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报告文学:疯狂的海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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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相:自古人生多艰难,解愁何处买金丹。我有滇西忘忧草,长笑一声归仙山。

这首绝妙好辞的作者是我的朋友,作家C。

他同时还擅长书法。这首诗就是他自题在友人送他的一幅魏晋服药图上的。

读者一定看得出,敝友是位4号客了。

他属于典型的生活事业遇挫,痛苦无计排遣,对人生完全丧失信心而寄情于海洛因的代表。

“你能代表多少人?”我见面劈头就问。

“十万!”他答得很随意,不假思索,“家庭破裂者,事业失败者,理想破灭着,总之尘世一切不如意者均为本门吸毒骁将。”

我良久无语。五年前浦江边揖别,重逢已是百年身。

他倒了两杯红葡萄酒,我们碰了碰杯,算是为这次重逢。

“请原谅不能陪你喝白干。4号客都不能喝白干,否则走得更快。”他淡淡地解释。

“你不会当说客吧。我既然不是周瑜你也别做蒋干。我不劝你吸4号,你也别劝我戒4号。保持距离,英国绅士!”他仰头喝干这杯酒。

“人生在世是质的比较,而不是量的比较。吸4号后最长的寿命大约8年,我已抽了3年,已进入注射——当然外人不知道,最多还能活5年吧,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已说了,人生应是质的比较。我有极乐常伴,日子少而精。你们‘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日子多而粗,大家扯平。私揣古人‘齐生死,等贵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人生嘛,什么幸福苦恼,你的心感觉是什么那就是什么。替我转告朋友,就当我走了。”

他既没有谈起家庭悲剧,也没谈起事业受挫。然而我明白,他当初染毒,绝对和这两件事有关。

就当他已“服药证菩提”了。诚如是倒也真是无碍无挂。遗憾的是,服药证菩提须要很高的悟性和定力,他的“十万道友”大概是不具备他的“文化素养”的。

曾被人称为“昆明首富”的秦某,因妻有外遇,忧愤无法排遣便抽上了4号,连抽带赌,两年后两家商号两辆轿车全部荡光,痛苦不堪。

曾被人誉为“缉毒英雄”的G某,因和上级政见不合而受排挤,一气抽上了4号,现已解除公职,毒瘾越溺越深,不可救药。

类似例子不胜枚举。

众生相:利用海洛因整人害人,是云南一大奇观。

到云南,你不能不注意盈江。它属“外五县”之一,以前以特大古榕和德宏水牛出名,现在因毗邻“新三角”——缅北而成为有名的毒窝子,走私活动相当猖獗。

刁民K,因私伐山林被乡长A屡次申斥罚款而怀恨在心。

为泄愤他两次雇杀手暗杀A乡长均因乡长勇武过人而未遂。

K后参与翡翠和毒品走私发了横财,更加报复心切。

他知道,要毁掉一个干部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让他坠入吸毒深渊。

A乡长吸烟,而且烟瘾很大,一天一包“春城”还不够及,然而对毒品却深恶痛绝,并防范甚严,对别人的敬烟一概谢绝。

急切间,K觉得非常难下手。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发觉,A乡长为防暗算(利用海洛因害人杀人的案例在云南屡屡发生)总是买一家的烟,烟杂店的老板则是A乡长的老友。

K见此,计上心头,开始不露形迹地和烟店老板套近乎,常倒贴钱,“批”给后者优质廉价的日用商品。

商人近利。不多久,K竟以一万元买通烟店老板,所要做的事却极简单:将K指定的那条“春城”烟陆续卖给A乡长。

每包烟里都被抽出九根,将4号掺入烟丝中。

罗网设好了,懵懂的乡长自然一头钻了进去。

起初,他觉得“春城”的味道似乎有所“改善”。因为是老友处所买,因此没动疑心。

这样的状态大约维持了20天,A乡长照例每天要买老友的烟,并且觉得最近“春城”特好抽。

20天后,他去某市开会,会议期间他还是习惯抽“春城”。

他感到蹊跷,继而又愤怒:怎么“春城”还是乡下的好?!两者相比,省城的“春城”比粪还难吃!

