0.2克。每克人民币25元，仅比健牌贵一倍多一点罢了。她曾亲眼目睹一位毒瘾极大的港客开始还不相信25元的货币单位是人民币，待明白过来后，竟然及其反动地一边抽自己耳括子一边扭迪斯科大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现在她已到“彼岸”了。瘾越吸越大，钱囊早已空空了，既省钱又“煞瘾”的方法就是自己注射。也就是用针筒把海洛因溶液注射进静脉，同样的效果，只需吸食量的一半即可达成。

自我静脉注射对边民也许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对她来说真是太容易了，她的水平甚至足以担任全云南瘾君子的总教头。

存款早就吸完。家具也全部变卖。最后的路就是卖春——从至今还挂在墙上的那张倩影来看，她当年的缠头规格——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化妆费”一定很昂贵。据说凭她的胴体和绝妙的风情，某外籍寻欢客曾一次就给她3000元。

等到她发觉她的男人越来越粗蠢恶俗、甚至连那个叫“巴扎”的H族独眼龙也敢抓她臀部时，她已经呈现晚期吸毒症状——骨瘦如柴。绝经，乳房彻底萎缩。头发脱光甚至阴毛也脱光。不思饮食。体表（包括头发）所有可以注射的大小静脉均被进过针并结痂。

她才30岁，已平静地等死。

我向H保证，绝不披露她的芳名。

她也向我保证：她是一个典型。她向我详尽披露的尝禁前后的细腻心态可代表百分之八十因好奇尝禁而下水的知识分子。

同样令我们浑身颤栗的是另一位“二级战斗英雄”F也纯因“好奇”的尝禁心理被海洛因击倒。

这位曾使越军闻风丧胆的英雄现在使所有的管教人员闻风丧胆。因此发作时只好委屈他，把这头雄狮暂时铐起来，蹲进禁闭室。

他在咆哮。骇人的神力一下子就能扭弯禁闭室铁窗上的钢条。

陪同我们的武警上尉对他的情况介绍得像电文一样简洁——

F，1987年转业任xx边防派出所干部，到任一年就破获大小毒品走私案56起。

1988年8月因连续破案劳累过度，三叉神经痛发作，因“好奇”试用4号镇痛，就此上瘾。

相比之下，反毒品研究专家E某的遭遇更令人瞠目结舌。

这位医大药物系的本科高材生毕业后回西南工作。反毒战序幕拉开后，省里点名请他去滇西参加戒毒研究，昔日的同学都模仿武侠小说里的说法，昵称他为“老毒物”。

“老毒物”不久却遇到了新问题。

他生活在毒天毒地中，触手可及都是经过各种伪装的毒品，“双狮地球牌”（海洛因中的“名牌产品”）已在他研究室里堆得妨碍走路，偶尔也有可卡因、大麻、鸦片膏、麻黄素、黄砒、吗啡光顾。

为了进行系统的戒毒研究，他必须先研究各种类型的戒断症状（所有毒品的药理他早已烂熟于胸），因此每天都得“提审”十余名4号客。

时间一长，他萌发了一个异常强烈并无法遏制的念头，那就是——老听他们叙述吸毒后的极乐感就像老听一批死而复生者（临床假死）谈论死后奇妙无比的解脱感、飞升感一样，会产生一种压倒一切的冲动。死后的世界既然无法去体验，因此假死者的感受也无法证实，但海洛因的世界可是近在咫尺……和前面那位H姑娘相比，他当然更相信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排打”功夫。

结果——结果“七十岁老娘”当真“倒绷孩儿”！

一位肃毒专家竟然也折戟沉沙！

在和海普诺斯的对垒中，人的意志忽然成了一种异化力量，越想实现自我就越背离自我。

难怪有人仰天大叫：喜欢麻醉是不是地球生物的共同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