是日下午,K的罗网开始收口了——

他感到嘴里“淡出鸟”来,极想抽烟但无论多高级的香烟吸进去都感到难受。不久他脉搏增快,呵欠连天继而浑身燥热,冷汗淋漓,四肢不由自主地颤动,眼珠外凸,口中一迭连声地叫嚷:“春城,春城!”给他春城烟,他却一嗅就扔。

邻座的老公安被惊动了,过来一看,大惊失色:典型的戒断反应!怎么,老A会是4号客?!这年头的人怎么说变就变?

会场秩序大乱。A乡长被立即送往某药物依赖康复治疗研究中心。

乡长从此毁了,屡经戒断,屡戒屡吸,昔日一乡之长,如今常常在乡政府大门口满地打滚。

事情已经难以挽回,他已进入注射晚期,静脉管既细又硬,进针相当困难,毒瘾大发时干脆切断静脉,把海洛因直接塞进伤口……

众生相:“一棵榕树就是一座树林。一克4号就是一座戏院!没有榕树孔雀不再来,没有4号,欢乐不再来。”——边寨奇人奇事奇瘾奇录

不知什么道理,造物主总不肯把好事做到底——

在用象牙、黄金、翡翠、孔雀把滇西打点得千娇百媚的同时也给她留下了一块千年不愈的顽癖——瘴疠。

滇西最著名的瘴疠叫“桃花瘴”,据说它色如桃红花,中人即倒。

现代最著名的瘴疠叫“雪花瘴”,色如银屑,外来语称作“海洛因”。

到滇西不能不到瑞丽。都说它是“滇西之心”,南疆热区,孔雀之乡,乘象古国。电影《勐垅沙》、《边塞烽火》、《景颇姑娘》、《孔雀公主》的大部分外景就是在这儿拍摄的。

不过,全国最大的艾滋病患者群落也正是在这儿被发觉的。

146名艾滋病患者几乎都是4号客——进入注射阶段的不可救药者。

实在不愿相信这么一个白鹭群翔、古榕垂髫的吉祥地(傣语,瑞丽江含吉祥美丽之意)竟会是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艾滋病高发区。

这是1990年5月。四周的热带植物绿得快液化,高黎贡山像玉如意一般在天边隆起。

但克勒(音译)寨完了。

昔日的“南翡翠”如今比芒果干还干瘪。

几乎全寨吸毒。每10个村民中就有2个已进入“注射阶段”——并且非用农渠里的脏水作溶剂不可。这些不再有人耕作的农田过去曾施用尿素,残留的水源里因为含氨,故而溶解海洛因后注入体内“特别煞瘾”,被称为“圣水”。

“圣水”资源因农田荒弃而日渐枯竭便慢慢变得比海洛因还精贵,乃至到最后限量供应。

于是结队去邻寨寻找还在施尿素的水田。悟性高的已懂得科学回收自己的小便。

这,就是克勒。

进寨听不到狗吠,见不到妇女。只看到一排男人像女人撒尿一般默默地蹲着——不知什么原因,全世界的4号客都喜欢蹲姿。

妇女们去哪儿了?

贩毒。每个妇女必须驮着孩子外出贩毒以养活自己吸毒的男人。

于是,他们很悠闲地蹲着,等着自己的婆娘驮着孩子驮着残阳回寨。

假如妻子容光焕发、高视阔步,他们就高兴得像白痴一样在老婆身上乱舔乱嗅。

假如妻子畏畏缩缩,像养媳妇一般避开他们,他们便一言不发,用精瘦的拳头向老婆的小腹招呼。

这,就是以“养汉”为名的“姐蓬”(音译)寨。

动物也被殃及——

勐告的狗都成功地戒掉了狗性。

它们绝对温良恭俭让,一不狂吠,二不逐臭,三不闹春,整天津津有味地追随主人过瘾。

主人吸毒的时候也就是狗们极乐时刻,前者吸头道4号,后者吸二道并像人一样挤眉弄眼,“咝咝”有声。

一旦主人断烟,那么它们就得陪主人一起犯瘾,跌打滚爬、撞墙毁物、口鼻流涎、大小便失禁,宛转号啼求死。

上了毒瘾的狗连肉骨头都不想碰。一般半年即柴瘠而死。

牛也完了。勐告的牛本来就不多。

牧童罕良(音译),父母双亡,靠给人放牛为生。不知怎么的这12岁的孩子也染上了毒,这牛和他真是同呼吸共命运,竟一日也离不开他呼出的“二锅头”海洛因。

某天罕良上街久久不贵,那牛终于发作了。

这才是真正的灾难:这头半吨重的反刍类动物瞪大血红血红的眼睛,挣断了鼻绳,嚼着满嘴白沫,见人就挑,见屋就撞,伤人十余,毁物无数。

德宏大水牛素以体格高大,性情暴烈著称,它可不是犯瘾的猫狗,你喷它一口海洛因就可安静下来。它太高大,你近不了它身。

本来已破败不堪的勐告被它扫荡了足足15分钟,直到古藤绊倒它,这场牛变才告结束。

它被宰了。

莫邦(音)鼠害甚烈。据说已经达到结对袭击猫狗的程度。

自从海洛因在莫邦盛行后,鼠辈们忽然鼠性泯灭,变得温文尔雅,楚楚依人。

它们不再偷食毁物。时间一到就仪仗队一般地在竹梁上蹲好。

届时,屋主人在下面喷云吐雾,它们在梁上欲仙欲死。人鼠同乐,旷古奇观。

一旦主人们外出,到时候它们就“叭哒叭哒”地从梁上坠下,长时间地昏死或疯狂地相互啃啮。

事情的结局终于十分可怕——1988年泼水节村民纷纷离寨去邻村或县城过节数日后回寨发现无数血肉模糊的死鼠。

不久该地区鼠疫流行。

他叫曼哏。今年75岁了。有一双狡黠的眼睛。

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认识他已很久:作为一名资深鸦片嗜好者,他的形象和鸦片战争纪念馆的那些吸毒照片一模一样——两颊深陷,浑身骨节历历可数。

曼哏代表老一辈的吸毒家愤怒谴责海洛因和那些堕落成禽兽不如的“卜冒”(青年人)。

他向我指出:一、老辈吸鸦片者还有个家庭有个家族,还要老婆孩子。可现在的卜冒们一吸4号就成了整天不回家、成群在热带雨林里厮混、男女杂交的“野生动物”。

二、老辈鸦片佬从不滋扰治安,“肺饿”而没钱,最多典卖自家的牲畜和老婆的首饰,现代的吸毒卜冒则不然,“肺饿”就抢。常常发生为抢劫10多元钱而杀人的事情。没力气抢的就偷,他们常常从密林潜回寨子,什么都偷,破车破衣甚至连竹楼上悬着的几串“涮涮辣”(一种辣椒,也叫象鼻辣)也不放过,凑齐了到街上去“换一口”。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一个寨子只要出了一个吸毒卜冒,这寨子的好日子就算是完了。本来寨子里都是不兴锁门的,现在只好派强劳力持枪看守。而这些强劳力谁也保不住哪天忽然变成吸毒卜冒。人们真是恨极了。政府有民族政策,抓人杀人都要再三斟酌,我们只好自己动手。

最可恨的是当官的4号客。

户岛(音)村的生产队长挪用生产基金数千元吸毒犹嫌不足,最后把村里的丰收牌拖拉机也私卖了。寨民没法生产,一怒要沉他,给他溜了。临逃又一次卷走全部的公款。

这一年,寨民四散到亲友处就食,并相约:任何人见到队长先捅了他再说。

“4号流行的原因你可以在摆出十条来,”曼哏打着呵欠对我说,“但我看最主要的是离境外毒源太近了。不瞒你说,我每天早晨都要隔着一条田埂把尿射到境外去。当然,他们也可以尿过来……顺便问一句,你大烟要吗?很便宜,不害人,你看我都75了……抵制4号的最好的办法是吸大烟——你们叫鸦片……” 

假如不是见闻有限,我不知我这种对云南吸毒现状的灾难性的叙述还有没有个完。我想简单结束这一章节,因为海洛因的死亡债券(3~5年到期)已开始在我们下述的章节中兑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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